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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女人们都很快乐。一个地方有了粮食和棉花,不悉吃不愁穿的,还愁个啥呢。谷花洲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我祖母在八十高龄时还能纺纱。她老得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了,却能准确地上线,准确地把断了的线头接上来,接得看不出那根线是断了后又重新接上的。每有不会纺纱的新媳妇来向她讨教时,她就绷起满脸皱纹的脸孔说,你眼睛长在哪里?你得长个心眼儿啊。
这让我感到无限神秘,原来奶奶的眼睛是长在心里的,怪不得她什么都能看见。我长久地看着纺车在奶奶的手里一轮一轮地转悠着,奶奶说她七岁就会纺纱了,这辆转了七十多年的纺车,也已经很老了,却仍在不绝如缕地抽出白纱,像是奶奶的全部生命都涌了出来。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活着的,脸下、皮肤上都闪烁出月亮一样的光芒,一双老眼里也开始闪出一点亮光。奶奶是个苦命女人,苦得近乎离奇。七岁时她娘到河边去洗衣服,被一个浪卷走了。奶奶的父亲驾着船去河里捞那具尸体,另一个浪头又掀翻了他的小木船,他也淹死了。奶奶在同一天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成了孤儿。奶奶讲她那天怎样哭啊哭啊,讲着讲着她自己却笑出了声。
奶奶笑着说,要不我就不会到谷花洲来做你们老陈家的童养媳了。
你们老陈家?!我惊诧不已。奶奶七岁来到谷花洲,一辆纺车纺过她一生,生下了众多的儿女,到现在一张脸皱得像满脸的干核桃皮了,她竟然还没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人。不光是奶奶,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觉得谷花洲是男人的,而女人一直到死都是外人。而我的那位曾祖母,不光是外人,似乎根本就没在这块土地上存在过。女人们像一只只蜘蛛,没完没了地从手里放出长线,线儿叫唤着,那声音又尖又细。她们一边不停地纺纱一边叹息,以表示她们心情复杂。这叹息声就像传染似的,一声接一声地传开去。谁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叹息,月光下却开始弥漫出十分不祥的气息了。
一个女人突然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满脸的柔情。她儿子来了。那个小家伙已经三岁了,还朝他*的怀里拱,要吃奶。河边的女人的奶水充足,有的小孩吃奶一直要吃到七八岁,都快订下媳妇了。女人在月光下给孩子喂奶,有一种超然而又带有神秘意味的梦幻情调。即便这些叽叽喳喳像母鸡一样的乡下女人,在她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乳房时,也会变得奇异的安静。这是乡下女人生命中最饱满多汁的一部分,她们的全部生命好像只有这一块还是干净洁白的。
最让我害怕的还是那些生孩子的女人。她们在那一刻会变得丑陋狰狞又没有羞耻。女人们纺着纱,好好地纺着纱,突然就有一个女人发了性。我的故乡把女人临盆叫着发性,我觉得这种表述很真切。从她们在床上发出最初的快乐的叫唤,到她们生孩子时发出痛苦的呼唤,就有了一种遥相呼应的脉络。
而我的奶奶,总是在女人的惨叫声中变得兴奋而又活跃。她迈着两只小脚,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尖叫的声音,居然一次都没有跌倒过。奶奶以她生下了十七个孩子的丰富经验,无师自通地成了谷花洲首屈一指的接生婆。
快,躺倒!奶奶冲那发了性的女人说。这是她发惯了的命令,坚实有力又充满了自信。女人就在自己的惨叫声中躺倒了,不一定是在床上,可能是在河床上,可能是在庄稼地里,也可能是在一台纺车的轮下。谷花洲这片土地上印满了一个个母亲躺倒的身影,孩子们也可能在每一块土地上降生。没有谁会提前告知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她的预产期快要到了,这全靠她们自己的摸索和本能的预感。即便预感到了,她们也不可能躺在床上等着孩子生下来,她们还得干这样那样一辈子都干不完的事。她们也就只能随时随地的躺倒了。
