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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刑事案件越来越少,全民防范的态势使潜在的罪犯重新考虑犯罪的企图。民事纠纷不断增加,大多数是围绕这起预谋抢劫案而起的。”
“到了第十八个月,警长已经完全放任不管这件事。一年来小镇的治安逐渐好转,他考虑让警员轮流出去度假。他把做粉刷工和银行职员的便衣撤了回来,劝杂货店的老板改变一年半来的习惯,尽量把眼神从银行门口挪开,鼓励女子射击冠军嫁人做个好主妇。结果——,事情发生了。”
。。。。。。。
。。。。。。。
我等着酒吧老板娘讲下去,她的叙述绘声绘色。但是故事戛然而止,她喝了口酒,就此不再开口。结束了?我试探着问。
结束了。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是的。
真够长的。
如果我想讲下去还能更长。
警长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我不知道。故事结束了。
那天听完故事我就走了。走的时候酒吧还没有人。几个酒保围着吧台站着,一边聊天一边注意着我们。我说我想去吃点东西,不要西餐,要中餐。老板娘没说什么,她比我更像生活在故事里的人。在夜彻底来临之前,她还将继续疲倦一会儿。
从朋友那里回来,他的作家老婆的样子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考虑去买她写的书看,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跟朋友通了电话,我说没准什么时候让他老婆给我笔录个回忆录。朋友笑说你才多大,就考虑写回忆录的事。我说回忆录就是回顾的意思,三十岁回忆三十岁之前的,四十岁回忆四十岁之前的,可以分阶段写。没必要一写就写一辈子。朋友说他老婆肯定愿意,她把谁都当成标本。听这话我心里不舒服了一下,但我还是克制不住那种想要别人写写自己的事情的愿望。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后来当我再次坐在朋友家里,桌子上放了一个采访机。我示意女作家把采访机关了。
“我说不清我和罪犯是什么关系,有的罪犯让我觉得亲近,有时候都想放他一马算了。有的人明明知道他没有犯罪,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线索往他身上引。这就是我最近老出错的原因。我很清楚我是错了。现在我有这个权利。其实判断权在我们手里,只要有充分的证据。可证据这个东西是靠搜集的,你想搜集哪方面的证据,你就有可能得到哪方面的证据。我说的那个杀了好几个鸡的罪犯,听说在家乡时很风光,写诗作画风流倜傥,大家都劝他应该出去看看,否则被埋没了,他就高高兴兴地出来了。到了这里无依无靠,去了职业介绍所,交了中介费,在家呆了几天没等到通知,再去,职业介绍所关门了,几百块钱付之东流。后来去做推销,没有底薪的那种。先到居民楼里去发广告,广告没有效果,公司又让他们直接推销实物。那个罪犯反复给我讲他那段经历,我觉得那段经历对他很关键,如果他的路一开始走得很顺的话,他可能是个人才。不仅不会被枪毙,而且没准会很发达。那个罪犯说:
“公司让我们去推销实物。先要敲开房门说我们公司给你们送赠品。赠品其实就是很小的一点东西。开始说送人东西的时候,人家一般都将信将疑,以为我在骗他们。我就把东西递到他们手上,反复说这个东西有多么好,我们只在附近的居民楼里派送,言外之意是他们占了便宜。等到他们真的高兴过来,我再说这里还有一些别的,可是需要付钱,很少一点钱,比在商场买便宜。有的人砰的就把门关上,好几次差点夹着我的手。他们好像生怕我把送他们的东西抢回去。后来我学乖了,和人套近乎,慢慢让人放松警惕,背靠在门框上,这样他们想关门也关不了。我跟他们胡搅蛮缠,把他们搞烦为止。也有蛮横的说要报警,这种人我最讨厌,不买就不买吧,报什么警。”
“反正就是工作,我有这个心理准备,开始的时候比较难熬,后来也就适应了。大多数时候很沮丧,也能遇上个别好的,不多说话,直接把钱塞你手里。好像你有传染病一样。这就不错了。我还能要求什么呢。我最喜欢遇见无聊的人,正好想找人聊天,我就陪他聊,只要能把东西卖出去就行。”
女作家示意我讲得慢些,并且有再次把采访机打开的意思,她说又不是说你自己的事,你不过是在复述一个罪犯的话,再说这个人已经死了。说说也没什么。我忽然觉得有人轻轻踢了我一脚,低头去看,朋友和他老婆的四只脚都离我远远的。你们谁踢我了?没有。我们隔着餐桌坐着,桌子的四条腿和人的六条腿都各自把着一个角落。我说还是别开采访机了,我就是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说了就说了,你脑子记下来就行。录在磁带上,老让我觉得别扭。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罪犯还跟我说:
