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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这种相对的缓慢多少使老王的乐趣有所降低。当然,这点失意还算不上什么,老王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他教得一丝不苟,往往在随便的时候,对那边所教的同一动作进行一下批评。在这点上,他想那边的老赵头和他可能一样。
这些日子,老王去父亲那里的时间也勤了,每次进屋他总是皱一皱眉,他还是受不了那股重重的霉味儿。老人和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们说着话,有时也问他几句,核实一下自己的记忆,老王似听非听地胡乱答上几句。父亲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的耳朵早就有些聋了,即使老王认真正确地回答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老人有自己的一个世界。
“那年的高粱长得真好。我想今年得有个好收成了,能剩下几斗粮食啦。唉,秋天闹起了蝗虫。我和我爹在地里打啊,打了一天一夜,可高粱一棵也没剩下,倒收了两口袋蝗虫。”
“我给你烧的纸钱你收到了没有?这几年我的腰腿不好,烧纸钱的事儿都是小二他们做的。也不知道他们用不用心。我没多问,反正我也不在,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听吧。别总舍不得花,不够了就告诉我,我叫小二给你送去。对了,在你那边再买一头驴吧,等我过去了它也就大了,就能干活了。”
……
六
老王想到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看看了,而自从他把父亲接过来之后,弟弟也回来过两三次,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再来了。——回去上一上坟也好,给老二打个电话,老王想。
信总是不来,老伴儿早就等得有些焦急了,她以前就善于胡思乱想,而现在,她更善于了。老王说你不用急,这封信可不是一般的信,这得慢慢地等,不管国内国外,这样的事他可见多了。老伴儿说去不了澳大利亚没有关系,可总得有个下落啊,总得知道女儿的情况啊,她急的是这个。老伴儿催促着老王:你给她们公司打个电话,反正,他们得把我女儿交出来。
——你女儿好好的,又不是被人绑架了,让我怎么和人家说?要打,这个电话你打。这么多年了,她一去半年连个纸片都舍不得往家寄的时候还少嘛!
话是这么说,老王还是在老伴儿的催促下给澳洲打去了电话。其实这个电话他早就偷偷地打过多次了,只是没让老伴儿知道罢了。那天的电话和以往老王打过的电话一样儿,对面是一个男人接的,而他所说的英语老王是一句也没听懂。老王只得反复地解释,我女儿在你们公司,她的名字叫王晓玲。王,晓,玲,是的王晓玲,最后老王和老伴儿的汗都急出来了,那边又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他们还是不懂。——我早就说没用了嘛,你听明白了?老王用他眼睛里的余光斜了老伴儿一眼,别说是外国人接,就是你女儿接她也得说外语,你也听不出是她来。这可是国际长途!
电话打了,可它和没打并没有区别,他们依然没有得到来自澳洲的消息,他们还得等待那封在蜗牛背上的信。“是不是女儿那儿有什么困难,她办不下来,但又不好和我们说呢?”
