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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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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他两个女儿突然的时来运转。他过去那么些年,一直做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钱庄的职员,但是现在由于两个女儿的关系,觉得命运对自己耍了那么多的花样儿。他穿上自己最讲究的一件长衫儿,十分兴奋,但又有几分觉得怪不好意思,怪不应该,在镜子前站直,叫素馨看看。 
  他问素馨:“你看怎么样?” 
  第132节:卷下 第二十九章(5)     
  素馨向他打量了一下儿,觉得父亲样子很冠冕,自己脸上也光彩。父亲穿的是藏青的绸子长衫儿,这件衣裳非有重大典礼是很少穿的。只是现在因为自己发了福,穿起来稍微显得有点儿瘦。 
  素馨说:“您看来很好看。应当再套一件马褂儿就好了。”   
  “是个正式的宴会吗?”   
  “不是,是家庭请客。”   
  “那就不要穿马褂儿了。”   
  素馨说:“还是穿上吧。表示对人家尊敬。”   
  做母亲的说:“你难得让总督大人请次客呦!”   
  父亲虽然不愿穿,还是在劝请之下勉强穿上了。那件马褂儿的肘部有一点儿磨损。他已经开始出汗。素馨极愿意让父亲给自己增光。那时孟嘉正站在一旁,素馨就对他说:“你有一件马褂儿,爸爸穿上会合身。” 
  父亲脱下自己那件马褂儿说:“别让我穿上,怪滑稽可笑的。我就是我。”他又问孟嘉:“你看我怎么样?”   
  孟嘉是最不相信“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的人。他很滑稽的回答说:“不用太认真,完全是家宴。为什么牡丹还没好?”   
  牡丹从另一间屋里喊了声:“我就好了。”   
  素馨走进去看。她看见牡丹穿上她那件紫罗兰色的上衣,沿着白色的宽贴边。穿着非常合身,甚至她那微微下垂的圆满的双肩,更提高了线条的优美。牡丹知道安德年一定也会在座。两位小姐,也和别的少妇一样,都要打扮得显着比平常在家时更高雅。 
  牡丹问素馨:“你看我怎么样?”   
  素馨倒吸了一口气说:“美极了。”她常常爱慕姐姐的五官秀美,而自愧不如,觉得姐姐两只眼睛梦境般朦胧恍忽的神气,特别使男人见了感到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姐妹二人走出屋去。素馨穿着她所偏爱的灰蓝色衣裳,上面绣着极其精美的白色素馨花。孟嘉一见也倒吸了一口气。牡丹,穿着紫罗兰色的衣裳,看来非常像素馨——但是,是加上几分不可思议的完美风味之后的素馨。孟嘉心里这么想,觉得实在有点儿罪过。 
  他说:“你们俩真是一对漂亮的姊妹花。”牡丹向他很快的盯了一眼。在觉察到孟嘉这样分明的爱慕,不由感觉到满足和快乐。   
  筵席上,大家纷纷敬酒。首先是王爷向牡丹敬酒,正式认她这个干女儿。安德年显得极其忐忑不安。总督夫人仔细的打量这两位小姐——尤其是牡丹——心里想亲自会见这位闹翻金家吊祭大典的小姐,可是真有趣味。为了向中国海军和安德年达成搭救牡丹的任务表示谢意,于是又先后向双方分别敬酒。 
  安德年又以他习惯性的滑稽态度说:“我实在不敢居功。”但是他的快乐兴奋却无法掩饰。他几乎是大声喊叫着说:“梁大哥完成了所有基本的联系准备,并且察出了梁小姐的下落。该向梁大哥敬酒。” 
  安德年的眼睛向牡丹那边儿闪烁。素馨特别觉得有趣,因为她从姐姐口中知道了牡丹和安德年之间的一切。于是她用胳膊碰牡丹说:“姐姐,你应当向王爷和安先生敬酒。” 
  牡丹只好照办。站起来敬酒说:“我要谢谢总督大人和安先生。”她向王爷认真望着,然后又向情郎无限伤心的一瞥,干了一杯。   
  牡丹穿着那紫罗兰色的衣裳,那天晚上,特别显出一种凄苦之美。   
  回家之后,她哭了一夜。在筵席上看见安德年之后,觉得越发加倍的难以割舍,然后又想到德年死去的儿子和痛苦憔悴的太太。她以为再不能伤害那丧子的母亲。  
  牡丹觉得疲倦,仿佛自己是在放满谷子的桌子上赌博。不知是在什么不可见的地点,命运的手偏偏与她做对。她想到所有本来也许可能发现的事——倘若金竹还没有死;倘若孟嘉是娶了她,而不是娶了素馨;现在倘若鹿鹿还活着,倘若她能嫁给安德年,那个她认为最近乎她理想的男人,一个能完全了解她的男人——也是她最难忘记的男人。牡丹一向是个达观的人,而现在却觉得比以前伤心,也更觉得听天由命。她内心觉得万分的空虚。也许等她回到了北京,孟嘉和素馨会帮助她安排她的婚事。可是在哪儿能找到一个像安德年那么有风趣,那么像貌堂堂的男人呢?她有一种迷离失落之感。难道她本人有什么不对吗? 
