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后来,长江南面的一部分县区也划进了市里,这样一来,小周有时就得去江南那边拉尸。江南主要是山地,不少地方行不了车。小周乘轮渡过江之后往往得把车停在某条公路边上,然后步行去某个地方。这些地方有时是在死者家里,有时则是在野外。一般来说,前一类大多属正常死亡,而后一类则以非正常死亡居多。其中,有的还是无主尸。近些年来,山里不时会出现一些无主尸,自杀他杀都有。公安方面去看过之后,如果事情不算复杂的话,就会给殡仪馆来一个电话,让他们去拉尸。遇到这类无主尸,有时连搭个手的人也没有,那时,就得把死者装在尸袋里扛着,扛在肩上。走一段山路,来到停车的地方。尸体放进运尸车之后,开车来到江边,乘轮渡过江,然后回殡仪馆。
小周出去拉尸时,小豆子就一个人在家里读书、写字、做习题。小周对小豆子说,如果他功课完成得不错,就每周带他上一次街。去动物园或者游乐园。殡仪馆处在城郊之间,城市不像城市,乡村不像乡村。因此,小周的这个许诺对小豆子来说是颇有吸引力的。只是,并不能每次都能如期兑现。有许多时候他忙得分不开身来。有时,到了双休,事情反而更多。小周说过的话不能兑现,小豆子自然很不高兴。下次遇到小周要外出时,小豆子就闹着要跟他一起出去。
一开始,小周怎么也不答应。小周觉得,这些事小孩子还是不见为好。但随后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以后,小豆子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就从房间里跑出去,在殡仪馆到处乱窜。起先小周还试图阻止,但渐渐的,也就不去管他了。殡仪馆里也就那么大点地方,一个孩子,总不能成天把他关在房间里吧?小豆子整天呆在殡仪馆里,接待厅、吊唁厅、化妆间、甚至火化间,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既然如此,小周觉得带着他出去拉尸也就不算什么了。随后,到了双休,碰到这样的时候,小周就带着小豆子一道去了。
先是办事。办完了事,小周就顺便带着小豆子玩一玩。如果是在江北城区,就开着车带他在街上兜一圈。如果是在江南,则可以把车暂时停在某个地方,到处走一走。
已是春天了。江南的山峦看上去满目苍翠。桃花、李花都开了。溪水在山间淙淙流动。在一些小水潭里,不时还能看见桃花鱼(一种水母)。把桃花鱼从水里捞起来,装进一个玻璃瓶里,回家后再在水里滴上几滴红墨水,水母在瓶中一闪一闪的,看上去酷似桃花瓣儿。有时,回来的路上,小周又稍稍绕一点路,带着小豆子在江北城区略略转一转。
有一天,小周带着小豆子经过某个劳务市场时,小豆子对他说,他娘曾带他来过这里。另一次,他俩经过江边某个地方时,小豆子说,他娘曾带着他在那里呆过一夜。那是夏天,他娘给他脱了衣服,在江边给他搓澡。随后,他娘把一床旧床单铺在江边护坡下面的台基上,带着他在那里过了一夜。后来,小周知道,那个夏天,小豆子和他娘在这个城市很呆了一些日子。白天,他娘带着他去劳务市场,夜里他娘和他一起躺在江边某个地方。实际上,江边有许多地方小豆子都是熟悉的。再以后,每次从江南回来时,小豆子都要小周带着他顺着滨江大道兜一圈。小豆子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在哪里碰上他娘了。
3
小豆子娘临走时曾说,等过个三五个月,最多半年,就来接小豆子。一转眼,三个月早就过去了,五个月也过去了,可小豆子娘却一点音讯也没有。小豆子有点急了。
小豆子说:“小周,我娘怎么还不来啊?”
小周说:“会来的。没准儿是在哪里耽搁了。你娘不是说了么,最多半年。现在不是还不到半年么?”
小豆子掰着指头算了算,不吭声了。
再一转眼,半年也过去了。
小豆子说:“小周,半年已经到了啊。”
小周说:“是啊,是啊,到了,就快了。瞎子磨刀——快了!”
