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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工班休息室,吴满立马找个借口出去。吴满要修理梅毒开的天车的电器,总是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干活。吴满避着梅毒,梅毒却不避着吴满,不管在哪儿,梅毒看见吴满,准会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吴麻子”,喊得吴满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今天不同,昨天梅毒没来找吴满麻烦,吴满一直盼着这麻烦快点儿来。既然躲不过,不如早点来。就像吴满小时候闯了祸,躲着爹娘时,怕得要命,爹娘真打过了,也就五板屁股。打过了,也就不怕了。吴满准备由着梅毒指天骂地。
“满哥,这么早呀?怪不得他们说你从进厂那年起,年年是先进。来这么早,你满哥不先进,谁敢先进!”梅毒没骂吴满,并且一口一句“满哥”,笑吟吟地脸上像要掉下两个酒窝来。吴满等着梅毒找麻烦,麻烦没来,划时代的“满哥”二字,从梅毒嘴里迸出来了。吴满诧异了,不知所措了,拼着命将准备迎接责难的满脸严肃,半身正气、半身委屈搬走,想着法子挤出几丝笑来,说:“梅毒呀,这么早?”
梅毒右手伸进左手腕上的皮包。那样子,在吴满眼里,像电影里女共产党员要掏枪枪毙叛徒。吴满望着,紧张得要死,想拍拍屁股就走,又想着砸了人家饭碗,就这么走不好,总得听人家埋怨几句。又想着,应该不是刀子。是刀子,吴满也不怕,一个女人的,能有多少力气?吴满好勇敢同时也好警惕地望着梅毒。
梅毒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十块钱的烟来,递给吴满,说:“满哥,这包烟给你。昨天中午我去一个朋友家喝喜酒,得了一包好烟。我家里那个,前段时间戒烟了,我想着,往常满哥待我好,我却不知好歹,就拿这包烟给满哥吧。满哥,不是说你,也该吸两包好烟。你那烟,吸着对身体不好。”梅毒刚才买了这包烟。所谓吃一亏,长一智,梅毒昨晚在王厂长和眼镜主任那吃了两次亏,自然长了两智。梅毒聪明了,知道许多事儿要投石问路,不能蠢宝一样,冒冒失失拿着几百块钱烟酒往人家里送。梅毒将这包烟当探路的石头。
吴满忙双手连摇说:“我从不吸这种烟,这烟太淡,没吸一样。”梅毒说:“满哥,我和你是谁和谁?一包烟又不是一包炸弹,又不会要你的命。我只是敬着你满哥。”渐渐地扭着腰子,蹙着眉头,声音也嗲起来。
梅毒将那包烟硬往吴满胸口口袋里塞,吴满死命地推开那包烟。于是,一个不接,一个硬塞。吴满眼睛不住地望着水泥路的前方,终于,刘哥骑着单车优哉游哉地过来了。吴满急了,脸上的白麻子早羞成了红麻子。他怕着刘哥看见他和梅毒在推推搡搡,以为他顶天立地的吴满,在砸了梅毒的饭碗后,又不要脸地调戏着天天喊着“吴麻子”的梅毒。吴满可不愿意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蠢事。吴满只得接了那包烟,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刘哥到了,点燃一支烟说:“梅毒,你那事儿,不能怪满哥。大家都有责任,我也有。眼镜主任也有,胡子主任也有。与会人员都有。”刘哥以为梅毒在找吴满麻烦,忙替满哥解释。
梅毒白刘哥一眼,拉下脸来说:“刘哥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怪满哥了?我自己往常表现是那个样子,怪满哥有什么用?和满哥说两句家常话,也碍着你的事了?”她又将笑容粘在脸上,自然亲热地和吴满拉着家常:“满哥,听刘哥说,你家芸儿成绩好,今天该去考一中吧。”吴满说,芸儿今天跟瘦妞、小瘦妞一起去考试了。梅毒说:“芸儿妈走得太早了,也难为满哥了。芸儿肯定能考上一中。”刘哥和吴满都纳闷儿:梅毒不但不找麻烦,倒好像吴满将她那名字写上去,砸了她的饭碗,是帮了她梅毒,她梅毒早该感谢吴满。