  第133节:卷下 第三十章(1)     
  第三十章   
  什刹海畔的柳树开始枯黄,紫禁城后面煤山上的枫树正在争红斗紫,这时孟嘉和素馨回到了北京。素馨的身孕已经看得出来了。在很多宴会之后,她已经觉得劳累。 
  由于素馨极力敦促,姐姐牡丹已经和她一齐回来,现在住在妹妹家中。她知道有一条界限,她决不可以超越,那也是她和孟嘉商量同意过的。对于这件事,她也感觉到快乐,内心知道孟嘉依然爱她很深,因此也觉得满足。这也就很够了。因为孟嘉和她都以体面良心为重,二人之间的协定他俩都能严格遵守。由于孟嘉的人品严正,她倒越来越敬爱他,因此旧日的热情又恢复了几分。 
  那种关系要怎么描写呢?敬爱要止于何处?而情爱又始于何处呢?没有人知道,而牡丹却觉得那种情形甜蜜而愉快。对情爱一般传统的解释,是不得不接受。他们俩再不曾接吻,也不曾再有过肌肤之亲;彼此内心的了解,相互的敬爱,友情交好的气息,始终保持着,深藏在彼此的内心。再说妹妹素馨。倘若素馨疑心重,心狠毒,或是人下作,他俩一定会被迫陷入销魂蚀骨的热情漩涡。可是,素馨的头脑稳健冷静,从不糊涂莽撞,知道他俩以前原是情侣,于是完全以对社会人情应酬的那种从容自然,对待他俩。她,由于平静沉稳,由于知道持盈保泰的谦虚自重,赢得了所有亲友的爱慕。如果情形需要,她也会坚定不移,但是她并不杞人忧天。因为她完全对人信而不疑,反倒加强丈夫对她的亲爱。 
  孟嘉和素馨现在住在东院,牡丹住在正院,但是有好多次孟嘉和牡丹两人单独在一起。素馨已经怀孕数月,很不想外出。她有时候儿和孟嘉一齐乘坐马车出去逛街;有时候儿催着他俩一齐去,自己留在家里。这时候儿,孟嘉感到的痛苦之深,远胜于牡丹。曾经有多少次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嘴唇渴望向牡丹送上一吻。牡丹总是说:“不要,我不爱你。” 
  这句话已经成了他们的游戏。每逢牡丹坐得离孟嘉很近,俩人的腿碰到了,牡丹觉得很热情时,孟嘉就说:“不要,我不爱你。”于是二人相视而微笑,这时二人的眼睛,二人的微笑,全把口头说的话推翻了。牡丹最放任的动作就是用手摸一摸孟嘉的胳膊,默默无言的按一下儿他的手。纵然有“勿超越界限”的苦恼折磨,他俩都是感觉到来自默契的力量。所以,在家时,俩人的眼光一遇到,不流露什么感情,已经不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一种超越理解的宁静,还有一种极为男女所未曾体验过的美妙的关系。 
  次年二月半,素馨的母亲自杭州来到北京。北京这儿一直等她来,但直到新年过完她才能脱身离家。再过二十天左右,素馨就要生产。她母亲现在不愿出去到城里游玩,只愿在家一直照顾素馨生头胎的孩子。现在准备迎接这个婴儿的来临,全家平常安安静静,现在则热闹起来。要预备多雇个女仆照看孩子,在漫漫的长夜,母亲和女儿也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女人喋喋不休的闲谈之中,出现了新生男婴健康的啼哭声。牡丹也和母亲和妹妹一样激动,她立刻就爱上那新生的婴儿,她内在潜伏的母性都显露出来。这是她第一个姨甥,她看着婴儿的眼睛,手抚摩婴儿的小脸蛋儿,哼哼着哄小孩儿,就犹如孩子是她自己的一样,有几个礼拜,她没有去做孤独的散步,那本来她认为是对她很重要的。孟嘉不和小孩子争,他现在的地位只是在三个女人意识的边缘上而已,倘若他对照料婴儿提供什么意见,担保是被笑为不值一听,立刻被她们堵上嘴,不由觉得自己是女人专长范围内的外行了。 
  母亲看见牡丹那么喜爱那个婴儿,她对牡丹说:“你怎么样,我还等着呢。”   
  这还是那好老好老的问题,重重的压在母亲的心上。牡丹没有说什么,但是深切的愿望却在心坎儿上翻腾。   
  牡丹说:“妈,我当然也愿要我自己的一个家,还不是和别的女人一样?”   