接着,离小豆子娘所说的半年也过了,过了一个月了。小豆子娘仍然没有音讯。
小豆子说:“小周,我娘到底会不会来啊?”
小周说:“当然会来。他是你娘,能不来么?”
小豆子说:“那她怎么还不来呢?”
小周说:“快了快了,瞎子磨刀——快了!”
小豆子很不耐烦,说你就会这么一句,瞎子磨刀瞎子磨刀!
小豆子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功课也不怎么认真了。随后有一天,他干脆连作业也不做了。这是个星期天,小周碰巧开着车又去了江南。这一次,小周没有带上小豆子。小周说:“你这个样子,就不要指望我带你上哪里去了。”
那一次,幸好没有带上小豆子。小周开着车到江南那边拉了尸,过江的时候渡轮被一艘从上游下来的货船撞了一下,接着开始下沉。慌乱间,小周打开运尸车的后门,扛起尸袋就跳进了江里。小周知道,这会儿最要紧也就是这个了。车倒没什么,到时候保险公司自会理赔。小周下水后看见激流中滚动着不少人头。跟他一样,都是一些仓皇落水的人。看见他死命地拽着一个黄色尸袋,那些人都感到非常吃惊——怎么?这么快就捞起来了一个,还装进了袋子里?在他们看来,他似乎是一个专职的、本事了得的救生员。只有小周自己知道,在水里拽着一个死尸有多么吃力。还好,他总算把自己和那东西一起弄上了岸。上岸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小周湿淋淋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死尸横在他的脚边。天正在一点一点地黑下来。看着面前的滚滚江水,小周想,这一番经历也真说得上是拼死拼活——对于那死者来说是拼死,对于他来说是拼活。粗粗估算一下,他大约顺着江流往下漂流了五六公里。
小周回来时,小豆子似乎仍然气鼓鼓的。但随后,小豆子像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快,说:“小周,你要是有一双我爷爷的爷爷做的那种油壳鞋就好了。”
小周知道,小豆子指的是那种能在水上行走的神奇的鞋子。从小豆子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他对那个说法是深信不疑的。
小周知道这一天小豆子一直在生气,因此,他打算讨好讨好他。于是说:“那当然好了,要真穿上了那种鞋,我就可以从水里站起来了,站在水面上,然后再把那东西扛在肩上,在水面上走,就跟逛马路差不多,哪至于那么费劲呢?”
小豆子听他这样说一时高兴起来。高兴了不多一会儿,就又把嘴噘起来了。
小周说:“你别不高兴,今天幸好没带你去,不然的话,你说我是顾你还是顾那个袋子呢?顾了你就顾不了那个袋子,顾了那个袋子就顾不了你,是不是?”
小周这样说自然不能使小豆子重新高兴起来。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小周就不怎么带小豆子出去了。去江北城区时,他偶尔也还会带上小豆子;至于江南那边,他是再也不敢了。小豆子的不满日甚一日。
九月的一个周末,小豆子趁小周外出时,从殡仪馆里偷偷溜了出去,跑到马路边,跟在别人后面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随后在城里转悠了一整天。等小周开着车在江边某个地方找到他时,他已躺在护坡下面紧靠江水的台基上睡着了。
小豆子的这次偷跑把小周吓得不轻。尤其是,他躺在那样一个地方,而且还睡着了。就算他不是躺着,就算他没有睡着,也不是没有危险的。谁都知道,江边许多地方生有一种滑腻腻的青苔,一不小心,就哧溜一声滑进了水里。在本地报纸上常常可以看到这类消息:“××处昨日又有一人落水,这已是今年以来第×个落水者了。”再或者:“昨天有人在距××处×公里的地方发现一具男尸,据有关方面初步推测,可能是失足落水。”除此之外,更有其他种种危险。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人都有:流动的行窃团伙、拐卖人口的团伙、有组织的乞丐队伍什么的,小豆子要是落到了他们手里可怎么得了。
小周找到了馆长。馆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他们总不能把小豆子锁在屋里吧?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看大门的老王留点神,再不要让小豆子溜出去了。当然,这也不是一个根本的办法。根本的办法是让小豆子娘赶紧把他接走。可是,小豆子的娘在哪儿呢?那女人说三五个月、最多半年,现在已经过去了九个多月,那女人仍无音讯。说起这事,小周和馆长都很着急。尤其是,报纸上不时可以见到这类报道,一些女人,死了丈夫之后,就把小孩往孩子的爷爷奶奶家一扔,随后就跟着一个什么男人到外地去了,从此一去不返。
“他*的,也不知怎么了,如今这些个当妈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馆长一说起这些事就很生气。在他看来,母亲就好比是土地,从前,这些土地都是很好的。可现在,土地却受到了污染,开始退化了。“要是连土地都退化了,那孩子们还能有什么指望?”