一会儿后,苦楝树下聚了十多个人。梅毒都视而不见,好像只有她和吴满两个,或者那些人全是瞎子兼聋子。梅毒对吴满说:“满哥,你家还是住在大剧院对面那栋楼吧?二单元,三楼?好像就住在瘦妞家下面?”待吴满说了“是”,她说:“还是你和嫂子结婚的时候去的。嫂子真漂亮,真正的厂花。十多年了。去过瘦妞家几次,怕扰着满哥,没敲满哥家的门。哪天有空,上你家玩去。”她拿出手机来,问满哥家电话号码。吴满说:“要那东西干什么?叮铃铃、叮铃铃地响,烦死人了。我就喜欢清静。”
八点半了,吴满去了电工班休息室,梅毒爬上了天车。电工们今天没活儿干,吴满没看武侠书,吴满问刘哥,梅毒为什么不找他麻烦。刘哥说,梅毒脑子进了水;吴满问小马,小马说,梅毒可能吃错了药。吴满想了一天,也想不出头绪来。吴满索性不想了。
吴满刚回家,楼梯间便响起了吴芸上楼的脚步声。吴芸大声嚷着:“爸爸,你家天才回来了。爸爸,你家天才回来了。”吴满听声音便知道,吴芸一定考得很好。吴芸到了家,不用吴满问,说:“爸爸,我考得真好。你知道吗?”
一会儿后,瘦妞和小瘦妞上来了。吴满问:“小瘦妞考得好吗?”小瘦妞没说,瘦妞说:“送了三十块钱报名费。芸儿考得好,芸儿肯定可以考上。我家这活宝的,哪能和芸儿比。”
吃罢晚饭,父女俩洗了澡,吴芸说:“爸爸,今天我什么都考完了。我要玩到九点半才回。”待吴满同意了,吴芸燕子一样飞出门了。吴满便打着赤膊,穿一条三角裤衩,躺在睡椅上看电视。吴芸玩去了,瘦妞早已不像“以后不了”之前,每天必来吴满家。如今的瘦妞,虽然隔三差五也来坐坐,虽然隔半个月依旧帮吴满搞一次大扫除,却也紧守着“以后不了”的四字真经,不再越雷池半步。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吴满希望来的是一个会喝酒的朋友,最好是刘哥。刘哥和吴满本来就无话不说,再喝上二两酒,话闸一打开,更会毫无顾忌地神聊海聊。
吴满打开门,一股刺鼻香风扑面而来。敲门的是梅毒。梅毒望着吴满笑着,笑得有两分别扭。吴满脸一红,心跳如打鼓,忙将门关了,嘴里挤牙膏一样挤出一句话来:“梅毒,你不是找我吧?你走错门了吧?瘦妞家住在六楼。这是三楼,还有三楼。”吴满猛地明白:她是来问昨天的事儿,问他吴满为什么要砸她的饭碗。梅毒又秀秀气气地敲着门,说:“满哥,你什么意思呀?太看人不起了。满哥,开门呀。”吴满心想着梅毒终于来找麻烦了,吴满忙穿好汗衫和长裤,这才打开门。待梅毒进屋后,吴满将半掩的门大开着。
梅毒精精细细地打扮了一番:一套浅蓝色套裙,脖子上束一条绿色纱巾,嘴上搽了些许口红,脸上扑了层薄粉,身上洒了可以当灭害灵用的刺鼻香水。那头半黑半黄的齐肩头发,梳得黄黑相间,井然有序。两条眉毛扯细了许多,比柳树叶都好看多了。两只眼睛也装了老长的假睫毛,一眨一眨地眨出着少女没有的味儿。她手上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吴满沏了茶给梅毒,坐在木沙发上,低着眼睑,等着梅毒发难。梅毒呵呵一笑,将那对酒窝笑得十分精彩。梅毒说:“满哥,芸儿呢?芸儿今天考得怎样?”说话时,很自然地关了门。
吴满说:“玩去了。这家伙,说今天考得好。”心里却说:“你发难呀,你骂娘呀,你吵了闹了,这事儿也就完了!你不吵不闹,什么意思?”吴满望着观世音菩萨像,祈求着观世音让梅毒早点发难。
梅毒说:“芸儿是谁的女儿?满哥的女儿。当然聪明,当然会考得好。不用说。”将塑料袋里的烟酒拿出来,说:“满哥,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同事了,没买过一瓶酒、一条烟给你,真的不好意思。按理,该常来看看满哥。满哥对我们那么好,我却从来没有关心过满哥,真的不好意思。那次不是满哥爬上天车,还不知道领导要如何说我呢。”
梅毒不但不发难,还拿来一对酒,一条烟,这不是叫他吴满自杀吗?吴满脸红心跳地说:“梅毒,快别这么说了。昨天的事儿,我根本就不该去掺和。拜托你别拿烟酒来损我。我受不了,梅毒。说句实在话,我昨天的事儿,虽然对不起十三个同事,却对得起厂里。我吴满是凭着良心上的那杆秤做事的。”
