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天哪,说起来没有人信,五百五十块!”
他琢磨这么多的钱怎么办?揣在衣兜里?不保险;藏在头发里?那当然也不行。路上遇到强盗怎么办?他想来想去想得好累。后来,他决定把这五百五十元分成几沓,一沓放在靴子里,另一沓藏在短裤里,然后用一根草梗捆住。剩下的一沓最少,他就把它们装在了内衣口袋里。就这样,他才撒开丫子往前赶。走在路上,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明白了,所有的力气都使尽了,所有的力气都变成了这五百五十块票子啦!不过他还是高兴。他离离拉拉地唱着,登上高高的河堤往前走。他像一个胜利归来的将军,差不多完全忘掉了会遇到什么凶险。就这样走着、走着……
第二天,他翻过了最高的一座山,开始跨过岈山的分水线,往北麓走去了。走在一条小河边上,他看到一个人蹲在那儿,很专注的样子。他觉得很奇怪。过去他遇到人总是绕开,而这一回他心里高兴,就迎着他走去。原来那个人在钓鱼。他身边一条鱼也没有,可是他仍然在那里钓着。天色将晚,四周再无一人,他觉得孬好也是一个伴儿,就蹲在那人的旁边搭讪着。那个人不吭声,脸色铁青。庄周说:“伙计,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捣弄这东西?”
那人瞥瞥他,勉强一笑说:“馋了。”
庄周觉得有趣。他就看着他钓鱼。他想亲眼看他怎样把一条鱼从水里拽出来。可是这会儿那个人就问了:
“你做什么去?从哪里急匆匆赶回来?你该不是在那边打工发了大财吧?”
庄周拍拍胸脯说:“你算看出来了,咱就是在那里打工的人。不过发财嘛,可谈不上,做得不久嘛……”
谁知他这话刚刚说完,那个钓鱼的人就把钓杆从水里拽出来。他一看奇怪得很,那线绳上根本就没有拴钩子。怪!他立刻想到了“姜太公钓鱼”的故事。
“嘿嘿!”他望着那个脸色铁青的人一个劲地笑,而那个人却把长长的钓鱼杆像旗杆一样抱在怀里。他钓杆的尖顶上还绑了一朵鲜红的苘缨。这苘缨在高空里晃动了几下,只一会儿,旁边就传来了刷啦刷啦的脚步声。庄周一看,有四五个人从茅草棵里蹿出,有的一露脸就张大了两手。
他大喊一声:“不好!”撒腿就跑。就在他刚刚挪动脚步的时候,那个钓鱼的人一下子伸出绊子把他给撂倒了。他的嘴巴磕在了地上,磕出了血。
“妈呀,匪徒!”他喊着爬起,刚想跑,那几个人上来把他按住了。
“慌什么伙计?”钓鱼的人说,“你自己凑上来的,不是吗?”
庄周说:“我瞎了眼!”
“哪能这么说?”钓鱼人和颜悦色,“伙计们凑到一块儿,互相帮忙,你发了财,也不能眼瞅着别人受穷啊!见一面儿分一半儿,是不是?来来来,咱看看……”
庄周眼看急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他跺着脚:“就不!就不!”
那些人就把他按住。他给按得牢绷,一动也不能动。他们把内衣口袋里的一点钱掏走,又全身按按摸摸,说:“还有没?老实说。不老实,一拳把你捣死!”
庄周说:“没哩没哩,明人不说暗话,就这些,尽拿,尽拿。”
他们都站起来,拍拍手,连连叫着:“霉气哩,就这么点东西……”
庄周说:“没事了,我走了。”
庄周转身就走。可是也许他走得太轻松了,引起了别人的怀疑,几个人复又追赶过来,一下子把他按住。
庄周说:“还要怎么?还要怎么?”
那个年老的人重新在他身上搜起来,什么也没有搜到;刚要松手的时候,那个老人突然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下体。庄周大喊一声:“羞煞我也!”他想用这一声叫喊来蒙骗对方,谁知那个老者心里明白了,让人把住,“呼”地一下把他的裤子脱下,接着又把他的短裤给揪下来。那一叠钱也被取走了。
庄周发出了哭声。实际上他一滴眼泪也没流。他说:“唉呀我日你妈,好狠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他这样喊着,连自己也感到奇怪:在关键时刻怎么有那么多流浪语言脱口而出?最后他们总算把他放了……
就这样,庄周仍在心里庆幸。因为鞋底下还放了二百多块钱哩。他在心里赞扬起自己来:“妈呀,我真有心眼!”