  一天,姐妹二人都在素馨屋里,素馨躺在床上,母亲对她说:“孟嘉在北京一定认得许多不错的读书人。”   
  “也得容点儿时间,咱们对孟嘉说。”   
  牡丹一边把孩子在胳膊上颠着一边说:“妈,您不用发愁。我会找到个男人的。”   
  牡丹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大胆,母亲和素馨不由得微微一笑。   
  孟嘉正好走进来。   
  孟嘉一看一家这么高兴,他就问:“你们笑什么?”   
  素馨回答说:“妈正说咱们应当给姐姐找个男人了。”   
  “当然。我不知道将来谁是那个有福之人。”   
  “我要好好儿想一想。”   
  牡丹兴高采烈的说:“你可不要管,我会找个男人嫁出去的。”她一直抱着孩子,一边用一个手指头摸孩子的小脸蛋儿,一边舌头在嘴里发出轻轻的喀喀的声音。她又说:“不用愁,我自己会找得到的。” 
  孟嘉觉得好有趣。他说:“你说找个男人好像买双鞋那么容易。”   
  牡丹不断对小孩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用的这是最原始的表示母爱的世界语言,这种语言始终没有人能写出来,而且写成什么样子的也不合适。   
  “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男人?”   
  “不是,我心里倒有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呦。”   
  素馨说:“姐姐疯了。”   
  孟嘉说他要到汉口去一趟,中堂张大人要他去看看汉冶萍铁工厂,那是张大人自己的工业计划。他要去至少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素馨有姐姐和母亲做伴儿,他很放心。 
  第134节:卷下 第三十章(2)     
  牡丹向他看了一眼,很富有意义的一眼,他一时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素馨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牡丹那样儿对你说话?”   
  “谁知道?也许她已经找到个意中人了。”   
  孟嘉看着妻子给孩子喂奶,一时陷入沉思。他从床边儿站起来,向窗子走过去,站了一会儿,听着外头黑暗的花园里干枯的树叶悉索作响。   
  素馨把大襟上的扣子扣好,他说:“到这儿来。你想是不是姐姐又要露一下儿惊人之举呀?”   
  孟嘉摇摇头,显得别有看法,微笑说:“也未可知。”   
  “你怎么个想法?”   
  孟嘉说:“听她说找到个男人像吃豆子那么容易,我真有点儿心中不安。我有一个想法……”他停住话,去点一根烟。然后又说:“我想她像个翅膀儿飞累的鹌鹑,很可能谁先来埋伏下,谁就会把她捉住。” 
  “我不相信。”   
  孟嘉又说:“她这个人是最不可预测的。她有好几次受到打击,都很利害。她从来没提过她在扬州的经过,我也从来没问过她。”   
  “一点儿也不错。她不愿提那一段儿——自然也是,我也不肯问她。但是她现在正在打什么主意呢?”   
  孟嘉说:“只有老天爷知道,就像我说的,她很像一个鹌鹑。在她和孩子玩儿的时候,我就从她全身上都看出来了。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只要找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而她喜欢一个男人并不难。你知道,她对男人有她的想法。就像那个打拳的。” 
  素馨说:“我现在还是不懂她为什么扔了你而硬是要那个打拳的。”   
  “事情就是那个样子。现在若说她又找到那个人而且和他见面儿了,我也不以为奇。”   
  “但是那个人杀了太太!恐怕还坐监呢?”   
