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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是预选,是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是打个基础,还不是最终结果,过几天,大家再一起来议议,再最后确定上报厂部的名单。”大家都知道,不管怎样,十三个人的名单要出来,如果说出一个,便交大家讨论,只怕到明年也没法定下来。大家都说,也只能是用这个办法了,就这么办吧。
刘哥附着吴满耳朵,说:“满哥,看在二十来年一个班的份上,别写太岁吧。太岁这段时间还真没话说。”吴满点了头。刘哥又附着胖婆耳朵,说:“杨贵妃,你不写我们班的,我不写你们班的。”胖婆点了头。所有人都写得飞快,好像都是胸有成竹。只余下吴满,一个名字也没写出来。
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知道吴满做事认真,没有催吴满。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吴满当然得全车间员工大比较。吴满头也没抬,压根儿望也没望他们,更没注意那边眼镜主任,已开始统计票数。吴满先列出二十五个人的大名单,大名单里没有太岁。吴满还没有比较这二十五个人,已汗流浃背了。他骂着自己,这样大的事儿,怎么能够昧着良心做事?当然只能按照两个主任定下的标准定着。吴满问自己,太岁怎么能不裁?太岁不裁裁别人,说得过去吗?吴满只得又将太岁的名字列了上去。吴满冒出的汗经空调一吹,很快干了。吴满一个个比较着,稍许表现好的,便将名字划了。终于择出了十三个人的名单,名单中有太岁和梅毒。他将名单交给眼镜主任后,傻眼了。两个主任和所有班组长的票都早已统计完了,只余下吴满这张票了。可恼的是前二十六名,恰是吴满写的大名单的二十六名,更加奇怪的是,二十六人的票数完全一样。大家望着有趣的名单,放心了,都感到轻松了,因为要裁的十三个人,至少在表面上,都由吴满定了,与在座其他人都没关系了。也就是说,这十三个人要打谁骂谁杀谁都只会去找吴满了。
吴满后悔自己写得太慢,又太投入,居然没管这边统计票数的事儿。不然,打死他吴满,他也不会那么蠢。吴满想要回他定出的名单,眼镜主任已将吴满的票统计完毕了。再说,即使没统计完毕,吴满也不能要回来。吴满是五十岁的人了,又是厂里第一哥,说话原该一言九鼎,能畏畏缩缩,像个娘们吗?吴满只得强忍着心底的悔,想着往后遭遇这十三个人的尴尬。
胡子主任呵呵笑着说:“先要满哥定,满哥还谦虚,你看,最后还是满哥定的。满哥是真正的定海神针。这么大的事,没有满哥,没法儿定下来。”眼镜主任说:“这个名单是我们大家定的,请大家保密。”却又忍笑不住,说:“这事儿大家不能胡说是满哥一个人定的,绝不是这么回事,是我们大家定的。再次重申一次,这个名单不是最后的名单,半个月后,大家再来议议,看要不要修改。这几天麻烦各位多酝酿酝酿。”眼镜主任又补了一句:“这个名单谁泄露了出去,谁负责。”
吴满和刘哥走出会议室。刘哥说:“满哥,你不该写太岁的名字。你答应了的。”又一声叹气说:“这下好了,只要传出去,这十三个人还不恨死你。其实是大家的责任,变成你一个人定的了。”吴满说:“我想着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当然得认真,当然得公正。没想到,会弄出这个名堂。你也不提醒我。”刘哥说:“我担心太岁,望着眼镜主任统计票数去了。”
两个说着话,到了电工班休息室。太岁立马问:“今天开什么会?该是定裁员名单吧。”吴满做了贼一样,不敢看太岁。刘哥说:“还只是初步定,要过半个月才最后确定。现在还说不清。”太岁急急地问:“初步名单中有我吗?肯定有是不是?”刘哥说:“没你还能有谁?当然有你。不过还没最后确认。你得赶紧想办法。”
十四、梅毒送礼
这年头,没什么事儿能够真正保密。上午还没下班,五车间所有人都知道,吴满一份名单,将十三个人的饭碗砸了。