撒开丫子跑啊,不歇气地跑啊,庄周一个劲在心里念叨:快!快!快回那个小屋呀,快去找她们娘儿俩呀。他这时候已经完全认定了母亲和女儿在那个小院里等他。他的眼窝湿了,一颗心扑扑跳。只有在这个时候,在茫无人迹的荒山野地,他才明白做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是多么痛苦,而一份有着有落的生活又是多么甜蜜。“跑啊跑啊,我这就奔回那个小院去……”
他翻过一道道丘陵,然后直奔那道河谷。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风一吹,顺着硬硬的衣领灌进去,一阵冰凉。
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道沟谷。他开始遇到稀稀疏疏的行人,他们都在谷地一侧,从那三三两两散落在坡地上的房屋里走出,向这边指点着,吆喝说:“嗬,这个人一阵好跑!”他们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这时候庄周的衣服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它们在风中飘动;还有那长长的又脏又乱的头发,远远看去十分怪异。他们伸手指点着,有人还用双手做成喇叭向这边喊一声:
“喂,伙计,你怎么啦?”
庄周头也不回,充耳不闻,只在心里大声吆喝:“俺是野人庄周哩!”他不敢喊出声音,不敢把自己的名字报得山响。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他在淘金洞里、在路上,特别是天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静思默想的时刻,什么都忘记了,可他唯独记得那个在逃亡之路上遇到的姑娘。冉冉,为什么我一下子拥住了你再不放开?你又矮又小,温温吞吞,两只小手像猫爪搭在俺的肩上。你两眼又大又亮,看得人心慌。俺庄周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满山遍岭痴跑,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没有经过?怎么单单就迷上了你搂住了你?你挣呀脱呀,你往哪里跑?你忘记了这荒山野岭上,咱才是一路人。顺着这个念头往前想,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都有点合情合理、有滋有味。他觉得再大的苦楚也能够忍受,也不会抱怨。他甚至想:有一天,当那一场天大的误解把他罩住了,他真的成了那场凶杀案的要犯被擒住时,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都不会抱怨。他什么都会熬过去,因为他要一声连一声喊着冉冉的名字,那样就会熬过去。
就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来往前猛地一按一推,呼叫起来:“苦命孩儿,多好的姑娘,快伏在俺身上,让俺亲亲小嘴儿。哎呀我苦命的病娃,咱生生死死都在一条路上了,俺这辈子也不会嫌弃你、扔下你,俺要领着你一溜小跑翻过南山。跑啊跑啊,哪里的日子滋润咱往哪里跑,哪里的人缘好咱往哪里跑。咱专找流浪汉成群结队的老窝,回到他们脏乎乎香喷喷的大铁锅下边烤火。饿了就舀一碗米汤,锅里有地瓜、山药、花生,还有没剥皮的毛豆。呼噜呼噜喝上一碗,浑身冒汗,躺下搂巴着呼呼大睡,直睡到日头高照、野鸡呱嗒呱嗒叫——这时候抖抖破衣裳,找个水洼把眼睛抹一抹,眼就睁开了……”
他咕哝着,哈哈大笑。他差不多看见了冉冉一抿一抿的小嘴,看见了她在风中撩动的长发。他又小声咕哝出来,像一个不停咀嚼的老鼠。他咕哝:“好闺女,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也没有治不好的病,要紧是你得咬住牙,只要能到医院里去就什么都成了。钱不够咱还有法儿,要紧是先躺在小白床上让他们给调理调理。等你病好了,身子壮了,咱无牵无挂一起沿着大河比着劲儿跑。你跑累了我就揣上你,背上你。天黑了咱就找个背风的地方,扒开草窝钻进去,直睡到大天四亮才出来。那些早起上山做活的人看见咱,咱也不用怕。他们会问:‘哪来两个草娃?’咱就答:‘俺是两口子,也是兄妹俩,一辈子就靠吃野物活命,靠喝山落水解渴。大鱼大肉不嫌腻,野菜草根也能嚼。’俺想趁着天暖在这草窝里生个小娃,搂抱在怀里吱哇乱叫,就像黄鼠狼欢欢喜喜得了一窝小崽儿。你说说,那时节咱该是多么欢喜。”
