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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七叶枕边的那照片,我想这个肯定是朱凉无疑,我轻轻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抬头,我壮着胆伸出手碰她一下,指尖上悚然感到一阵僵硬冰冷,我吓得转身就跑,忙乱中撞到了一个什么机关,这个人形标本僵硬地抬起了脖子,发出一声类似于女人叹息那样的声音。
在小说中我以一声恐怖的尖叫返回现实,我在旅馆的黑暗中看到,七叶苍老的面容、梦中朱凉的人形标本、妖艳的夹竹桃、阴森的夹墙,它们像一些冰凉陈旧的叶片从空中俯向我,带着已逝岁月的气味和游丝,构成另一个真假难辨的空间,这个空间越来越真实,使我难逃其中。
我便让自己搭上了一辆运盐的货车离开了此地。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在当时,在我第一次到达这幢红楼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说,我返回现实的方式有所不同,并不是从梦境的缠绕中以尖叫的力量返回现实,而是以另一种形式。
当时朱凉领我走上楼,我看到每层楼梯的拐弯处都有一个奇怪的小木门,我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朱凉的脚步轻盈如飘,我听不见它们的声响。
我们走上三楼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只放在廊椅上的茶杯,那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在暗红色的廊椅上,一只杯盖斜盖着,那种我已经习惯了的青黄色光线照着它。有一种年深日久之感。
朱凉领我穿过回廊走进她的房间,一种我所熟悉的薰草的香气从里面漫出来,室内光线幽暗,那种让人不安的黄色光线未能进入其中。我发现这个房间比从外面看的要大得多,大得有些不真实。我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看到那张我后来在小说中提到的缎子丝棉被,被面是上好的底,上面是猩红艳丽的玉兰,看上去质感像水一样,又软又滑。
房间各处摆着一些核桃大的小香炉,朱凉在香炉上插上一小根干草辫,她点着它们,灰色婀娜的烟开始在房间里飘动,香草的气味渐渐充满了室内。这时我才看到,这个房间四面都是镜子,它的三面都是镶在墙里的大镜子,一面墙上是各式各样的大小镜子,连床头的木板、床的内侧都镶有镜子。
这使我心有所感。
朱凉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你迟早要到这里来,你以后还要到这里来的。
我有些疑惑。朱凉又说:你可以从这里出去,然后你将经历一场愚蠢的恋爱和一场单调乏味的婚姻。你经历过这些事件之后,你还将来到这里。
我问:我怎么才能出去呢?
你面对这面最大的镜子,闭上眼睛,在意念中想像你的身体穿过这面镜子,你要坚持这个意念,不能有任何杂念,直到我给你点的干草全部燃尽,朱凉说。
朱凉连同她的话音像烟一样消失了,我独自坐在这间满是镜子的奇怪房间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四面的镜子里虚幻地浮动着。
我闭上了眼睛,穿镜而过的意念在眼前明晰地浮现。
我听到鼎沸的人声,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正在喇叭里唱着,满街都是军人,我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我看到“文山州百货公司”的牌子,想起这是对越战争的前线,有一阵没有仗打了,军人们放心地在街上溜达。
有几个军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并立即就跟我攀上了老乡,他们说晚上有全总文工团的慰问演出,他们可以把我带进场,我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就答应了他们。
第二天我跟部队的卡车去百色,从百色回到N城。
