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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成一个确有悔改表现的阶级敌人的典型放回了家。可是,过不多久,解放军对这个地区实行了军管,当然要先拣重大的案子查,贺立德马上就跳出来翻案。也不知他胡诌了些什么,害得十几名解放军的外调人员夹着公文包,西安、北京、天津、兰州,跑了个遍,汽车、火车、飞机行程数万里,花了国家几千元差旅费,才弄清楚是个大冤案。而贺立德也就光明正大地以革命领导干部的身份进入了地区革委会的领导班子。从此,老贺官运亨通,历经一九六八年以后中国的所有政治运动,再没有受过罪。
看来,命运就是无数未知的偶然性遇合的现实性。如果那天他没去参加批斗会,如果贺立德批斗完了没去上厕所,如果他在臭气熏人的茅坑上不是这样教贺立德,只泛泛地安慰几句,或陪着洒几滴无济于事的眼泪,那今天会是种什么局面呢?也许,老贺没有开窍,糊里糊涂地被整死了——这样含冤而死的人还少么?也许老贺会受不了“造反派”的逼供而自寻了死路——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而且贺立德那时的确到了绝望的地步。那么,贺立德这颗福星就不能再分给他光泽了,他那颗星也就黯然失色了。
然而,幸运就在这里,幸运就在这样一句话。啊,命运啊命运……
可是,事情还并不到此为止。
他从厕所钻出来,向广场走去的时候,发现站在厕所门口的两个学生模样的“造反派”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两人嘀咕了几句话后,又分出一个人照直对他赶来。虽说那时候“造反派”们还没有弄上枪,他对付这样两个娃娃绰绰有余,但人家是一帮人,惹了是非是不会有他便宜的。再摸摸裤子口袋,钱全给了贺立德,现在又没有姜麻子那本红皮折子;语录本光能念,当不了饭吃。于是,他灵机一动,踅过脚跟向县委大院旁边的那座青灰色的两层砖房,所谓的工办大楼走去。
从此,他踏进了一个动荡剧烈的政治活动的圈子,并凭着他农民的狡黠和机敏,凭着他的良心和理性,也和贺立德一样一帆风顺,左右逢源。因为如此,后来县上的人根据他的姓——魏,给他取了个外号,都在他背后用一种既亲昵敬佩,又鄙视妒忌的口吻称他——“半个鬼”!
第四章
黄河那边,先是泛出朦胧的鱼肚色的光亮,不大一会儿,一轮橘色的月亮就在沙坡顶上悬起,徐徐地散射出黄澄澄的光华。前方那片小树林,一边沐着月光,一边蒙着浓厚的阴影,看起来神秘而又绮丽。古道上的车辙,在月光的斜照下更显得凹凸不平,更显得漫长得没有尽头了。
有一阵子,田野和荒滩一下子变得寂静肃穆,像惊讶地向月亮表示敬意一般。随即,黄河那边吹来了一股飘忽的、温暖的夜风,传来了水声和闷雷似的沙岸崩塌声,并且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人心了。
毛驴车蹈蹈地走着。驴也有夜眼,老一辈人是这么说的,就是它左前腿内侧的那块灰黑色的疤瘌。所以人坐在驴车上不用赶,它自己会认识路的。
他躺在栏板上,默默地聆听着河水发出的一切音响。他甚至能听见河滩边上漩涡冲刷苇叶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微、急促,而又连续不断,使人不能不敬服苇叶的耐力、刚毅和顽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这话不假。连河边生长的草草树树,都表现出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和无畏的英雄气概。
唉!但是,说来惭愧,作为这个民族的个人来说,却不总是如此英雄的。譬如吧……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事情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呢?
开始是,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暗淡下来。天,仍然是那样的天,天上有太阳,有月亮,有云彩,小鸟啾啾地还在空中飞……似乎一如既往。但是,这一切的一切,热度、亮度和力度仿佛都减弱了。人的眼睛如同害了眼病,糊了一层厚厚的眵目糊,眼前所有的东西全蒙上忧郁的阴影……
果不其然,让尤小舟说中了,一场建国以来从未经过的困难来临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在县上开完整风整社的“三干会”,县委书记贺立德把他叫到办公室。
“情况虽然很严重,但我们还应该有信心,而且,我们还是有办法的。今年,我们还是要争取‘开门红’;要打破旧风俗,旧习惯,过个革命化的春节。你这个先进大队,一定要带头哟!”