梅毒说:“满哥,你怎么了?”梅毒的脸上,没了一丝笑容。梅毒说:“我没说你不是。真没说。我哪会怪你?我知道,是由于我的表现,还有我的嘴。你只是最后一个交那张纸,不怪你。我真不怪你。”梅毒神情愈来愈凝重,“我是来求你帮忙的。对,求你满哥。求你救两个人的命。你可以救两个人的命,就看你救不救了。”
吴满懵了。梅毒说:“十多年前,有个男人好英俊,有个女人爱上了他。后来他们结了婚,后来他们生了儿子。后来这个男人成天赌,成了名副其实的赌徒,将家里赌空了。后来这个男人因为家里没钱供他赌博,爱上了另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就因为这个女人有钱。后来,这个女人只有带着儿子艰难度日,后来这个女人为了儿子能过得好点儿,将来有钱读高中和大学,白天在厂里工作,晚上去一家槟榔厂打工。这个女人为了赚多一点钱,又想出了白天扒在天车上开天车,下午去槟榔厂打工的法子。”梅毒说:“这个女人在昨天,对,就是昨天,被人将饭碗举在了半空中,时刻准备砸了。只要半个月,那个饭碗就会砸碎。这个女人没了工作,靠给槟榔老板打工的钱没法养活自己和儿子。这个女人就来求你满哥,就因为你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梅毒说完了,梅毒是流着泪说完的,流着泪的梅毒没有哭出声来。
吴满望着梅毒,眼睛睁得老大,“你不是说,你丈夫待你特好吗?你不是说,你每天都打麻将赢钱吗?你不是说你要打就要打五块钱一炮,小的不来吗?”梅毒打断吴满的话,“满哥,那都是假的,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母子了。我们母子真的就是这么苦。”吴满叹口气,说:“梅毒,我是个老实人,肚子里没花花肠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实在话,原来和王厂长一家走得勤,现在有些走动,却远不如从前了。我们的关系,也就余下那些传说,别的都没了。你知道的,脚步为亲。不走动,如何还有那种关系?再说,就算有,我也不会去找他。梅毒,你找我真的没用。我真的不会去找他,这种事儿,得公正。”
梅毒低下了头,老久一阵后,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可是,我刚才没说一句假话。我知道,以前是我对满哥不住。只是满哥你大人莫记小人过。”她犹豫了片刻,分明牙齿一咬,站起来,两排牙齿又使劲一咬,唰地红了脸,一身在忸怩中有了许多妩媚。那头发,也被吊扇风吹得扬了起来,像扬起无数要捆吴满的绳索。话说得极轻同时也十分急迫,好像说慢了,她会没有胆量说下去,“满哥,哪个不知道,你是他姓王的一家子的恩人?你对他家的大恩大德,他家十八代人也没法报。只要你去和你家亲家说,你要我干什么都行。真的,满哥,干什么都行。满哥是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梅毒掉出几滴泪来,“先干也成。”
吴满当然知道梅毒的意思。吴满从心底里看梅毒不起了。吴满想起了瘦妞。瘦妞那个女人,虽然骨瘦,却了不起,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是一个叫吴满爱着、怜着的女人。只是因为国家的法律,和祖宗的传统,瘦妞是另外一个对吴满好的男人的女人,吴满不能去爱,吴满只能在心里爱着瘦妞。这会儿,吴满愈发觉得瘦妞可敬了。在和瘦妞的比较中,梅毒在吴满心目中,已经不是人了。吴满索性喝酒。望也不望摆出万种风情的梅毒一眼。吴满对自己不住地说:“这个梅毒往常只是大大咧咧,只是嘴巴不关风,没想到还是不要脸女人。她以为我吴满是猪狗呢。真是,我吴满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吗?”