“我希望能遇见一个无聊的女人。我长得不错,如果不是我的身份,我相信会有很多女的自动找上门来。这样有一天,我真就遇上了个女人。那个女人岁数不小了,身材不错,很有风韵。女人开始一直不说话,眼睛在我身上叽里咕噜转,对我给的赠品也不感兴趣。我说了挺长时间,都是套话。最后实在没的可说,我就说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需要付钱。她二话没说,把我让进了屋里。门关上以后,我有点紧张。女的示意我坐下,给我倒水。我听到屋子里有穿衣服的声音。女人看我喝了水,坐到我身边,说你愿不愿意一起来。屋里出来一个男的,身材健壮。静了一会儿,女人附到我耳边,说是给钱的。”
“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觉得既刺激又紧张。那个男的好像很熟悉这种场面,我看到他的那个比我的大,十分沮丧。他们玩得很高兴,我却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最后那女的不相信似的,说看不出来呀,给了我三十块钱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越想越窝火。”
说到这儿朋友和他老婆笑得暧昧起来。朋友问,真有这事?我说是那个人说的,他跟我说的时候是要死的人了,没必要编这个。
那女的太邪了。女作家说。
后来我又想起回忆录的事,我觉得自己是在发疯。我有什么好回忆的。回忆来回忆去都是别人的故事。我记起我说到那个罪犯提起风韵犹存的女人坐在他身边,把手搁在他腿上,说你愿不愿意一起来,我当时就想到我的朋友和他的作家老婆,当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那个罪犯心里窝火,有了点钱以后就去找鸡,鸡治好了他的心病,但让他染上了性病。虽然很快治好了,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他嫖鸡的钱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挣来的,于是他想到了杀鸡抢钱的念头。”
“要说到抓他的过程可复杂了。他打电话从来就是用IP卡,手里有好几张IP卡,我们从他的电话记录里查到和他有关联的人。大多数人并不熟悉他,只是和他有过业务往来。最后终于给我们找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才十九岁的姑娘。姑娘认定他是个举世无双的天才,铁了心要嫁给他。”
我盯着采访机,在我刚才的再三要求下采访机被关上了,可这会儿我又有把它打开的冲动。我很想看到磁带转动,感觉我的话是如何被一圈一圈地刻在磁带卷上的。我听到我说:
“我做这行做了近十年了,我想摆脱这个行业,每个案件牵涉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他们总让我浮想联翩。包括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在我的记忆里活灵活现的。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他们被判了死刑。究竟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我无从考证。有时候在马路上我会看到和我认定已经死去的人长相极为相似的,那我肯定会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去跟踪他,直到确定从没见过他。这样有两次后,我产生了一种恐惧,我不知道那些在大街上穿梭的面貌类似的人是否真的不是被宣判枪毙的罪犯。我失去了去酒吧的兴趣,在酒吧那种闷罐似的空间里,晃来晃去的只是那么几个人。我喜欢坐在临街的咖啡厅里看人,期待能遇上几张熟面孔,咖啡使我镇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这样有一天,我看到对面面包店门口的女人朝这边走来。”
