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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眼圈女人是个没主意的庄户人,垂下头,揉着泪水总不干的眼睛,不吱声了。魏德富咧开嘴笑了一笑,说:
“天贵,你呀,装龙是龙,装虎是虎,装个狮子能舞,嘴皮子就是活,要不怎么当干部呢?我说了几天也没说转她……好,咱就这样定了!”
魏德富就这样走了,可他没想到“黄毛鬼”一去就杳无音讯。头两年还好,“低标准”一过,烂眼圈女人就天天跑到他家来吵着要人。文化大革命那年,她听了县上一帮对立面的唆使,成天拽着他的衣裳哭着喊着叫“还人来”,说她的男人是书记撺掇跑的,弄得他有口难言,能跟这样没见识的婆娘说,要不叫她男人跑内蒙古,她男人就得去蹲劳改么?能告诉她这是他的三十六计之一么?……呸!他受了一肚子冤枉!
接下来的这段往事,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总引起一种充满柔情的心荡神驰,一种“早知如此,悔不当初”的怅惘,一种真正的男子汉的激情的冲动……
从“黄毛鬼”家出来,夜寒如冰,星斗满天,“低标准”时期,家家都睡得早,庄子上一片漆黑。只有水井旁边的那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这一家,也和“黄毛鬼”一样,是有办法搞来点灯油的,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跺跺冻得冰凉的脚,拖着迟疑的步子向那家走去……
贺立德说他们这儿是“穷山恶水”,怪不得他听了不舒服。第一,这儿离山还远得很哪;第二,“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他们这个河套地区沾尽了黄河水的便利,年种年收,旱涝无虞。要说是“淫妇刁民”呢,贺立德当然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也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在地方军阀统治时代,这个地区几乎每一个男人都被征去当过兵,庄户人没有什么主见,不管本人原来的品质如何,在旧军队里混上两年,或多或少都得沾上些“丘八”的习气,譬如“黄毛鬼”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个偏僻的河滩,庄户人都是历年逃荒来的灾民和在家乡吃了官司的穷人,他们自己传说是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来的,其实北方各省人都有,他们的祖先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推着独轮车,拖儿带女地来到这芦草丛生而又土地肥沃的荒滩上。有许多年,他们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待这一个军阀巩固了自己夺得的重要市镇,刚要把手伸到这个河滩来时,就被另一个军阀打跑了。如此周而复始,荒村成了世外桃源。这样,他们的文化教育就靠着一部《百家姓》,道德教育就靠游乡串村的说书人嘴里那些封建而又反封建的故事。后来,国民党地方军阀统治了他们,成年男子被抓走了,庄子上碰头磕脑地尽是些妇女,在既无宗法束缚,又极少血缘关系的情况下,这一带就和十九世纪哥萨克的顿河区一样,两性关系终于按照纯自然的需要随便开了。
旧社会,有一个口歌说的是这一带的特点:“车轱辘大老牛小,堡位垒房房不倒,蚊子叮人赶不跑,哥哥翻墙狗不咬。”这虽不能全然概括,但作为民间口头创作来说,语言还是比较凝练的。
解放后,在军阀部队当兵的男人绝大多数都回来了。经过历次运动的正面教育,虽然还是车轱辘大老牛小,虽然还是用垡垃垒房,虽然蚊子仍然凶猛得很,但“哥哥”翻墙头的事确实少见了,即使有的老情人还藕断丝连,也只好趁在田间干活的时候脉脉含情地瞟上一眼罢了。但是,“低标准”一到,尽管人连饭也吃不饱,路也走不动,风气却又歪了起来。所不同的是,这里面已经没有丝毫的感情基础,田园牧歌式的罗曼蒂克已荡然无存了。