女人的裤子很快就被扒掉了,她的肚子突然蹿得很高,映衬在暮色中格外耀眼。但更加刺眼的还是她张开两条腿后绽开的一个地方,那个隐秘的地方,被一团火焰般的光芒映得通亮,还在不断地蹿出一股股火焰。奶奶尖利地瞥了那地方一眼,一点也不像个半瞎的老人,手也没抖,就猛地扑上去了。我把脸背转过去,女人惨叫的声浪更加高涨起来,好像不是一个女人生孩子,好像是成千上万的女人在生孩子。
忽然又寂静下来,一切就像阵风般远去了。
许久,我奶奶吁了一口气,低声说,埋了吧。
一个刚才还在纺纱的女人,转眼间就会被抬到乱葬岗上去埋掉。这种事在谷花洲每年都会发生。谁也不会抱怨我奶奶,只抱怨那个生不下孩子的女人,怨她命太硬,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克死了。尤其是女人们,对难产而死的女人充满了深仇大恨。这种难产而死的女人会变成月母鬼,披头散发,嘴唇血红,而且还非常风流淫荡。她们是妇女的天敌。很多妇女怀不上孩子,是因为男人的精血被月母鬼盗走了。她们能够在男人进入梦乡后飘然而至,在一番云雨之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精气了。女人的早产,也是月母鬼做的手脚,她最爱吃还未长成人形的婴儿。当然,最可怕的还是她能嗅到孕妇即将临产时的气息,让你难产。这也是一个女人难产时要用鞭子抽打的原因。在我奶奶的指挥下,那些难产女人的丈夫抡直了牛鞭,在女人身上使劲地抽打,嗖地一下抡下去,女人赤裸的身体就会绽开一道血痕。
我奶奶手舞足蹈地大喊,打啊,使劲打,使劲……
这当然不是为了打那个生不下孩子的可怜女人,而是在抽打附在那女人身上的鬼。
几年后的一个秋夜,当我听见那些纺纱的女人悄声议论,说小菊怀上了,我当时感觉就像被谁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整个身体一下子扭曲了。
四
我父亲是个鲁莽汉子,像是父系社会的酋长。他有一副晒成赤铜色的健壮身躯,除了冬天一年里几乎都打着赤膊,走路时双腿岔开,赤脚板甩得很响,胸脯上永远精力充沛地挂满了油亮的汗珠。
这是一个真正的只有在大河里才能生长出来的男人。他打老婆,打孩子,又拼命为他们挣回吃的。在地里,他无疑是最壮的劳力,挣最高的工分。可他挣回来的口粮,永远盖不住那口米箱子的底儿,有时甚至还没来得及倒进米箱,便被我们狼吞虎咽地填进了肚子。但我父亲从来不抱怨老婆给他生下了这么多娃儿,也好像从不为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发愁,他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了信心,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在他三十五岁成为七个娃的爹后,他又有了下一个目标,那就是在四十五岁之前抱上孙子。谷花洲男人最伟大的梦,就是在自己还健在时,看见自己的曾孙,看见由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四世同堂甚至五世同堂的大家族。
听说,我曾祖父还不到四十就抱上了孙子,他的长孙比我祖父还要大两岁。在谷花洲,婆婆和媳妇同时坐月于是常事,媳妇坐月子,还得服侍同时坐月子的婆婆。如果婆婆奶水不够,媳妇还得给她的小叔子喂奶。我祖父就吃过他大嫂的奶。
我母亲在生下第七个孩子后,两只乳房仍然鼓在那里。看那样子再生七八个也不是什么难事。每天傍晚她都会背着一大捆柴回来,柴捆的绳子深深地勒出她两个结实的肩头,也勒得她更加满腔满膛的饱满。她把柴捆放下了。顷刻间,大量的汗水隔着布衫涌出来,一下子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把她的布衫扒了,还有水流下来。母亲引燃了灶膛的柴火,就这样打着赤膊,挺着两只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大奶子,把柴火一把一把地填进灶膛。我们一家十来口的饭菜,都在那只大铁锅里煮着了。只要锅里有煮的,人就能活出一些味道来。对于母亲这样一个乡下女人,值得她一辈子去面对的东西,就只有这口大锅。
男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每天去给这只大锅找来各种可以煮的东西。我父亲一生好勇斗狠,四处出击,河床上的野猪、獾、角麂,乱葬岗里出没的毒蛇、獾狗,都是他的宿敌。整个世界好像都是他的宿敌。他不停地制造和改进杀戮工具,可以连发的火铳,暗设机关的铁夹,还有那种能够把大小鱼虾一网打尽的迷魂阵,放置于逆流之中的倒挂流钩,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除了牲口和人类是我父亲不想捕获的,一切都在他密布的天罗地网之内。