小周说,那女人也许是没办法吧。馆长说,再怎么没办法也不能这样啊。小周想想,觉得也是。刚开始时,小周相信那女人是一定会来的。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感到越来越没有把握了。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小豆子说,快了快了,瞎子磨刀——快了。可实在说,他是越来越没把握了。小豆子急,他也急,他比小豆子更急。而且,他知道小豆子急,小豆子却不知道他急,不知道他更急。他再怎么急也不能在小豆子面前急,不仅不能急,还要装,装得不急。不急不急,快了快了。瞎子磨刀——快了。实际上,对这个说法,他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说瞎子磨刀——快了?瞎子看不见,因此,快了就只是一种瞎说。可是,瞎子总还有手吧?他总可以用手指摸摸刀刃吧?因此,快了快了也就不一定是一种瞎说吧?
自从小豆子跑过一次之后,小周就开始变得提心吊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具体的责任人啊!白天,他出去拉尸,出门时总是对门房的老王关照了又关照。夜里连睡觉也睡不安稳,时时刻刻提着神。可就这样,小豆子最终还是跑了。
门房的老王说,小豆子是绝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过去的。一多半,他是从后门跑出去的。殡仪馆的后面是火化间,再往后去是墓地。在火化间与墓地之间有一道铁栅门。清洁工有时会经过这道门到墓地去扫地,此外,一些死者家属有时也会通过这道门到后面去看看,选择墓地。有许多时候,这道门是开着的。因此,小豆子完全可以通过这道门先跑到墓地去。虽说墓地是敞开的,但由于有一道山峦环抱,有时又给了人一种封闭的感觉。很可能正是这种感觉,使小周,包括馆长,都没有特别留意到这个出口。实际上,只要穿过墓地,再往回绕一个大圈儿,就能沿一道围墙走到殡仪馆正面的马路边上。这条路,有公汽来往,往城里去是很方便的。小豆子的个子也许尚未超过免票标高,就算已经超过,只要不是超过得太多,司机也不一定注意得到。因此,他只要紧跟在某位乘客的后面,混上车也并不是一件什么难事。另外,小周平时对于钱物往往也是随手一扔,小豆子若有心,弄一点在手里也并不困难。
这一天,小周从外面回来后,在房间里没有见到小豆子。随后他在殡仪馆里到处找了找,自然,哪里也没找到。实际上,打从一开始他就断定小豆子已经跑了。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下罢了。小周立即报告给了馆长。馆长马上派了几个人进城去找。
几个人都开着车,进城后大致划分了一下区域,随后各自分开来,一条路一条路地找过去。小周负责在滨江大道上搜寻。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觉得小豆子很可能会出现在这条路的某个地方。这条路有十多公里长,他开着车一寸一寸地搜过去,不时又从车上下来,穿过小树林,在江边那些花坛、草坪、小径、喷泉、假山、凉亭、回廊之间转来转去,江边石栏以外的护坡带也是他特别留意的地方,可哪儿都没见到小豆子的影子。整个滨江大道已经搜索了一遍之后,他又掉过头来,重新过了一遍。到这时,他感到事情真的有点不对了。这就是说,小豆子的这次偷跑,与上一次显然很不一样。上一次,小豆子似乎没有刻意躲避,而这一次却很难说。几个小时下来,天已经黑了。随后街灯也亮了。小周颇不甘心,开着车又在市区其他几条街道上转了转,随后又再次回到了滨江大道上。他希望入夜之后小豆子能出现在这里。但直到天明,小豆子仍不见踪影。
次日,馆里只留下了两台必要的业务车,其余车辆全部出动,又找了整整一天。馆长亲自向公安方面报了案。随后一连数日,仍然一无所获。不知小豆子究竟藏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馆长派人去电视台和报社登了寻人启事。小豆子没有照片。寻人启事上的图片是公安方面协助弄的,看上去倒也有个七八分相似。小周将寻人启事复印了几百份,几个人又分头出去张贴。一夜之间,市区内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贴满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又一周,又一周。