贺立德微蹙着眉,坐在办公桌后面,虽然看起来这位县委书记也忧心忡忡,但说话的口气还是想鼓舞人心的。他坐在贺立德面前闷头不响。还怎么过“革命化的春节”呢?生产粮食的土地,好像遭到一场可怕的龙卷风的扫荡,在一夜之间刮得精光;听说,一车皮一车皮的吃食,运到庄户人听也没听过的叫啥“伯亚”的地方。门口贴的那副“放开壮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的红对联还没有褪色,即使是魏家桥大队的食堂里也只能每天供应两顿米汤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听到什么“先进”、“带头”的话,简直不寒而栗。
“嗯,怎么不说话,同志,可不能右倾啊!老实说,在这个关键时刻动摇,可是要犯错误的哟。尤小舟的教训咱们都应该吸取呀。”
他慢慢抬起头,接触到贺立德严厉的目光。霎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跳了一下。果然,贺立德问他:
“你们大队,现在谁表现得最坏?”
他避开贺立德的眼睛,装作在考虑问题,脑子里却记起尤小舟那话:要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的乡亲……
“嗯,这个……现时都够坏的,叫谁出工谁不出工,出工也是不出力,说是害了浮肿病,干不动……”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嘿!魏天贵同志,老实说,你这种思想是十分糊涂的啦。什么浮肿病?那纯粹是阶级敌人造的谣!”贺立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耐心地开导说,“整风整社,首先就是打击坏人坏事。越是在我们困难的时候,阶级敌人就越猖狂,这是个铁的逻辑。老实说,不打击坏人坏事,我们就不能领导群众度过困难。这是次运动哩。当然,大多数群众是好的,坏人只有极少数。你想想,谁的表现最坏?嗯?”贺立德把重青放在“最”字上。
“要说坏嘛,各有各的坏法。”他仍然不点具体人的名字,“富裕了,人人都不错。生活一困难,那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哩。”
“哎呀!”贺立德被他搞得烦躁起来,“你一向精明能干的,这会儿怎么这样糊涂了?这场运动,我还准备先从你们大队试点,然后在全县铺开哩。同志,要争取走在运动的前头呀!”但是贺立德毕竟是个有修养的干部,他把面前的文件往旁边挪开一点,压了压自己的急躁情绪,又恢复常态说,“魏天贵同志,上面的估计,在全国范围内,好人占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五是地富反坏右和各种各样我们还没有发现的阶级敌人。老实说,我们这个省又比较特殊。解放前我们省不到一百万人口,可地方军阀的部队、政府里的公职人员就有十万。所以我们省比例就更大些了,‘双打’的任务就更重了。我们不按百分之十,也不按百分之五,最保守的估计,百分之二三的坏人总有的吧?你老实说,一百个人里头有没有两三个坏人?对呀!这你也承认有吧。按这个比例,你们大队四百多个社员,难道就没有七八个坏人?你好好想想。”
“嗯……是不是都得送去蹲劳改?”沉默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
“这个嘛,那不一定,像你们这个一向先进的大队,当然不必要都送去劳改,挖出来,管制住就行了。但是,极坏的一两个,还是有必要法律制裁的。不这样,打不下坏人的气焰。”
看来,再没有讲价钱的余地了。他开始认真动起脑筋来,想着把谁送去蹲劳改合适。那“挖出来,管制住”的,不必操心,随便拿谁顶个数都行。管制不管制,在他手上哩。
全大队四百多个社员,他了如指掌:地主王海早死了,子女都在外面,有的教书,有的还当了干部。几户富农和他们的家属,现在胆子比兔子胆还小,干起活来比驴还听使唤,也不能昧了良心说人家坏。其余的都是贫农、中农。他扳过来、拨过去,觉得把谁送去蹲劳改都不合适,最后,精明剽悍的眼睛竟茫然起来。
“嗐!”贺立德又烦躁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掌在文件上一拍,“这还用想么?老实说,就你庄子上的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差一点就是土匪了!还有管制分子韩玉梅,到现在还拉社队干部下水。这都是摆在你鼻子底下的,还见不着么?你就把那两个坏家伙抓起来!唉,你平常主意蛮多的,在关键时刻却倒退了,魏天贵同志,你要好好检查检查你思想哩,老实说,最近一个时期,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右倾得厉害。幸亏你不是国家正式干部……”