贺立德,作为一个全县十万人口的主宰,能向他魏天贵一语道出韩玉梅的名字,说明贺书记还是明察秋毫、事无巨细皆存于心的父母官——不错,韩玉梅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种子。
他走到水井旁边停下了。朔风阵阵,夜色朦胧。水井上结了很厚的一层坚冰,就像蜡烛上流下的蜡泪,凝固在石井栏的四周,上面呈现出一道道光洁的自然径流。他们全庄子上的人,自有庄子以来就喝这口井的水。固然庄子上还有好几口井,却都不如这口井的水甜,他一年不知要挑着桶来这里多少回。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总是合作化以后,“大跃进”以前,有一次他挑着桶来到井边,一眼瞅见大约有十五六岁的韩玉梅,猛然惊异这个自小看大的丫头变了模样: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还笑着对韩玉梅鳏居的老爹说,你真有老来福咧,你家的丫头越长越水灵了哩。韩玉梅的老爹有点手艺,一边给社里喂马,一边在滩上割些芨芨编笆子、背斗、粮苫,逢集时上集上一卖,能闹几个零花钱,日子过得还不错。当时,韩老汉跟他说,姑娘长得水灵不是好事,“自古红颜多薄命”,以后,还要请他这个“大贵人”多看待一点。尔后,韩老汉突然害了“羊毛疗”——症状是肚子剧烈疼痛——一命归天了,韩玉梅却如出水芙蓉,越长越招人爱。一些大男人——有没成家的小尕子,也有成了家的庄户人——在干活的时候两眼总在她身上瞟来瞟去,不过,那时候庄户人都学规矩了点,已不敢十分放肆,只是疯言疯语地撩拨她而已,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久,“大跃进”开始了,省城的棉纺厂要工人,他头一个就报上韩玉梅的名字。体检合格,下来了通知书,韩玉梅把家里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光留下没人买的房子。临走那天,韩玉梅又到他这个社长兼书记家来道谢,长睫毛眨巴眨巴地,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花辫子甩咻甩咻地,一口一个“大叔”,叫得他心里甜甜地,闹得他也忘了嘱咐她什么话了。
可是,她的好运不长,去了不到一年,就碰上一个什么运动,被厂里派人押送着回来。押送的人向他交代说,韩玉梅在棉纺厂里“拉干部下水”,和三个技术员、一个科长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民愤很大,影响极坏”,但念其年岁轻,出身好,只给予“开除厂籍,交当地政府管制劳动”的从宽处分。
那时,韩玉梅伶仃地站在地主王海家改的大队办公室当中,脚下撂着一个小铺盖卷,挺着已经隆起的大肚子,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水,凄苦的脸上表现出一派委屈无告的神情。他看着可怜,押送的人一出门,他连半句话也没训,摆摆手,叹了口气,就打发她回家了。
不多久,他听说韩玉梅生了一个丫头,又叫他现在当记者的大儿子——那时刚十岁——偷偷地送去两包红糖。五九年,那两包红糖可是一般庄户人拿不出来的稀世珍品,要让他女人知道了,非闹翻天不行。
庄子上的事,大大小小,没有能瞒过他那蒙古型的鹰眼的。到了年底,他很快就知道了韩玉梅挂上了旁边罗渠大队的书记罗麻子,牵线的是庄子上有名的皮条婆姨罗寡妇——罗寡妇的娘家就在罗渠大队。要联系到韩玉梅过去的错误和被管制的身份,这的确是件应当追究的事,但是,不让她挂罗麻子,他魏天贵又拿什么去保证她母女俩的生活呢?她也会和“黄毛鬼”一样,对他吼叫:“那你拿粮食来呀!”山西梆子的《打金枝》里有这么一句唱词:“不瞎不聋,不做阿翁。”他只好学郭子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这个地区的民风本来就没有把这些事看得很严重,“民不举,官不究”,随她去吧。
可是,现时上面要“究”开了!