吴满下午上班,刚在苦楝树下坐定,太岁骑着摩托车来了。太岁对着吴满摇摇头,说:“满哥,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要裁我?我家里也难。”吴满苦着满脸麻子说:“太岁,你误解了,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所有班组长,几个‘哥’,两个主任一起定的。我哪有那个权?我只是最后交那张该死的纸。我又没看,人家都统计好了,票数都一样。唉。”太岁说:“不管怎样,你不写我的名字,我就不会被裁。满哥,你总是不该写我的名字。你心里应该清楚,我再不学技术,不认真上班,却总是将你满哥当师傅一样敬。这下好了,师傅裁徒弟。”吴满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唉”地一声长叹。
吴满正尴尬,刘哥来了。刘哥说:“太岁,你怪人也要知理好不好。首先这是大家定的,我也在里面,两个主任也在里面,所有的班组长和‘哥’都在里面。只是满哥最后交那张纸。如果是我最后交那张纸,你就怪我不成?”见刘哥这么说,太岁阴沉着脸去了休息室。一会儿后,小马到了。刘哥要他早点儿到,说怕满哥出事,得为满哥保驾。
不一会儿,那十三个人中,除了梅毒,个个来找吴满,都说:“满哥,我总是满哥前,满哥后的,你为什么偏跟我过不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真想不通呢。”一个叫“蠢蛋”的青年清洁工,跑过来,手指着吴满鼻子说:“满哥,你以为我好欺负?你去社会上问问,有几个不认识我蠢蛋的?你叫蠢蛋下岗,蠢蛋要你的命。”
蠢蛋愈说愈冲动,又见吴满退着,分明是怕着他蠢蛋,索性舞着拳头朝吴满打来。吴满知道蠢蛋蠢,不好与蠢蛋计较,只得避着。这会儿,刘哥解溲去了,吴满身边只有小马。往日文静的小马立马护住吴满说:“你敢,老子打你不死。我可不管你蠢蛋不蠢蛋。”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无畏,一是大无畏,二是蠢无畏。蠢蛋属于后者,有什么敢不敢的,一拳已打在小马肩膀上。小马也没管三七二十一,扬起脚踢在蠢蛋裆下。蠢蛋在地上不要命地滚着,滚了老久才渐渐见好。蠢蛋爬起来,嘴里嚷道:“你满哥和小马合起来打我。我怕你们来着?”便找了根铁棍来。太岁知道了,跑了来,抢了那铁棍,抠住蠢蛋前胸,说:“你说满哥几句可以,动手就不成。你还拿铁棍?”太岁扬起扇子般大的手,“啪啪”两声,便打在蠢蛋脸上,说:“你太岁叔叔打掉你些蠢气。”
蠢蛋见着太岁,早如老鼠见着了猫,跑到眼镜主任那儿告状去了。眼镜主任带着蠢蛋来找吴满,问了情况,又问了旁观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蠢蛋说:“蠢蛋,这次我就原谅你。你再胡闹,我第一个下你的岗。那名单还没定,你再闹,先将你定了。”蠢蛋只得不再闹地走了。
吴满见太岁以德报怨,心里更觉得愧对太岁。又想着小马挨了一拳,问小马伤着没有。小马嘻嘻一笑,说:“没有,真没有。”
吴满不知道要如何向太岁致歉和感谢小马,向刘哥借了单车,跑到厂外买了两包好烟。他先将小马叫到一旁,将一包烟递给小马。小马说:“满哥,我不会要你的烟。我早就将你当师傅了。哪有师傅买烟给徒弟的?”吴满只得作罢。小马说:“我以后烦着满哥的事儿还多着呢,烦一次买一包烟,一个月工资只怕还少了。”
吴满又将太岁叫到僻静处,将烟递给太岁。怯生生地半低着头,抬起眼睑说:“太岁,真不好意思。我根本就不该去参加这个鬼会。其实,我一不是主任,二不是班长,去参加这个鬼会干什么?我是,唉。下次,我请你喝酒。”太岁说:“满哥,还是我请你吧。酒倒是用不着,我都四十多岁了,比刘哥还大两岁呢。刘哥都‘哥’了,我‘小’都没有。人家还是太岁前太岁后的,面子上真挂不住。满哥你要是肯在我被裁了前,喊我一个‘小’字,比请什么都强。真的,肯喊我一个‘小’字,我请你上五星级宾馆,让你满哥正正经经地潇洒走一回。”
吴满脸上那些麻子里,每个都立马写上了“原则”两个字。吴满摇摇头说:“太岁,还是我请你喝酒吧。‘小’字,你真没呢。你努力吧,不懂,问我。只要努力,飞快就能‘小’,就能‘工’、‘老’、‘哥’。太岁你就是不肯努力。你也不一定会被裁。这事儿还没定。报上去还有半个月,再说,就是车间报上去,厂里也不一定会批。”见太岁叹口好长的气,吴满想想说:“太岁,你去叫刘哥喊你一声‘小’吧。他喊‘小’,一样管用。小马就是刘哥喊的‘小’。再说,我四十岁以后,厂里的‘小’,都不是我喊出来的。我也不会再喊‘小’了。我再去喊‘小’,掉自己的价。再说,太岁,就是我愿意喊‘小’,我也不会乱喊。我喊出来的,都得是那个事儿。太岁,这事儿,真对不起。”