无数次我看到有女人从外面走进咖啡厅,她们都是突然闯进我视野的。只有这个女人在我面前出现的时间如此之长,从她在面包店里挑挑选选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我看着她走出面包店,在街边上站了好一会儿,似乎约会取消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放弃了等待,朝我这边迈开脚步。她打开离我不远的玻璃门,径直走向柜台。女人裙角的蝎子在起伏有序的步履中活动着。她的公文包式的拎包掌握在她的左手里。她的双肩拉动衣服的皱褶。钉子般的鞋跟使她保持良好的平衡。看似宽宽大大的包里也许只是几件女人的小玩意儿,我这么想。
她买咖啡的功夫我又朝窗外望去,外面下起雨来,这个女人像是一只雨天飞进屋里的麻雀。
在女人找座位的时候我始终盯着窗外。她拿着咖啡在桌子之间走动,仿佛穿行在一个迷宫里。我转过头,和女人目光相接,假装偶遇。她的眼睛确实夺人心魄,没有和她对视时是这种感觉,和她对视了以后这种感觉更深了。本来我打算目光扫过去,但是一旦四目相接,我的眼珠子就不会动了。此时女人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整个咖啡馆都坐满了躲雨的人,我把放在对面座椅上占位的包拿了开来。你可以坐在这里,我说。她草绿色的短裙落在座椅上,那只蝎子刚好蹭着椅子腿。
她不好意思地坐下,用手把短裙的后摆展平。她无声地朝我微笑,喝了口热滚滚的咖啡,把眼光投向窗外。窗外在瞬间成了水世界。雨从咖啡店的屋檐下垂挂下来,帘内帘外都是匆忙赶路的人。
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她不看我,目光始终在窗外游移。
你的咖啡很烫,可以过一会儿再喝。我说。我注意到她喝那口咖啡的时候嘴唇往后缩了一下,但她还是忍住烫,优雅地喝了一小口。
她意外地看着我。我还是要说她的眼睛夺人心魄。她让我感觉有点愉快,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兜里的照片,那个女尸的头部。她们的相貌不同,但她们都是女人。
你在等人?她问我。
没有。我只是坐一会儿。
你好像坐了很长时间。
我有点诧异。在街上站了挺久,她好像从来没往这边看过。
你常来这家咖啡店?我问。
常来。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儿。
我也常来。
雨越下越大,很多人站到咖啡馆的屋檐下,女人投向窗外的视线被挡住了,可她依然执着地盯着外面,留给我长而弯的睫毛和微翘的嘴唇。我注意到她被雨水打湿的脖子慢慢地干了。
你刚才淋了点雨?我问。
没事的。她朝我嫣然一笑。
你住在附近?我又问。
是的,很近。
我很想知道究竟有多近。但现在这个问题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你也不远吧。她问我,好像是出于礼貌。
不远。我说。我同样没法说明究竟不远到什么程度。我忽然想起那个酒吧老板娘,她那天坐在刚装修好的酒吧的落地玻璃窗前,身后衬着几棵人造竹子。现在玻璃外边的人越来越多,把我们的视线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这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对方。
你做什么的?她突然问。
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这是个恰当的问题。我说我是作家。
她突然尖声笑起来,作家?她重新打量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像是一个孩子打量着她簇新的玩具。编故事的?她问。
我笑笑。假装宽厚。自从我见到了朋友的作家老婆后,我才发现作家就是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普通。我觉得我的样子足以普通到当一个作家。
不过,我觉得你不是个一般的作家。
我看着她,为她的欢欣感到高兴。我们好像谈得不错。一个意外的话题会使女人尤其兴奋。她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对一个作家的兴趣不亚于对一只玩具狗熊。
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我猜你是……
我重新调整了姿势,身体尽量舒适地靠在椅背上,胳膊松松地搭着扶手。我大门敞开,等着她趁虚而入。
我猜你是个侦探小说家。
这个回答使我高兴。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生活太乏味了,很高兴能遇见一个侦探小说家。
我也表示高兴。
你是否能把我写进你的故事?