咋办呢?能把她也像把“黄毛鬼”那样偷偷地支使到内蒙古去么?显然不行,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个吃奶的娃娃哩……唉!先说说去吧。
他谨慎地敲敲门。因为他知道,没准房里会蹦出罗渠大队的书记来。他们俩是平级,面子上可不好看。
幸好,这晚上韩玉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先把门开开一道缝,一见是他,刷地敞开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
“哟!是书记,快进来。看你冻的,脸通红……”
不知怎么,第一句话就让他感到暖心。他自走到“官面”上后,听到过下面无数奉承话、马屁话,他并没有麻木,反而锻炼出一种敏锐的识别能力。这个女人刚刚的话和所配合的动作,他一下子就听出来完全出于下意识,出于纯粹的女性的关怀,蓦地,他心里甚至腾起一阵自责:她的遭遇,不也和他有关么?要是当年不把她送进城,就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多半不会落到这种下场吧。现在,她不叫他“大叔”,而改口叫他“书记”了,这不也说明了她的自卑感么?唉,真窝心……
“坐吧。你看,屋里乱的……我还没有收拾。”
韩玉梅拾掇着炕桌上的碗筷,他瞥了一眼:小碗里还剩下一撮黄米饭,碟子里有一截腌胡萝卜。六○年,这就是一顿珍馐佳撰了。他知道,这时候,凡是偷偷地藏下东西的或是偷偷地弄来东西的人家,都是在别人家睡觉以后才悄悄地吃宵夜的。韩玉梅不瞒他,也说明了她对他的信任。
“娃娃还好吧?”他在炕上坐下,偏过脸看看熟睡的婴儿,想用拉家常来开始这场困难的谈话。“取个啥名字?”
“杨会计给取了个名叫秀莲。前些日子净拉稀,我去神庙求了点香灰,治好了……”六○年,鬼神妖狐全部出洞,甚至盛传着政府要割女人奶头子去造原子弹的谣言,求香灰这事在农村已经不算稀罕了,但韩玉梅却不愿谈家常,从炕桌那边凑过脸,像检查病情似地凝视着他说,“这些日子你瘦多了。腿该没有肿吧?要不,你要不嫌弃……我给你做顿黄米饭咋样?快得很,柴禾一燎就熟。”
“算了吧。”他摆摆手,咽了口口水。他是来给她做工作的,尽管他真的非常想吃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黄米饭,也不能这时候吃。
韩玉梅大概看出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肘子支在炕桌上,手托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他,再不吱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掉过脸看了她一眼。
人说“山窝窝里出凤凰”,这话不假!“山窝窝”这个词当然是泛指穷乡僻壤而言,并不是专指山区。他们这个河套地区虽然也是穷乡僻壤,不过水土好,气候正常,妇女普遍长得水灵,但是,韩玉梅确实更为出众,不愧是凤凰中的凤凰。生了孩子以后,她眼睛、头发、皮肤的自然光泽,就像盛开的鲜花花瓣,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熠烟生辉。这一掉脸,看得他眼花缭乱,心里也不觉地动起了“做工作”以外的心思。
韩玉梅是个机灵鬼!看见他眼睛里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火花,先向他嫣然一笑,随即垂下头,温驯地等他说话。
他定了定神,把出窍的魂魄收了回来,严肃地干咳了一声,说:“韩玉梅,你知道我来干啥?”
他这个人就有这样的本事:说变脸就变脸。脸往下一拉,鹰眼一翻,眉毛一扬,在下面庄户人的眼里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韩玉梅偷偷地看看他的神色,坐端正了点,手也不觉地从腮帮子上收下来,停了一会儿,她眨巴着覆盖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喂懦地说:
“是我……不好。可我怕书记操心,才……要不,娘儿俩咋活呀,娃娃正吃着奶……找你书记,我也知道你没办法……我又不像德富叔有本事,去……只好……”说着,韩玉梅哀哀切切地流出了眼泪。
“行了,行了!别说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苦恼地闭了闭眼睛,两腮的咀嚼肌突突地颤动着,用手掌止住她的话。
“可是……”停了好久,他又皱蹙着眉头说,“你别净找社队的干部呀,你想,你挂的是啥人?跟你好了,上面听到一点风,他马上把责任推给你,倒把你说得一钱不值……”
“我……谁找的他呀?他要来,人家手里有粮食,我……缺的又是这个,要是饿得没了奶,娃娃就……”韩玉梅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现时,只有这样的人手里有东西呀,庄户人连自己……”
是的,庄户人连自己的肚子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花粮食来寻欢作乐?他无话可说了。
然而,女人毕竟是女人,韩玉梅悲悲戚戚地抽泣了一会儿,蓦地又面露喜色,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一翻身转向炕旮旯里掏腾起来。
“书记,我还有个好物件哩!我看还能卖几个钱,度过饥荒……”
她拿出一个小手帕包,外一层里一层地抖落开,笑盈盈地把一个亮晶晶的玩意儿托在手掌上。
他一看,是块手表。拿起来放在耳朵边听听,不响;摇了摇,还是不响。他又拧拧表把子,表把子就跟石臼里的捣蒜棒槌一样,在表壳里晃里晃当的。他那时虽然还没戴上表,但在庄户人里头还算见过世面的人——这块表纯粹是废铁!