这个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并且很快得到了证实。女儿的另一封信来了,她在信上说,有关邀请函等方面出了一点儿小问题,不过关系不大,马上就会办好,你们就作好来澳洲的准备吧。说不定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相关的澳洲的手续也很快到了呢。
——这是什么事!我不想去了!什么破地方,老子不去了!老王把信摔到了茶几上。老伴儿用抹布擦了擦茶几上的茶迹,将信放到了一边儿。“有了她的消息我就放心了。”
——我给老二打个电话。说是不去,可老王已经为去澳洲作着准备了。老王想到了父亲,可以叫老二家的孩子过来住。一边看家,一边照顾他爷爷。想了想,老王又强调,咱爹除了耳聋了点,爱和死人说话之外,也不用人怎么照顾,给口吃就行了,孩子来也不白来,我们给留一千块钱。
“我们能去澳洲多长时间?给他这么多钱干什么?”老伴儿马上来了一脸的官司,“你弟弟家g6孩子,那么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让他照顾老人能行吗?我可不放心,你忘了去年他住了两天你那块手表不就丢了吗?这个孩子一直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我们走了,他住进来,哼,房子不给你卖了就算好的了。”
——你别总这样看人。老王从茶几旁站了起来,我那块表什么时候丢的我也记不清了,你别把它推到孩子身上。我们一家在你眼里就没一个好人,而你家的人倒一个比一个好。
老伴儿把抹布往茶几上一丢,用鼻孔哼了一声,随即重重地摔上了房门。“一说到你家的人你就急。光听好的,光能听好的。”
老王看了看茶几上的抹布,看了看已经浑浊起来的一盆水,然后坐回到沙发里去,随手拿起了一份报纸没滋没味地看起来。冷战到来了,既然来了你就接着好了,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再说,这样的冷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就已经习惯了,有段时间不冷战还真受不了,日子就更没滋没味了。
七
早晨,老王早早地来到操场,令人意外的是,他的那些学生来得出奇的齐。打鱼者、晒网者竟然一个不少地来到了操场上,而对面老赵头那边则没有这样整齐,这样得意。老王的精神也跟着出奇的好,他那天教的也是出奇地仔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那个肥胖的当着厂长的学生总是没完没了地提到澳洲和老王即将到来却一直还没到来的澳洲之行,那个肥胖的学生赞叹上一段儿就对着老王问一句:你也快去了,是不是?你也快去了,是不是?都办好了吧,是不是?
——你看到的好只是表面现象,澳洲可没你说得那么好。好与不好得多待一段时间才能判断,再说,也有个能不能适应的问题。要不是我女儿在那里,就是用轿来抬我去我也不去。老王做了一个感觉良好的白鹤亮翅。
打过太极拳,吃过早饭,老王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然后来到了邮局。一见他进来,那两个年轻的营业员就冲着他摇起了头。“没有,王书记。”老王抬着一只腿,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着急。就是没事了,想来看看。老王抬着的腿向后面落了下去,你们忙吧,我再到别处走走。
老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邮局的,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那两个女孩的摇头。这很值得琢磨,很意味深长。很……等老王回到现实中的时段他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县委的门口。他在警卫室的门外向里面看去,看那高大的楼房和楼下的车,看那些树和花枝,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这是他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同时也已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了,仅仅几年的时间,那里已经看不出旧日的痕迹。老王发出了一些感叹,他几乎怨恨自己怎么又走到这
里来了。
“你想干什么?”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年轻人用手指了指老王,那身制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很阔大。
——没什么,我只是看看。老王没有在意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他甚至还笑了笑。“只是看看?”这时,老王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我观察你观察了好一会儿了,你肯定不是只想看看。”那个年轻人渐渐靠近了老王,“你不要有什么幻想,我不会让你进去的。想反映问题你去找有关部门,别总想采取这样的手段。”
那个年轻人自以为是的语调让老王感到恼火——我采取什么手段了?我采取什么手段了?你是什么态度?你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的争吵渐渐吸引了一些人,然后他们又默默散去。这时办公室的一个人来了,他认出了老王:“老书记,你,你这是……”
那个人给老王倒上茶,送上烟,然后端出一副笑脸,可老王的恼火仍然无法消除。那个人向他解释,这几天,某乡一个老干部因为儿子杀人被抓了,天天闯县委,要找书记让书记为他儿子求情,扰得书记副书记都不能办公,这不,书记就下命令了,一定不能再让那个老干部进县委大院。那个警卫是新来的,他一定以为老王就是那个老干部,看错了人了。随后,那个人出去了一会儿,年轻的警卫红着脸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