十年以后,我果然像朱凉所预言的那样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我找到那幢红楼,一个年迈的守门人告诉我,朱凉是五十年前这幢宅楼的主人章孟达的姨太太,她上过洋学堂,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但她五十年前就死了。
我知道朱凉肯定在那间神秘的满是镜子的房间里等我,但她匆忙中忘记了告诉我返回的方法,我只有在那层黄色的光线之外,凝望囚禁在时间深处的影像了。
我到后园看了一下,那几棵夹桃竹还在,正开着妖艳无比的桃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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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 第四章(1) N城电影厂使我想起电影《蝴蝶梦》,那是我最热爱的黑白片之一,女叙述人的声音怀旧地在荒草丛生的小路上响起,一直通向已被大火烧毁的城堡,七零八落的残墙自远而近,寂静而荒凉。
我听他们说,明年将要发不出工资了,厂里将要卖地,连摄影棚都要卖了,他们说这是真的,连厂长都这样说了。我问卖什么地呢?他们说:就是录音车间旁边,你原来宿舍后面的那块空地。
他们怕我不记得这块空地,从窗口远远地指给我看。我从杂乱的房屋的空隙看到那地上的青草已经有半人高了,可以想见那空地全都长满了这样的青草,它们藤蔓修长,互相缠绕,在整个电影厂颓败破落的景象中散发着荒凉的气息。
N曾经在这块空地上补拍过几个镜头,那是一场夜景,我曾经坐在我的窗前,彻夜看他怎样指挥摄影、灯光、演员。他们在十二点开始工作,N喜欢在夜晚工作,午夜正是他脑子最活跃的时刻,在我跟他所厮守的那些铭心刻骨的夜晚,我对他的习惯了然于心,他总是要在清晨才能入睡,到中午才能起床。
我的房间正对着那块空地,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所在的楼一片黑暗,我担心他们那个组的人会看见我,我特意把随意垂着的窗帘拉好,窗帘本来没有实际的意义(我在四楼,窗外是一片荒地),是招待所原有的财产。我一直住在招待所里,我对公家的床、桌子、椅子毫无感情,但我总要一再提到那窗帘,墨绿色的,厚而坠的平绒,一经进入了与N有关的场景,就成为了我记忆中必须的道具。
他们把灯打亮,在沉睡的黑暗中他们就像电影,我的房间离他们有一百多米,但他们发出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十分奇怪,后来我发现这跟他们身后的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有关。这墙有四五层楼高,宽如两个球场,这是电影厂的景观之一,我想在别的地方可能没有这样奇怪的墙。我在电影厂四年,一直没能弄清楚那墙是什么,我觉得那个方向是摄影棚所在的地方,由此推想这样奇怪的高而宽的墙也许正是摄影棚的墙。厂里的摄影棚很长时间以来都闲着不用,像球场那样大的房子多年来空空荡荡,积满灰尘与蛛网,像是藏匿着无数饥饿的鬼魂。
谁都不到那里去。
除了他们。
他站在天棚上,天棚的边沿,这使他看起来像是站在那堵奇大无比的墙头上,墙头上有浅灰的铁扶杆,这种奇怪的场景只有两个地方能够看到:一是梦中,一是电影厂。
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弥漫,他们说要抽烟,没有烟就支持不住了,他们的哈欠声在安静的夜晚特别响亮,特别地睡意浓重,他们的动作随之也像梦游一样。
他们是他的合作伙伴,摄影、美工、灯光。他们是他的四肢,他是他们的头脑,没有他,他们就是一些零散的沙子,在一些特殊的时期,他跟他们紧紧粘合在一起,于是由沙子而变成了混凝土。我们总是听说某某片子是某人导演的,却很少听说是由谁来摄影的,于是电影厂的人们都认为,整个剧组的人都是为导演工作的,但谁能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出名而好好工作呢?谁能控制住为别人工作时偷懒的念头呢?只有靠义气,只有结成铁哥们。
在特殊的时期,他对他们言听计从,在这种时候,他们一跃而成为了他的大脑。他们说:要抽烟。
他的声音像回声一样从天棚上传下来。
他说:我这里有。
他又说:我用绳子吊下去给你们。
我站在我房间的窗前,心怀嫉妒地看着那根细如游丝的绳子从天棚上缓缓落下来,它的一头在他的手中,另一头绑着一盒烟。
他细心地问道:有火柴吗?