庄周这么咕哝着,周身滚烫,一点感不到疲累。
6
他老远就看到那个河谷里的小屋了,然后就伸出了长长的双臂,像是要一下把它搂到怀里一样。就这么两手伸着跑过去,一抬手就擂那个热辣辣的小门,脸早就贴在了门上。
院子里是脚步声。他等不及了,他一声连一声地嚷。院里的人喊:“就来了就来了!”是老妈妈的声音。
老妈妈开了门,庄周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老人。老人伸出手在他后背上拍打着:“我的孩儿,你可回来了,快进屋看看闺女,她水米不进了……”
庄周“啊”了一声,扑到了屋里。
冉冉昏睡在那个热乎乎的大炕上,头发像麻绺一样散在四周。她枕着一个油滋滋的小枕头,闭着眼睛,夹出一溜整整齐齐的睫毛。她瘦了那么多,颧骨凸出来,脸上的红晕也没了。庄周不敢大声叫她,怕惊醒了她的甜睡。他把耳朵对上去听了听,那呼吸呀,真是比猫儿还细。他小声咕哝:“冉冉……”
他不知做点什么才好。他掀开薄薄的被子看了看她的身子。她合衣而眠,蜷在那儿。她真是比一只生下几个月的小羊还要小。她赤着脚,脚上没有袜子。那双脚啊,老皮苍苍。不过它简直像一对手掌那么薄。他捏了捏她的脚,吃了一惊。这双小脚呀,凉得像冰。他又去摸她的手,那手有点热气,可是上面都找不到脉搏了。庄周不敢耽搁,开始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起来:
“冉冉!冉冉!”
冉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继续呼叫,这眼睛渐渐睁开来。她在捕捉着这声音。
“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走,我们马上走……”
老妈妈在一旁流出了眼泪,说:“好几天了,我给她灌一点汤水,她又吐出来,什么也不吃。不会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前些天还念叨你,说等着你,等着你。我说:‘孩儿,你可不能闭上眼啊。’她说不会,她要等着你,最后要看着你。”老妈妈哭得弯下腰来:“那些串乡走户的老医生来看了,我给她抓了几付汤药喝下去,也没见好。我知道她的病重了,这苦命的娃儿痛死我了。”
冉冉的眼睛好像一点光亮也没有,她极力想捕捉什么东西,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庄周伸出手指在她眼前移动,又在她耳边呼叫。好久好久,这眼睛才变得有了一点神采。后来她的嘴巴猛地抖了一下,说:
“哥——”
庄周一下把她拖在怀里。
冉冉再说不出什么,大滴大滴泪水从眼里涌出来。她那胳膊好像已无力抱住庄周的脖颈了,庄周就把这一对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庄周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觉得冉冉的嘴唇在跳动,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想问她,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庄周抱着她站起来,说:“老妈妈,我们去医院了。老妈妈,你就在家等我们。”
老人流着泪,点头。
庄周抱着她快步跑出了小屋。他差不多什么都忘记了,一直向前跑。直到跑了好远好远,他才记起了他们差不多是沿着谷地上的小路往南跑下去了,而那座医院却在东北方向。于是他又抱着她往回头跑。
跑了一会儿,他喘息得太厉害了,实在跑不动了。他好长时间没有喝一滴水、吃一口饭了。这会儿,他觉得怀里的手臂在用力抓他的脖颈,他的脖颈痒痒的。他站下来,低头去看她。
他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热烈地盯住了自己,嘴里发出了“呼呼”的声音。原来她一直在呼唤自己!庄周把耳朵贴上去,这才听清:
“慢些,慢些,你停一停,你停一停……”
“好妹妹,我听着呢,你说吧!”
“去医院吗?”
庄周点点头。
“有钱了吗?”
庄周点点头。
冉冉却摇起头来:“不用了,我好了。”
“别说傻话,你病得这么厉害,怎么好了呢?”
这时他从冉冉脸上看到那么安恬的神气,还从她的嘴角看到了微笑。啊!他这时候才觉得冉冉又像原来一样美丽……她说:“我等到你,看到你就好了,医院,不用了。”
“你傻说什么,我们一定要到医院去!”