“王书记,对不起。”他大张着嘴,可不知下面该说什么了。于是,那个人在一旁连提示带补充,替那个年轻警卫表达了刚才他已经表达过的意思。
——好了,算了。你也刚来,老王用一种平缓的大度的语调,可是,恼火还是在其中夹了进来。他按了按,又按了按。
——县委是—个什么机关?你知道不?县委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你在这里要干什么,你自己知道不?你知道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吧?……
八
从县委出来老王并没有感到轻松,相反,一种具有阴郁色彩的“重”悬在他的头上,堵在他的胸中,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情,想那个长着狗眼的年轻警卫。刚才的事情是一个支点,老王把最近的和遥远起来的事件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梳理,那种“重”的重量随着他的梳理而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他对那个刚刚进县委而且不过只是看门人的年轻警卫不满,对年轻警卫对他的态度不满。他对县委高大的门楼和拆掉“为人民服务”的砖墙不满。他对进进出出的、匆匆急急的官员们不满,对他们用力地关着车门不满。他对年轻人胡乱的和各种颜色的头发不满,对他们的不求进取、无所事事不满。他对邮局的那两个女孩不满,进而对邮局不满,对遥远的海关不满,对澳大利亚办事拖拉的作风不满。对街上悬挂的广告不满,对商店里传出的音乐不满,对那些招摇过市的小姐们不满。他对自己老伴儿睡觉时的鼾声不满,对她跟自己的顶撞和摔打不满。对父亲一点儿也不唯物主义总和死人对话不满。对在操场上和他唱对台戏的老赵头不满,对那些学生的笨拙和并不纯净的目的不满。对县城外一条污水河散发的气味不满,对脏乱的县城不满,对栽种一些龙爪槐而砍掉那些高大的垂柳不满。对阳光直直地射在头上不满。对街上小贩们的唯利是图不满,对两个人打架却有几十个人观看不满。对大跃进时老赵头带人对他的批斗不满,对死去的老赵书记当年的患得患失不满。对当年自己没有当上书记不满,进而对县委和市委不满。他对没人认真听他的话不满,对那些渐渐从自己脸前消失的老部下不满。就连老王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积累了多少不满,那不满层层叠叠,后浪推前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老王来说,不满就像一个硕大的线团,拉开一点儿你就会发现它原来那么长,根本看不到尽头。顺着这条不满的线,老王慢慢地捌着,他慢慢地回到了家里。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如同一个巨大的洞,当然这可能是老王刚刚在直射的阳光下走进房间的缘故。阳光在门外骤然地停止了,它被阻挡了,它在门口画出了一道很明显的界线。老王的眼睛在慢慢适应着房间里的昏暗,所以,他对昏暗中突然站立起来的两个人影感到惊讶。
“哥。”其中的一个阴影说。这时他的视觉已经恢复了,他看见他的弟弟和他的侄子在沙发那里站着,他弟弟的腰还微微地弯了一下。
——你嫂子呢?老王问。老王的眼睛盯着他的侄子,头发这么长了也不知道理一下。别学那些乱七八糟。
他弟弟点着头,是是。然后他弟弟的手伸向自己的儿子,轻轻地拍了一下:“一会儿就去理发,我也觉得太不像样了。”
接下来,老王的弟弟向老王说明了他的来意。
他来看看父亲。另外,他想叫老王给自己的儿子找点活儿干,“这么大了,总在家里待着也不像话。”说着,老王的弟弟站了起来,他好像无意地踢了踢放在茶几下面的两条烟。其实,他不这样提示老王也早已看见那两条烟了,老王觉得,自己的弟弟今天有点儿可笑,怪模怪样的。
——他才多大啊,你就让他干活找工作,他更应该学习,至少也得上完高中吧。然后,老王又转向他的侄子;不愿意学习了,就是不愿学习,是不是?不学习,你能干什么?能有什么职位等你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孩子去做呢?现在这个社会……
两个人,弟弟和侄子就像两个学生似的低着头,默默看着脚下的那一片,听着老王的话。最终,老王答应他找一下自己的老关系,看能不能给侄子找一个什么活儿干。老王说到这里的时候弟弟终于恢复了活力,他冲着老王用力地点了几下头,说了一些哥哥你多费心他就交给你了之类的话,然后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
弟弟和侄子走了,屋子里就剩下了老王。老伴儿没有出现,她肯定是故意躲出去了,这样想老王的心里就憋了一点的气。他把气吐出了一些。他看见,有两片枯死的树叶落在窗台上,它们在风中微微颤动,微微颤动的还有一只在树叶间爬行的虫子。老王走出了房间,他站在院子里伸了伸腰,然后朝着父亲的屋里走去。想到和死人对话的父亲,老王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些悲凉。
九
除了练太极拳,等待澳洲的来信,老王每天又增加了一个活儿,就是给自己的旧朋友、老部下和熟人们打电话,为自己的侄子找工作。这件事成了老王的一块心病,同时,自己弟弟留下的那两条烟也成了他的心病。他不去看那两条烟,不去想那两条烟,可是它存在,那样固执地存在尽管它被放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侄子工作的事毫无进展,老王对此多少有些预料,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在放下电话后跟自己发一通火。他已经摔坏了三个茶杯和一块砚台了,老伴儿不知从何处找出了几只已成古迹的搪瓷缸放在茶几上,那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和“海兴县县委”的字样。在挂上一个电话之后,老王的手不自觉地又颤抖着伸向了他面前的搪瓷缸。端了一会儿,他的手又放下了。
“摔吧,你怎么不摔了?”老伴儿在门口站着,她摇晃着自己身上下垂的肉,“跟自己撒气算什么本事?”