他们说:有。
他和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异常清楚,从我的阳台冰凉地传来,蛇一样从我心里爬过,我绝望地想到,对他来说,他们比我重要得多。
那时候我已经做了一次手术,把跟N的一个孩子做掉了,身心俱挫,黯然神伤。跟N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他整整三个月跟他的组在外景地,我常常整夜整夜地想念他,设想各种疯狂的方案,想像自己怎样在某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中突然来到他的面前,想像自己如果真的一旦到了他的跟前,又是如何装得若无其事,只是以一个剧本责编的身份,不让他的搭档们看出一点痕迹。
但我总是未能实现我的那些疯狂的计划,我永远只能在幽闭的房间里才能有从容的思维和行动,一旦打开门,我就会慌乱,手足无措,我费了多少年的时间来克服我的这个弱点,至今仍未奏效。我想,我也许天生就是为幽暗而封闭的房间而生的。
我只有写信,在幽闭的房间里摆弄文字是我的所长,我给他写了无数信,把我那些疯狂的念头通通都变成了文字,像火焰一样明亮、跳跃、扭动。出于自尊,同时也出于某种不自信,我只给他寄了两封。我先寄出了一封,三页纸,含蓄、生动、略有调侃,让人看了就想回信。我等了半个月,又等了半个月,整整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回信。
我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见不着他的剩下的两个月,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念他,我甚至提到了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照片、信件、誓言以及他人的流言,如果我不提到孩子,对我来说,一切就像是虚构的,是我幻想的结果。我希望有流言蜚语,来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给他寄走了这封信,这封信简短而有力,有点不顾一切。我想他会给我写一封短信的,一封不是情信的客气的短信。我手头没有任何一点他的字迹,我需要一样写在纸上的东西,以便作为信物,放在枕边或其他秘密而亲切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曾经向我借过一本书,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当时我正在责编一个将要由他执导的剧本,他说要从书中找点感觉。他把书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书中夹着两张纸条,上面有几个用铅笔很随意写的草字,这是他找到的感觉,他忘记把它们取下来了。
这使我如获至宝,两张字条上的字加起来不到十个,而且,如果我理智正常,我会发现那字写得多么难看,多么词不达意,代表了N城电影界低下的文字水平。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想这是他的亲笔字啊!夹着他的字条的那两页,字字生辉,充满灵性,我反复抚摸那两个页码,试图从中找出有关爱情的暗示,但我没有找到。
我把这纸条作为我的一级宝物,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才妥当,放在枕边、抽屉或者跟小时候的照片放在箱子里,我总是感到不合适。我一刻不停地想着要看、要抚摸、要用鼻子嗅、用嘴唇触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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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 第四章(2) 我对它们一往情深。
因此我总是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在离N城三十公里的一个湖泊风景区拍外景,他们全部人马都在那里,在那里吃、住、干活儿、胡闹。我想他跟我谈论过那么多高雅的话题,先锋的电影、戏剧和文学,颓废的人生,时髦的名字(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罗兰·巴尔特),以及大麻。大麻也是时髦的东西,据说真正献身艺术的人都要抽大麻(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他我藏有这种东西)。我一厢情愿地想,在他的组里,那些流氓无产者出身的搭档怎么能跟他谈论这些高级、深奥、时髦的话题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无聊。