太岁难得认真一次地说:“我们厂几个‘哥’,还有那些老字辈的,都是你这脾气。他们都学着你,你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他们也不肯轻易喊‘小’,喊‘工’。算了,满哥,我跟你开玩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小’什么‘小’?喊出来也别扭。我还不清楚满哥?满哥该是当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人选。谁有你公正?公子他师傅,技术没到哥字辈,临死都希望满哥喊一声‘哥’,满哥宁肯说,什么哥呀老的,我们都知道你技术过硬。心里知道就成,也不喊那声‘哥’。”太岁打开吴满给他的烟,递给吴满一支。
“谢谢你。太岁。”吴满好认真地说着。
十三个人中,来了十二个找吴满的麻烦,只余下梅毒没来。吴满等了一下午,等着梅毒来喊“吴麻子”,说“你这机枪扫过的”。可是,梅毒怪怪的,居然一个下午缩在天车班,没来找吴满麻烦。梅毒没来,吴满心里就不踏实。吴满得挨了梅毒的骂后,才知道这事儿总算过去了,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胖婆上午回到天车班,女工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胖婆绘声绘色说起开会的事,最后对梅毒说:“梅毒,这事儿我真尽力了,没法子。我不但没写你,还叫刘哥也没写你。可是,没法子,还是有你。”梅毒没哭,没闹,还弄出几丝笑,说:“胖婆,我知道了。我不怪你。这事儿谁也不能怪。”梅毒再没说话。
几个十三个人中有名字的人,邀梅毒去见吴满。梅毒对他们说:“不能怪吴麻子,吴麻子只是活宝,手脚慢了,最后面交,他早点交,我们怪谁去?吴麻子只是被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利用了,成了活宝。他们正要找活宝担责任。”
晚上,梅毒将眉毛扯得比柳树叶还好看,脸上扑了层薄粉,搽了口红,描了眼线,装上假睫毛,穿一条能看清汗毛的薄如蝉翼的连衣裙,拎着小皮包,踏一双能当钉子用的高跟拖鞋,迈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步子,去了超市,买了两瓶两百块钱一瓶的酒,一条两百块钱一条的烟,到了王厂长家。
王厂长一个人在家。梅毒睁大眼睛,将假睫毛眨了几十眨,说:“王厂长,想想看,五车间的。天车班的。你调厂里当副厂长那年进的厂。前不久,你去我们五车间作报告,说改革是在救厂,说再不改革,我们厂必然会一天不如一天。那天,我坐第一排呢。全车间听得最认真的那个就是我。”梅毒说王厂长的报告真好,一下就使人明白了。王厂长做出好像记起来的样子,说:“对对对,天车班的。你有一个外号,叫什么来着。”王厂长当然知道,这个厂没有外号的不多。梅毒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那不雅的外号,响亮地说了本名。梅毒将想好的话说完了,找不到旁的话说了,只得将酒和烟拿出来,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说只希望保住饭碗。
王厂长不要梅毒的酒和烟,王厂长说的全是场面上的话。场面上的话梅毒懂,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就是不帮她梅毒忙的意思。梅毒将头歪着,眼儿挤着,腰儿扭着,声音嗲着。王厂长眉一蹙,说:“别这样,腰儿会扭断的。这儿离医院可不近。”王厂长说罢,拿出手机,摁了几个他不知道,但天知道的数字。眼睛翻着看墙上的壁钟,见是八点过五分,对着手机说:“老婆,你不是说八点钟回吗,都八点过五分了。”王夫人退休了,去北京看儿子去了。王厂长对着手机说:“哦,很快就回。”王厂长关了手机,说:“这么着吧,你要相信车间会公正。再说,你们主任不错,人正派。我在中层干部会上说了,谁送礼给我,我就下谁的岗。你拿回去吧,我就当作没这回事一样,不按这一条处理就是了。”