——你给我滚一边去。老王刚刚略有平缓
的愤怒又被勾了起来,他指着老伴儿的鼻子,你这个人,就怕天下不乱。
“谁让你没事找事?答应找工作,哼,你以为你还是县委副书记,你以为别人还都跟你一心?再说,这个孩子放在哪里人家愿意要,除了添乱还会干什么?”
老王迎着老伴大步地走过去,老伴儿向后缩了缩身子。——我不听你叫唤。老王走出了门,背后大片的阴影都被他甩在了后面,他朝着老陈局长的家里走去。
比他更早退下来的老陈现在是唯一可以和老王交流的人,在老王的眼里,这个原本并不让他喜欢的老部下成了他的亲人,比亲人更亲的亲人,为此,老王心里时常涌出一丝的,隗疚。
——有一次常委会上研究提你当副县长,是我不同意挡下的——这话在老王的心里已经涌出过多次,它像一个气泡儿一样从他心里涌出来,涌到嘴边然后又被咽了回去。咽回去后,老王的愧疚就又增加了几分。他觉得,不将老陈提起来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误,这么一个好人。在电话里碰到的软钉子硬钉子,跟老伴儿是不能说的,可是可以跟老陈说;跟练太极拳的老赵头的明争暗斗是不能跟老伴说的,但可以跟老陈说;自己侄子初中都没毕业还好吃懒做小偷小摸,这些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不能跟老伴儿说,也不愿跟老伴说,但跟老陈他就说了。
两个人喝一喝茶,长吁短叹一会儿,天也就黑了,天黑得很快,以至两个人都意犹未尽。老陈将老王送到门口,“王书记,你慢走。”老王冲着渐渐暗下去的老陈挥了挥手,这么一个好人,自己怎么就挡下了呢。老王忽然有了想回过身去和老陈好好拥抱—下的冲动。
——明天,我给你带点澳大利亚的鱼子酱来,是我女儿邮回来的,还不难吃。
十
侄子来了。是侄子一个人来的,用一个白色的编织袋装着他的被褥,用一个绿网兜装着他的脸盆和毛巾……他来了,带着他的被褥住进了老王家。
侄子并不多说话。他把被褥横在窗台的下面,然后就接过了老伴儿的抹布。他的头发真的短了,然而它带给老王的感觉依然很不舒服,侄子的身上依然带着一股痞气,一股松松散散、玩世不恭的味道。
包裹被褥的编织袋放在窗台下,阳光热热地晒着它,淡淡的霉味和淡淡的臭味慢慢散了出来,它在窗台的下面形成了一团雾。老王的侄子在屋里晃动,他的身上也有雾的阴影,他一下子就把屋子给占满了,让老王插不进脚,呼吸也略有艰难。
“南房那边收拾好了,你去吧。”老伴一副阴沉的脸色和阴沉的语调,那语调里面的冷侄子不会听不出来。
老王悄悄地瞪了老伴儿一眼,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