  孟嘉说:“那是件意外的事,他并没真正动手杀死她。法官相信他的话,只判了一年半的监禁。牡丹走了以后,我找人查过。现在也许由监狱里出来了。你要这样儿看,那个人的身体健壮,一定很惹牡丹爱。所以牡丹若是喜欢他,嫁给他,生儿育女,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这是终身大事呀!”   
  “嫁给一个年轻、健康、强壮、浑身肌肉结实的男人,只要真喜欢他,而这个男人又能做个好丈夫,那也不算错呀?总之,咱们对那个人所知不多,还没办法判断。” 
  “我可以不可以问问她?”   
  “不必。到时候儿她会跟你说的。”过了一会儿,孟嘉又说:“当然,这是我的猜测而已。”   
  孟嘉过了几天之后走的。牡丹这时觉得心情特别的平静。她急于结婚,要有个家,孟嘉所想大致不差。她全部的感情都用完了,现在想安顿下来,就像翅膀儿飞累的鸟儿一样。她只要找到一个男人,她喜欢他,愿意嫁他,而那个男人又足可以满足她这个女人的需要,同样能养活她,又爱她,就可以了。她从对男人的经验里,已经学到了不少,现在她很清楚她的需要是什么。那个男人要老实直爽,要年轻力壮,也还够得上聪明伶俐。她从来没有发现有男人不喜欢她。事情难在要找的那个男人必须仪表好,身体健壮,人品可靠,收入可以过日子——就和父母为女儿物色女婿注意的条件大致相似。也就是安德年的太太说的那种做生意的实际看法。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强壮的男人,做她儿女的父亲。她的所望不多。 
  现在是三月底,西山上的雪正在融化。在很多胡同里,庭院中伸到墙外的乌黑的桃树枝上,细小粉红的桃花正在向外偷窥。在西直门外,有成丛的桃树,在春天潮湿的土地上处处可见,树的根底还有大块的积雪凝聚。在东四牌楼和东安市场,很多洋车夫已经脱下了老羊皮的皮袄,经过一整冬,上面已经沾满了肮脏的灰尘。虽然天气还是阵阵轻寒,但是富有之家的男女,出门时,已经穿上新制的春装。在街上偶尔可以看见有人坐着洋车经过时,带着成捆的桃花枝子,这是由西山带来了春的消息。 
  牡丹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儿去散步。她喜欢出去看这些愉快的景象,听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时的喊叫声,呼吸北京城快乐嘈杂中太阳晒干的空气。她心里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在寻找什么人。天是水晶般的碧蓝,居民的住宅和胡同里长而低的墙,是鲜明的米黄色,与深灰色的屋顶成鲜明的对比。这些纯正的颜色只有在清洁干爽的空气中才够明显。顺着哈德门大街走,牡丹有时看见一个骆驼队,由哈德门的门洞中穿过,背上驮着由门头沟运来的煤。 
  现在牡丹只须要有人陪伴,她才快乐。孟嘉离京在外,她可以自己用那辆马车。素馨一心照顾孩子,女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忙得离不开,素馨她妈也是如此。牡丹有时坐着马车到西直门外散散心,或是到前门外天桥去看看,那时还没有多少游人,一片冷清的光景。若想劝动素馨把孩子包好一同坐车出去,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带孩子坐马车出去那种种的麻烦,和出去一趟的益处比起来,实在是乐不抵苦。十之八九也是一路上母亲不转眼的看着孩子,来不及欣赏野外的自然风光。 
  第135节:卷下 第三十章(3)     
  牡丹单独去东四牌楼散步的时候儿更多了,在那儿她可以重新感受酒馆中往事的回忆。牡丹的一个特点是不耐烦注意细节。她记不住傅南涛的监禁到底多么长,因此以为他一定还在狱中。她喜欢出去到酒馆儿里坐,叫一壶茶,坐在那儿东瞧西望。 
  柜台上那个女人还认识她。她离开柜台,下来和牡丹说话。   
  “我们好久没看见您了。”   
  牡丹抬头看了看,微笑了一下儿。   
  “我到南方去了,刚刚回来。”   
  那个女人说:“您还记得您那位朋友吧?”牡丹的眼睛亮起来。“他现在出狱了。他来了三四次打听您呢。”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看来怎么样?还好吗?”   
  那个女人狡猾的笑了笑说:“他还好。只是我说您有一年没露面儿,他显得灰心丧气的样子。您等着吧,他还会从这边儿来。”   
  牡丹的脸不由得红起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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