他挨了一顿批,骑着自行车从县上回来。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月光晦暗,其色惨淡。前车轮在一块冻土疙瘩上一颠,车把一歪,他连车带人翻倒在路边的沟里。幸好,哪里也没有摔伤。他就势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开了心思。
魏德富,是他自小一起打驴仗的小伙伴。青年时代,他们又一起渡过黄河,逃到了内蒙古。魏德富本来是不用逃的,他没有犯法,只不过为了送他。那天凌晨,魏德富一面划着羊皮筏子,一面唱着:“我说当兵的,没个好东西!一把把我拉到高粱地呀,我说当兵的……”过了河,把筏子一扔,说了声:“我也跟你走吧,到大草原上开开眼界……”就跟他走了。到了内蒙古,魏德富也不给山西人的羊柜好好放羊,整天在草原上东游西窜,在蒙古包里吃饱喝足,临走还要顺手牵羊。家乡解放了,他们俩一起回来。土改分地以后,魏德富安安生生地捏了几年锹把子;娶了妻,生了子,老老实实地当了庄户人。可是,自开始“低标准,瓜菜代”,这个人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他何尝不知道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魏德富从不动魏家桥大队的一草一木。再说,他五个娃娃,就像春天在河滩上插的柳栽子一样,高矮上下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一个才九岁。不偷,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黄河冻结了,听不到哗哗的水响。但他仍不沉默,还在以冰层威严的拆裂声不可抗拒地显示着自己的伟大、永恒和内在的生命力。“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尤小舟的歌,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因而失去了雄伟壮烈的神韵,变得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人民,不在书本、本子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你的乡亲……”这话不假。但是,贺立德的话也有他“铁的逻辑”。不是吗?第一,阶级敌人完全可能趁咱们困难的时候来捣乱。这时候不捣乱,还等啥时候?第二,全国有百分之五的坏人,决没有估计过头。反过来说,这百分之五的坏人也不会只在书本上,在报纸上,也肯定在自己的周围。那么,按百分之二三的比例层层分配下来,不是很合理的么?魏家桥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说不定更多哩!
月亮下去了,寒风刮得更厉害。那阵子,农村连报晓的公鸡也给宰了,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总快天亮了吧……他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了一晚上,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
第二天晚上,他到魏德富家里去了。
魏德富的土坯房盖在庄子东头,房后是一条大路。和一般农户的土坯房一样,有个前后院,前院栽了几株杂树,后院是露天的厕所和自留的羊栏,羊栏里的羊早宰了吃肉了,堆了些分来的柴草。“低标准”开始,魏德富马上在临路的后墙上掏了个洞。这个洞就是他晚上出入的后门。
“嚯!大书记来了。难得难得!”他一进门,魏德富含着隐约的敌意斜睨着他。“咋?今天是来看你大哥发了财,还是来看你大哥的苦光阴的?”
说着,魏德富掀开锅盖,铲出一个掺了树叶的糠饼子递给他。
“吃吧,好歹是个客。”
“算了吧。”他知道现在一个糠饼子的价值,小心翼翼地把糠饼子放在锅盖上——要是撂重了点,饼子就会散成一摊碎未。“我吃了来的。”
“吃吧,没啥!”魏德富十分慷慨,“嘿,一顿饭、两顿饭我还管得起。有人说我魏德富一晚上能偷八十只鸡,那是瞎话,反正只要我出去,总不能空手回来,别看刮得精光,咱们这儿,可遍地有黄金呀!”