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各个方面都没有。馆长和小周已是第三次去公安局了。但对方说他们不可能为这么点事搞一个什么大规模的行动,像这类走失或失踪的案子,每天都有好几起。公安方面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除了通知各派出所协助搜寻,他们不能把它当成一件专门的事情来办。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电视台和报纸方面前后也得到过几个线索,但跑去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渐渐的,除了殡仪馆以外,其他方面实际上已慢慢将这件事搁了下来。随后,就连殡仪馆也不可能像最初那样,天天派人出去寻找了。毕竟,殡仪馆还得开展正常的业务活动。
到十月,寻人的事基本上停了下来。
“没办法,”馆长说,“我也希望能天天派人上街去找,可实际上做不到啊。”
4
小周也开始正常上班了。双休日里,电话一来,仍得出勤。现在,每次出去拉尸,他都随时留意着,希望能在哪里看见小豆子。来去的路上,又特意多绕几个圈子。如果双休日里没有加班,他就专门上街去找。一个月下来,小周已消瘦了许多,眼圈发黑。馆长每次碰到他都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末了,也只能说一句:“没办法,只能等着看了。”
到了十一月,小周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现在,每天一睁眼,他就想到了小豆子。如果小豆子他娘这会儿突然出现,他怎么向人家交代啊?说起来,他从来还没有弄丢过一个死者——像上次江里那么危险,他也没有弄丢。但现在,他却弄丢了一个活人。
现在,他是整天整天地想着小豆子。白天出去拉尸,在城区里转着,几乎满眼都是小豆子。过了江,到了江南山地,小豆子又冒了出来。山路上,小豆子跟在他的身后,屁颠屁颠地跑着;小豆子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在溪边捞桃花鱼;回来的路上,小豆子站在江边撒了一泡尿;上了轮渡,看着滚滚江水,小豆子说,你要是有一双油壳鞋就好了。小周知道,小豆子指的是他爷爷的爷爷做的那种神奇的鞋,穿上它可以在水面行走,可以在宽阔的江面上行走,两脚交替,点水如飞——看上去就像是个身怀绝技的轻功大师,其速度之快,难以想象,似乎在一天之间,就可以在万里长江上打一个来回。
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些念头让小周最终作出了决定:他打算暂时中断工作,顺着长江,将长江沿线所有的城市全跑一遍。当然,他并不能真的穿着油壳鞋。他打算乘坐长途班车,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将在每一个城市里都停留几日,穿街过巷,张贴附有小豆子画像的寻人启事。他不相信,当小豆子看到那些寻人启事时会无动于衷。他在哪里与小豆子撞个满怀也说不定。
馆长说:“你只管去吧,经费我来掏,不够时再把大家发动发动,能捐多少捐多少。有什么情况,你就随时和我联系吧。”
十一月底,小周终于成行。他背了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里面除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此外是身份证、银行卡、少量现金、手机,以及厚厚一叠寻人启事。殡仪馆的职工自发组织起了一个寻找小豆子的后援会,馆长亲任会长。出发的这一天,所有职工都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朝小周挥手。
小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下去。每到一处,他先找复印社,再找文化用品店。等寻人启事复印好了,几瓶胶水装进了旅行袋里,他就从报摊儿上买一张当地的市区图,接着蹲在街边,一边抽烟,一边研究他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