每当吃完夜饭,父亲把他的火铳或别的什么杀戳工具拿出来反复擦拭时,我们就知道他又要去狩猎了,母亲又要一晚上睡不着觉了。但父亲管不得这么多,他以一股奇怪的炫耀劲儿,嚓嚓地擦着铳管,他举起火铳,瞄着门外的夜色,那黝黑的手臂上健壮的肌肉便一下子绷紧了,被油灯一照,更加通红放光。但他并未扣动扳机,他从不浪费一颗子弹,手起枪落,必定会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每次听到铳声,我就会产生心理反应,一种长大成熟后才会体会到的快感。甚至在看到一只天上飞过的大雁、野鸭以及一切野兽我都会产生这样的快感,这些天地间的生灵在我眼里全成了食物,全成了太阳下晒着的腊兔子、腊野猪肉、腊雁、腊野鸭,都用竹篾穿好了挂在晒衣的竹篙上,晒得金黄油亮的。那腌腊的香味多少年后还撩拨着我的神经,我有好长时间没吃过这样的野味了,还真的有些馋了。
父亲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之后,我母亲赶紧把大门关上了。没人知道她这一夜是怎么挨过来的。我们几个孩子都无忧无虑睡得跟小猪似的。午夜里我醒了,不是被惊醒的,是被尿胀醒的。我的尿几次被河坝那边传来的不可名状的响声打断,声音不大,但比喊声震天的肉搏更可怕。我挺着身子不动了。然后我就看见黑暗深处燃着三点香火,微弱的亮光下浮现出母亲长久地跪着的背影。一个俯首听命的影子。她在祈求,向那遥远而无形的命运祈求,而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命运,就是我的父亲。但她从不干涉父亲去冒险,连问也很少问。在我父亲突然消失又奇迹般地出现的过程中,她的一生都战战兢兢。
但每天天快亮时,父亲都平安地回来了,一直活到现在还没死。同样也没人知道,他那些神出鬼没的夜晚是怎样惊心动魄地度过的。在他老了之后,偶尔,也会像老牛反嚼似的,给我嚼上一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或许也不全是回忆,还加上了他故意夸大了的一些想象。这个农人,一辈子都有些牛皮哄哄的。他讲起他在漆黑的夜晚扒开草丛,在磷火闪烁的坟地里寻找着一种叫獾狗的野兽。每有一星磷火飘过来,他就向那些被惊动了的鬼魂解释,我只是来给你们赶走这些獾狗,你们睡吧,你们好好地睡吧。据说,一个人快要死了,磷火会飘到你的衣服上来,而一个离死还很远的人,磷火也会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熄灭。我父亲欣喜地发现,每在他解释过后,那些磷火就会离他远了一些。
讲到这里,老年父亲还搂起裤腿给我看,看他腿上被獾狗咬出来的牙印。其实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咬的了。但我还是慢慢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和猫差不多大小的动物,牙齿和爪子都很尖利,很适合在墓穴里生活,它们常常在墓穴里发出像人一样的咳嗽声,你听见了,还以为是鬼。獾狗咬人,但咬起来一点也不痛,也不会留下很深的伤口,只有几个小小的牙齿印,过几天就好了。我爹一意孤行,在这些犬类面前是不会望而却步的,即使受点儿伤,破点儿皮,流点儿血,然而同他满载而归的战利品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有时候会捉到活着的獾狗和野猪。野猪肉好吃,獾狗皮毛暖和。剥下来的獾狗皮,被我娘缝成小棉袄,穿在我们这些小孩身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挤在窝里的一堆獾狗。
父亲力气很大,一人捉住一头野猪,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握着尖刀去捅野猪脖子,捅得看不见刀柄了,野猪还在喘气,但还不会流血。血在尖刀嗖地一声拔出来时,才如滔滔流水般涌出。父亲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叹,随即就把胡子拉碴的大嘴凑在那流血的咽喉上,大口大口地痛饮。人在这个时候会现出原形,现出人类最初的那种尖嘴长牙的狰狞。父亲甚至喝过他自己的血。那是在一次醉酒之后,他一
2007…5…21 16:34:11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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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捅偏,捅进了自己的大腿。这个醉鬼竟然没一点感觉,把嘴凑在那个血窟窿上猛灌了一气。