冉冉的手摸着庄周的脸、摸着他的胡茬:“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我以为来不及了。这一回好了。我全身的病,这一回都好了。”
庄周再不听她说什么,安慰了她一下,然后把她往上耸了耸,抱起来继续往前跑去。姑娘在他怀里不停地叹气,他不听,继续往前。她还是叹气。后来,这叹气声越来越沉重。庄周害怕了。他想:她大概忍受不了这么大的颠簸吧?他停下了步子。
他依偎着一棵白杨树坐下来,歇息了一会儿。他发现:一直闭着眼睛叹息的冉冉总算睁开了眼睛,这眼睛越睁越大;眼神儿一开始迷迷蒙蒙,后来又开始变亮,有了神采。她的眉毛活动着,眼角像是要流泪,但终于没有流出。
“大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你答应我别跑,就在这儿坐着,好不?”
庄周没有点头。
“就在这儿坐着,我们俩看着,好吧?”
庄周点点头。
她一直重复:“我看到你就好了,看到你就好了,你回来了,回来了……”
“可是我们要快走,到医院去呀!”
“你别动,别站起。”她差不多在哀求了。
庄周只好重新贴靠到白杨树上。头上掉下了一片枯黄的叶子,正好盖在了她的脸上。庄周赶忙给她拿掉了。
“你就是我找的那个亲哥哥,是不?”
庄周点点头,把她贴在了胸前。
“妈妈让我出来找哥哥,找啊找啊,到底是找到了,不过就是太晚了点。哥哥——”
庄周答应着。
“哥哥——哥哥——”她一迭声地呼唤。
这声音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微弱。“啊啊,啊啊,”她叹息起来,不停地叹息,下巴垂下去。庄周扶住了她。最后她的目光又像原来一样热烈了。庄周吻了她,她在这亲吻中不停地叹息。后来手臂一次又一次从颈部滑落。庄周低头注视她,眼看着这双大大的眼睛中热烈的光茫在褪脱,就像晚霞在一点一点收敛彩色的光束一样……
“冉冉——妹妹——我的冉冉!”他叫起来。他发现她在微笑,微笑,直到把所有的神采全部收拢起来。她嘴里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这叹息微弱极了。
庄周不顾一切地抱着她往前跑。跑啊跑啊,不停地跑。他再也没有听到细小的叹息。这叹息声真的一点也没有了。他怕惊动了她的沉睡,小声叫着:
“冉冉,冉冉,你等一等!”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两手托着她,缓缓地坐下。他轻轻拨动一下她的睫毛,又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倾听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什么都没有了。
庄周抬起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他抱着她来到了一片平平的、洁白可爱的细沙上,那儿有一片嫩绿的草。他把她放在平展展的白沙和绿草上,然后坐在她的身边。
下篇
第四章
爱情简史
1
农场生活日趋紧张,所谓的军事化管理正越来越严。几乎一切指令都用号声传达。白天累了一天,早晨天不亮号子又响了。大家对那个吹号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他倒总是准时。曲在第一声号子里一个翻身爬起,闭着眼睛摸到鞋子衣服,有时候穿好了鞋子才发现裤子还没有穿,于是再把鞋子脱掉。他有时觉得自己敏捷得简直像个年轻人。接近凌晨时分他总是侧着身睡,这样号声一响,身子躬着滚动一下就爬起来了。他穿衣服时闭着眼睛,听旁边响起一片的穿衣声。路吟一边穿衣服一边呻吟,他先是在工地上把脚扭伤了,后来又碰破了膝骨,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可他即便这样也仍然逃不脱军事化管理。令人惧怕的号声,逼人的号声,除了催人上工和跑操、下令熄灯之外,连吃饭和工间休息也要吹号。
这使人想起在干校的日子。那时的管理人员说:“我们这儿是一座大学校,要讲究德智体全面发展。”
“不是监狱,胜似监狱,无罪者个个是要犯。”曲当时曾在心里这样总结过。
曲特别忘不掉的是当年干校筹划的那个运动会。
从一开始就满认真的。上边号召大家积极参加,没有特殊情况不得例外,并且都要争取好成绩。握说运动会上的记录也要载入档案。工作人员真的布置起运动会了。他们让人整理场地,弄平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