于是我更加一厢情愿地想,我的信含情脉脉地掠过湖面,像燕子一样轻盈地到达他的手里,他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读我的信,温情在他的心里涨起,等等,我不想再继续如此庸俗地描述我的幻想了。其实我毫不自信,我隐隐预感到,我的第二封信的结果会像第一封信一样,不会有任何回音的,他一定是担心有只言片语落到我的手上成为日后的把柄,他既不爱我,也不信任我,这些我全都悲凉地感觉到了。但我又总是想,不会这么一败涂地,凭着多次的彻夜长谈和牺牲掉的一个孩子。
我把第二封信发出后,一时感到精疲力竭,我再也没有力气像等第一封回信那样来等待了。等待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在第一个月里,我的盼望、力气和柔情全都消耗尽了。等待就像一个万丈深渊,黑暗无比,我只要望一眼就足以放弃一切愿望。为了逃避等待,我一定要离开N城,这是等待之地,是他的信应该寄达的地方,我只有逃离此地才能越过这个深渊。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请探亲假回B镇。我把信发走的当天就回到B镇了。在B镇,我可以幻想着他的信已经寄达N城,只要我回厂就能拿到,这避免了我一天跑两趟收发室。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真正可以安憩的地方。
现在我发现,本章叙述至此,我一直还没有提到一个重要的角色,我故意不提她,但她的阴影总是在我的四周浮动,她的形象面容像鬼魂一样使我害怕,她的力量直抵我的笔尖,她使我的爱情故事具备了必要的因素,使我的恋爱生涯增加了色彩。
一定是要有夹在中间的女人的,或者是她夹在我和N中间,或者是我夹在她跟N中间。
这夹在中间的女人不是他老婆,这跟第三者无关。我认识N的时候他是一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三十四岁的单身男人,这使我眼前总是出现无数的女人,她们亮丽风流,随风而至,我跟N之间,就隔着一条她们飘浮于其中的河流。在彻底不眠的夜里,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她们在透明柔软的水流中央轻盈地歌唱,河水从她们的脚下流过,她们明亮幽黑的眼睛布满我夜晚的房间,她们艳丽的裙裾拂过我的脸颊。这些女人我一无所知,我总是在虚无中看见她们,她们在我的眼前鱼贯而过,面容模糊,腰身婀娜,三围性感。她们使我妒火中烧。
我怎么能提到他的剧组而不提及他的女演员呢?那个他踏破铁鞋、走遍全国的文艺团体千里挑一挑出来的美丽的女主角。我的小说中经常出现N,他有时贯穿始终,有时擦身而过,但我从未提到她。
董翩。
这个名如其人的名字美丽耀眼地发出钻石般的光芒,它白昼般地照亮了我隔壁的房间以及那个雾气蒸腾的卫生间。
她被剧务领来,她说她刚下飞机,她叫董翩。听到她的名字我愣了一下,这是多么出奇制胜的名字。她住进我的隔壁,一股幽香立即弥漫了她的房间。我在隔壁闻到这股香气,感觉到它们是穿墙而过的精灵。招待所打扫房间的女人对我说:真奇怪,怎么同一个房间,女人住就香,男人住就臭。我说大概女人用香水,男人抽烟。她说不对,那香并不是香水的香,那臭也不是烟臭,说不清是什么臭,总之是一股浊气。
此话甚得我心。
不知道董翩为什么没有被安排住高级宾馆,凡是到N城拍片的演员、主角,或稍有名气的主创人员一律住宾馆。剧组总是有钱,制作成本也逐年提高,常常是全剧组不分高低上下一律住宾馆。董翩十分年轻,她落落大方地告诉我,她二十岁(美丽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太少了,凤毛麟角!)。我想N将要拍的是一部艺术探索片,也许经费紧张。我对董翩不住宾馆却住在了我的隔壁这件事想了又想,虽然有各种解释,但我还是感到了这事充满玄机。
隐隐的幽香漫过我的床头,我把它看做是利剑的光芒,上好的剑,刀刃雪亮锋利,寒光闪闪,横空出世,闪耀在我和N之间的幽暗地带。
有哪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一个既年轻又美丽的女人呢?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男人都是动物。每当我的男文友夸我气质如何好,每当碰到这种暗藏着另一句潜台词的夸奖时,我总是对他们报以宽容的一笑。我知道,有董翩在,一切精神和气质,一切时髦的话题、高雅的书籍,甚至大麻,一切,统统都是狗屎。
董翩是被找来扮演仙女的。N要拍的是一个神话片,大家都以为他的这部片子拍成后会拿到一个什么奖,当时他是厂里呼声最高的青年导演,有风声传出,有一位若隐若现的女人要为他在法国搞一次个人影展。这个女人神通广大,业已成为法籍华人。大家认为,影展的事无疑会给N带来巨大的成功。于是所有的人都隐隐觉得,仙女董翩在此片中将要一举成名,她被仙女以及将要到来的奖杯所围成的光环瑰丽地笼罩着,更加美如天仙。我的优点和弱点之一就是总把对手完美化,我从来看不到对方的缺点,我常常克制不住地要对人夸奖我的对手,我从不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