王厂长一不要烟,二不要酒,三不要色。梅毒“卟嗵”一声,跪了下来。梅毒流出了泪,还没说话,王厂长先说话了:“不要这样,再不走,我保准下你的岗。”
梅毒提着烟和酒跑到眼镜主任家。还没敲门,一个十三人名单中的钳工,提着一个黑塑料袋悻悻地出门了。那个塑料袋里和梅毒提来的塑料袋里一样。钳工下楼时,甩下一句话:“杂种,老子被裁了,会有你的好看。半个月以后再说。”梅毒在眼镜主任家门前犹豫着,心想眼镜主任比自己小一岁,眼镜主任的老婆比主任小十岁。扭腰子挤眼睛对眼镜主任肯定没用,说不准眼镜主任心里会骂她梅毒老妖婆。没进门先泄了气。
终于进了门,见了眼镜主任,递上烟酒。梅毒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如果真正该裁,主任你裁好了。我只是敬着主任,真没有别的意思。主任的才能,主任的人品,主任的相貌,真是没得说的。”眼镜主任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东西你不拿走,我明天就摆在车间门口。并且第一个确定被下岗的人,就是你梅毒。这次改革要顺利进行,只能这样。不这样做,我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厂长也会第一个裁了我。”梅毒知道找眼镜主任没用了,一声长叹后,心灰意懒地走出眼镜主任的家门。
梅毒愈想愈想不通,报纸上电视里不是常说,这个干部那个干部被人家三五两下就拉下水了吗?怎么她梅毒碰到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好干部?姓王的快六十岁的人,望着她梅毒一点也不上火。往日里梅毒大骂着腐败,说腐败的官个个该杀。这时好了,你去杀吧,都杀了,没了腐败了,救不了梅毒了。梅毒这时才明白,腐败原来还真是好东西。如果王厂长腐了败了多好,便可以保住梅毒的饭碗了。梅毒怨自己苦命,连腐败干部也遇不到!
十五、“满哥救命!”
吴满比往常起得更早,往常六点起来,今天五点就起床了。吴满睡不实,刚睡着,那十三个人直往吴满梦里钻。他们说吴满砸了他们的饭碗,骂吴满,打吴满,拿着刀子追着杀吴满。吴满便一身汗地醒了。吴满洗了冷水澡,冲去了汗,也不知几点几分,上床又睡着了。五点时,那十三个人围着吴满哭了一会儿,集体上吊。上吊前,说做鬼也不放过吴满。吴满醒了。吴满又是一身汗。吴满洗了冷水澡,决定不睡了。
吴芸今天要去一中考试,要考一天。吴满去对面大剧院广场跑了几个圈,买了菜回来,恰好六点。吴满将吴芸叫醒,只是没叫吴芸像往常一样去锻炼。吴满将家弄干净了,父女俩洗漱了,吃了面,七点差一刻。吴满说:“做题时,一定要看清题目,做完了,要检查。”吴满拿出风油精、十滴水、清凉油、人丹给吴芸,说:“感觉热时,含几粒人丹,不舒服时,在太阳穴上抹风油精,肚子痛时喝一瓶十滴水,蚊子咬了,搽一点清凉油。”
七点差五分,瘦妞带着小瘦妞下来了。吴芸喊了“爸爸,拜拜”,跟着瘦妞去了。瘦妞昨天跟胖婆请了假。胖婆说:“考一中是大事,你去吧,不碍事。”
吴满没事儿可做,想了老久,也没法想出事来,只得往厂里走去。他怕到车间过早,故意走着怕踩死蚂蚁的步子,可是到苦楝树下时,还只有七点一刻。
吴满抬头望着苦楝树。苦楝树叶全部发黄了,已是老气横秋,暮气沉沉,晨风一吹,叶落无数,分明死期将至。吴满吃惊不小,抚摸着苦楝树,心痛着问自己:“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这分明是要死了。怎么回事呢?师傅,你得保佑苦楝树。”吴满坐在护围上,点燃烟慢慢地想,是我吴满做错了什么吗?我砸了十三个人的饭碗,苦楝树生气了?要不就是师傅生气了:你吴满做工的,却去砸做工的人的饭碗,像个事儿吗?
梅毒知道吴满一般到得早,七点半时,她破天荒也到了。
自从梅毒说吴满脸上像机关枪扫过,且是“三老四严”后,吴满打心底里怕着梅毒。于是。在路上见了,梅毒往左边走,吴满肯定往右边走。梅毒偶尔来电工班休息室,吴满立马找个借口出去。吴满要修理梅毒开的天车的电器,总是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干活。吴满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