“这就是那个科长给我的。原先,他跟我说没结婚,要娶我……”韩玉梅说到这里,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拿着这玩意儿,说是跟我订婚,我才跟他……他,他还说这表是瑞士造的。瑞士在哪儿呀?”
“瑞士?那,那在上海那边吧。我问你,他给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呀?”
“可不!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呗!后来我一直包得严严的。”
韩玉梅拿起它,戴在右手腕上,伸到昏黄的灯光下转动着,自我欣赏起来,她的手腕白嫩白嫩的,表带闪亮闪亮的,倒也好看。他看着她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究竟是她“勾引干部”,还是败类干部勾引她了。但他又不忍心破坏她的兴致和幻想,只是不觉地叹了口气。
“这个……你自己留下吧,别卖了。以后呢,不出一个月,队里保险给你搞些粮食来,你要相信集体哩,集体总能帮你渡过困难。你呢,也别……跟人胡来了。再找个婆家,正正经经过日子,你看,行不行?”
“那……当然好。”韩玉梅摘下手表,却又无趣地说,“只怕……现时没人要我。”
“咋会没人要你?你这么水灵,谁看了不喜欢?找个外乡人。找来了,我就给他安户口,分粮食,怕啥?你的历史,还不是由我说了算!”的确,庄户人的命运就在他嘴皮子上翻着哩。
韩玉梅想了想,仰起粉嫩的脸蛋,噙着一泡泪水深情地望着他,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却带着呜咽声说:
“书记,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老爹在世的时候常这么说。我……我的心里一直想着……”
他忽地又觉得不能自持起来,赶紧摆了摆手,下了炕。
“算了吧,这些话都别说了,乡里乡亲的,你歇着吧。”
他刚要抬脚,陡然,韩玉梅叫他意想不到地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袄襟上,像发了疯一样哽咽着喊道: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心里早就想你哩!你的啥都在我眼睛里。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跟那些鬼不一样……你给我红糖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来哩,结果你不来……谁他妈的要跟那个罗麻子!我想你、想你、想你……”说着,韩玉梅又用拳头不停地在他肩膀和胸脯上乱捶。
他完全惊呆了。他活了三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女人的爱情,而这爱情表现得如此突然、粗犷、奔放、热烈,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燃烧的熔岩挟带着大量炽热的泥石流,能把一切草木顽石都熔化;又像黄河决了堤:泥浆迸溅,洪水横溢,咆哮翻滚,势不可挡,他低下头,看到一团青丝般的乱发在他眼前颤抖;在肮脏的衣领里,又看到她如雪似玉的肌肤。但他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推开她。
“我知道你跟我婶过得不快活。我老想安慰安慰你。你太苦了,尽为大家伙儿操心。我能叫你快活,我啥也不要你的。真的,我啥也不要你的。我不要脸,可我挣下粮食来着。隔三下五的,晚上你就过来吃一顿饱饭。我再不跟人……就跟你……我也不嫁人。咱就这样一辈子。我要你快活……”
他的鼻子酸楚起来,眼睛不知不觉濡湿了。是的,他的家庭生活过得不快活,庄子上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细心而多情的女人却看出来了。
解放后,他从内蒙古回到老家,老妈死了,按庄户人的习惯,首先就要解决终身大事——“男儿无妻不成家”。那根本没有像现在他二儿子要求的啥“爱情”,找个媒人一说,男女双方的岁数、门第都相当,就娶过来呗。他女人娘家是放羊的羊倌,穷苦人出身,而过了门,才知道是个懒婆娘,一天到晚圪蹴在炕上,病恹恹的样子。可说她有病吧,还挺能吃,吃还要吃好的。生了娃娃,女人还不愿意做鞋做衣服,他只好求东家媳妇纳双底子,求西家大婶絮条棉裤,弄得他欠了一庄子的人情。庄户人,对女人的评判标准就是针线锅灶、鸡羊猪鸭,可他女人啥也不干,倒比过去王海家的地主婆还气派。他要不收拾房子,过不了三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