同样是挨刀,獾狗和野猪完全不同,这区别在它们咽气之前看你的最后一眼。獾狗是忧伤的,无奈的,就像一个杀人犯,挨枪子儿了,心有不甘但也认了。野猪则是无辜的,充满了仇恨。我总觉得这些野猪什么时候会来报仇。
寒冬将尽的一个夜晚,野猪还真的找上门来了。半夜里我起来撒尿,站在门口撒了一半,我突然发现黑暗中一双双绿幽幽发亮的眼睛盯着我,吓得我连裤子都没提就赶紧跑进了屋里,惊恐万状地叫我母亲,娘,娘!母亲醒了。母亲听见房屋四周闷闷地传来许多可疑的声音,低沉而嘈杂,整个房子都在它的震动范围之内,像是被洪水包围了。母亲开始也以为是洪水,她睡眼惺忪地朝窗子外面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见几百头野猪,拥挤在我家的屋坪上,一大片涌动的背脊上,泛出青白的光,仿佛沉默地涌动的大河。那天父亲不在家,不知又去哪儿打猎去了。母亲伏在床上,像母鸡似的张开翅膀,把她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搂在臂弯下,就像要把我们搂回出生时的地方。她浑身发抖,但没吓得昏过去,她得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孩子。女人是最有动物性的。我觉得,动物性要远远高于人性。那些野猪后来掀开我们家的大门进来了,却没伤害母亲和我们,只在屋里拉下了大量的屎尿,就一阵风似的撤了。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之后,河床上的野猪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往后就很少再看到野猪。
父亲又开始捕蛇,在野猪遁去之后。
蛇是最难以捕获的凶险动物,为此我父亲发明了一种带牙齿的竹夹子。捕蛇不能用铁夹子,蛇一沾上铁锈,毒性极重,乱葬岗里有一种神出鬼没的棋盘蛇,蛇身黑白错杂相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据说这种蛇煮得骨肉分离之后,就是一副完整的黑白棋子,而那张蛇皮抻开了就是棋盘。我爹自称亲眼见过这种蛇,但从来没有捉到过。他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是降伏了一条虎皮蟒。
那条虎皮蟒是他去河里担水时发现的。他把两桶水灌满了,一弯腰正要担起来,背后突然一凛。两只水桶翻进了河里,很快就漂走了。我父亲没有去追他的水桶,他转过身,看到了一道某种巨型爬行动物滑过的痕迹,散发出又腥又浓的气味。我父亲立刻就明白那是什么了。他横操着扁担,蹑手蹑脚地沿着这道痕迹往前走,走到一个石矶上时,那蜿蜒的痕迹消失了,但腥臭味更加浓烈。我父亲在这弥漫不散的气味里闷闷地转着圈子,忽然一脚踏空,大半个身子掉在了一个深洞里,幸亏那根扁担是横拿着的,他才从洞窟中挣扎出来。我父亲胆子真够大的,他居然没有逃走,还敢朝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窟里看。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很圆地睁大,静悄悄的。我父亲笑了笑,似乎就更加明白了。
父亲回到家里,吩咐我母亲宰了那只打鸣的公鸡。这让我母亲显出万般的娇羞与惊讶,她以为……公鸡在我们那里充满了性的意味。父亲却没有给她渴望的那种暗示,只拿了一把篾刀,去池塘边砍了一根水竹回来。他开始剖这根竹子,竹节在他湍急的刀缝里发出一声声热烈的爆响,竹黄溅得他满脸都是。开始竹子还硬撑着,终于没能抵抗住我父亲和篾刀的锋利。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又要做一件什么工具,但我们对他制造工具的能力是绝对不会怀疑的。
母亲把鸡炖好了,孩子们全都围到了锅边上。这时父亲已把竹子剖成了锋芒无比的竹片,他走进灶房,拿起筷子,给每张咧开的小嘴里,喂了一块鸡肉,连我母亲的嘴里也喂了一块,然后把一锅鸡肉连汤带水地倒进了一只瓦罐。他拎着瓦罐抱着那一大堆竹片出门了,我母亲追出去喊,他爹,去哪儿啊?父亲头也不回地说,早点关门,睡吧。
父亲降伏那条虎皮蟒的过程,后来成了谷花洲的一段传奇,一直到今天都还在讲,其实谁也没有看见。年代越是久远,那个夜晚的寒气似乎就更加彻骨逼人。每次重提往事,我的农民父亲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小小的吹嘘。不过大致的情形还是可以猜测到的,那条巨蟒闻到了鸡汤的香味,肯定馋涎欲滴了。我父亲则把一根根锋利的竹片绑到了身上,连自己的手脚也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