他在炕沿上,挨着一串娃娃的脑袋坐下。土墙上挂着一盏直冒烟的油灯,烧的绝不是花钱打来的煤油,而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柴油。屋子里郁积着一股难闻的油烟味、糠菜味和破衣烂鞋的霉臭味。魏德富两手抱着肘子站在锅台旁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这个人头发、胡子、眼珠子全是黄的,自小人都喊他“黄毛鬼”,现在瘦成了干柴,让人看起来如同被火燎过的一样,毛焦皮黑的。
“嗳,你有馍馍么?”魏德富最小的那个四岁的娃娃从黑腻腻的被窝里钻出来,露着光脊梁,伸出通红的小手掏他的口袋。这一下,其余四个黄毛脑袋全钻出来,抬眼贪婪地瞅着他,像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你别他妈的坐飞机吹喇叭——响(想)得高!”魏德富打了儿子脏手一巴掌,“书记的口袋里光有报纸,没有吃的。睡好!”
五个娃娃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委屈地缩进了被窝。他们盖着一床破被,炕那头的往那头拽,炕这边的往这边扯,被子就跟筛子一样来回摆。他闷声不响地坐了会儿,手指头在脖子上搓着泥条,实在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忽然他看见里屋的门帘可疑地动弹了一下,便问:
“大嫂呢?”
魏德富掉过脸,向里屋叫道:“出来吧,咱明人不做暗事。”又用挑衅的神情对他说,“她正在加工粮食。”
“咋加工粮食?”
“咋加工粮食?就是用砖头磨稻子呗。磨出来的大米做的饭照样香!”
他想起了罗渠大队的谷场上丢了一包稻子的事。
“你呀……”
“你别你呀你的!”“黄毛鬼”却陡然发开了火,龇出黄牙狞笑着喊道,“那你拿粮食来呀!我干活了没有?我干活你为啥不让吃饱?你他妈‘大跃进’那会儿跟咱们说得天花乱坠:啥明天就到共产主义了,啥科学进步,工厂里用空气也能造大米了!那是不是你嘴里放出的屁?你说!好!你现在就拿空气做的大米来填活我们……”“黄毛鬼”气得直哼哼,舌头光在嘴里打转。
“那,那……我也当作是真的哩。那,你就不兴我犯个错误?”
“对啦!那兴儿犯错误就不兴我犯错误?”“黄毛鬼”两手又抱起肘子,傲岸地瞄着他。“我就这样了,你大书记看着办吧!”
“咳!你呀,”他干咳了一声,谨慎地暗示“黄毛鬼”,“可错误总是错误,我犯了,我以后不说大话就是了。你呢,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来得回数多。老这么干下去,非出事不行,到那时候……我看啦,再说咱们这儿遍地有黄金,还不如再上一次内蒙古哩,你忘了?大草原上好活人。到了那儿……”
“嗳,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火燃得快,熄得也快。魏德富马上消除了敌意,点了一根“喇叭筒”,一步跨到锅台上蹲下。“天贵,我不把你当外人,我正准备这么干哩。实话告诉你,我连路上的干粮都烙下了……”
“黄毛鬼”一面兴奋地说着他的计划,一面抽那根用茄子叶子掺辣椒叶子卷的“喇叭筒”,熏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而这时,“黄毛鬼”的女人眨巴着睫毛倒生的烂眼睛,掀开帘子从里屋出来,带着哭腔打断她男人的话:
“他兄弟,他一走,这一群娃娃咋办呀?你看,我这苦命……”
“咋办?都守在一块儿饿死呀!”“黄毛鬼”朝他女人啐了一口,又指爹吼娘地骂了一顿。“你妇道人家少插嘴。嫌跟我命苦,你他妈的改嫁,我要拦你都不姓魏!”
“行啦,德富,别吓着娃娃。”他呵止住“黄毛鬼”,又掉过头细声细气地诱劝烂眼圈女人。“大嫂,德富一走,家里虽少了个劳力,可他那份口粮我不扣你的,你到食堂照样打七份饭。少了一张嘴,多了一份口粮,还是划算得过来。他出去躲个一两年,困难时期过了再回来。这有啥不好?要走,还得早走,要是过了春节,黄河的冰一酥,过河可就困难了……”
烂眼圈女人是个没主意的庄户人,垂下头,揉着泪水总不干的眼睛,不吱声了。魏德富咧开嘴笑了一笑,说:
“天贵,你呀,装龙是龙,装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