她不是个认生的女人。不过我害怕她跟我倾诉她的感情故事。从刚才她站在街上等人的情形看,她可能失恋了。她等的是个根本就不可能来的人。
窗外的人迅速朝一个方向涌去,有些人跑到马路对过的雨中,过往的车流突然被截断,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咖啡店里有人站起来观望。一个便衣扭送着个男孩,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也可能更小。
是个小偷,我说。
你能肯定他是小偷?
也可能是个杀人犯,女人兴奋起来。
我猜他是小偷。我自信地说
我忘了你是个侦探小说家。女人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你能看看我是干什么的吗?
这不是侦探小说家的特长,否则我可以去做侦探啦。我笑着掩饰。谈话到了这个地步,好像意味着事情正朝着水到渠成的方向发展。
你是……我犹豫着,我看不出来。当然看不出来,不如等她自己说。她不过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
你看看现在治安有多乱。女人不再理会她提起的话题,这让我感到意外。从她的职业谈起,这不是很好吗。我犹豫着是不是说出我的真实职业。我想这会吓坏她。她感兴趣的不过是侦探故事。那种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小儿科的玩意儿。我曾经打算把福尔摩斯中的漏洞全挑一遍,写本《福尔摩斯错误大全》。我认为这个肯定会有轰动效应。同事们都劝我,算了这事儿还是别了,到时候福尔摩斯迷们非追杀你不可。想想也是。可我老想写点什么,于是就想到了回忆录,我知道这事是十分荒唐的。
治安乱有很多原因。我平和地说着。
是吗?我觉得警察不够敬业,不知道他们整天都在忙些什么。
她的话让我感到痛了一下,被蝎子蜇了一口的感觉。每当别人嘲讽警察时我都有这种感觉。有很多关于警察的段子。当我穿着那身制服时威风凛凛,当我脱下那身行头,又不想暴露自己身份时,我就成了一个被四处揶揄的人。在女人面前我暂且忍受一下,但打定主意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喝完咖啡就走。
你这个侦探小说家能给我讲讲故事吗?
可以。我说。我给你讲一个小镇的治安如何变好的故事。
女人看着窗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雨忽大忽小,不可捉摸。
我给你讲一个有史以来耗时最长的银行抢劫案吧。我改口说。
对面的小偷手被反拧在背后,他毫无选择地从一个个水坑趟过去,旅游鞋蓄满了水,沉甸甸地坠在他显然细瘦的脚踝上。
一个小孩也抓?你说警察为什么不去抓杀人犯,有那么多杀人犯都逍遥法外。
女人语气激动。我猜是她的亲人或者朋友遭到了什么不幸。
所有的根源全在于警察。
女人恼羞成怒地说。她用小勺敲着咖啡碟。敲了几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心地把勺子放在碟子里,没弄出一点声响。
女人现在在看我。我看窗外。雨说停就停了,好像是为了那些围观小偷的观众。人们从围观中醒来,很多人看天,惊诧于雨为何不再下。该回家的朝家的方向走去,马路重新变得通畅。我给女人讲了那个银行抢劫案。开头讲得很快,说到小镇的治安因此好转,我故意放慢了节奏。
你写的小说?
不是。我听人讲的。
女人的目光随着故事发生了温度上的变化。她看我的眼神逐渐火热。
不过我有不同看法。女人说。警察什么都不会管,比如——,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比如如果我现在做一些什么,我猜没有警察会对我怎么样。
我迟疑了一下,不明白这是暗示还是表白。她的拎包始终握在手里,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我认为里面只有女人的一些小玩意儿。而她赤手空拳简直连一只鸡都抓不住。
比如我现在去抢劫对面那家面包店。女人说。
我预感到我的警察生涯即将结束。我早有这个准备。很多人转了行。我想过去考个律师证,但始终没有付诸实现。律师和警察其实是同一条道路。我看多了绝望的眼神,这种眼神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种快感似乎渐渐淡了下去。想到站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我就有点想笑。律师在我眼里就是穿法袍,戴假发的模样,人不人神不神的。穿上那身行头,他们掌握真理;脱下行头,他们比任何人都可能更卑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