吴满盼着吴芸早点回。可是吴芸偏不回,吴芸要九点半回。这会儿,还只有八点半。
梅毒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咬出一排牙齿印。梅毒眼睛一闭,将自己飞快地脱得精光。吴满呆了,吴满只呆了片刻,立马跑进房去,自己躲在房里,将房门闩了,背靠着门。梅毒哭泣起来,在哭声间隙里挤出几句话来:“满哥,只要你救我们母子,你要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硬?”吴满在房内说:“你快将衣服穿上回去。我家芸儿时刻都可能回,看着你这个样子,如何得了?拜托你,快穿好衣服回去吧。”
梅毒穿好衣服,抹了眼泪走了。梅毒没有带走烟和酒。
梅毒走了老久一阵后,吴满才打开房门,从房里探出头来,将整个厅屋望了,又竖着耳朵听了良久,确信梅毒实实在在地走了,这才将敞开的厅屋门关好。
吴芸说九点半回便九点半回了。吴芸又是一身的汗。吴满说:“芸儿,你得重新洗澡。”吴芸说:“我要睡了,不洗了。”吴满拿吴芸没法,只得由着吴芸汗渍渍地往床上爬。
十六、“儿子,叩头”
第二天早晨,吴满没在苦楝树下坐。吴满直接去了电工班休息室。
吴满怀疑着那句“邪不压正”是在放屁:他吴满明明是正义的,却怕着那个邪恶的梅毒,吴满心想那话该改成“正不压邪”才是。吴满不敢见梅毒,见到梅毒,吴满立马会想到她的胴体,虽然是她自己脱得精光,要说流氓,是梅毒流氓。可是,吴满偏偏心头撇不开流氓的感觉。吴满索性翻着昨天的本市日报看,看第四版,第四版上有国际新闻。吴满看了昨天的看前天的,吴满看了十多天。
刘哥来了,见苦楝树下没有吴满,觉得奇怪。只要不下雨,吴满必定会早晨七点半起坐在苦楝树下,直坐到八点半。刘哥望着好像是要死的苦楝,心想吴满是不是不忍见着苦楝的惨状,便不坐在苦楝树下了?
一会儿后,太岁到了;一会儿后,小马到了;一会儿后,梅毒到了。
梅毒依旧化了淡妆,依旧像捡了金子一样,一脸的笑,依旧是抬头挺胸地走着。那样子,像是这段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只是见了上了“哥”“老”“工”“小”档次的,梅毒不再叫他们外号,而是依着厂里的规矩,“哥”“老”“工”“小”地叫着他们。叫得那些“哥”“老”“工”“小”们,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只有特别细心的小马说:“梅毒这两天瘦了。”梅毒没在苦楝树下站,梅毒看见了苦楝树就像看见了吴满,心底就想着自己的耻辱。梅毒直接去了天车班休息室。
一会儿后,苦楝树下聚了十多个人。无论是谁,见吴满没在苦楝树下,都觉得奇怪,都觉得不习惯,都觉得没有吴满坐在旁边的苦楝树,不像苦楝树。大家都觉得说什么话也没有意思,也是懒懒的。
八点半了,除开电工班三个,其余的人都散去了。太岁有几分担心地说:“满哥今天怎么了?几十年如一日,七点半准到,今天,这会儿了,还没到。这事儿有些蹊跷。”小马说:“不会是满哥病了吧?”刘哥早就担心吴满病了,忙说:“太岁,你骑摩托车去满哥家看看。要是病了,打电话来。”太岁骑着摩托车走了。一会儿后,太岁骑着摩托车回了,“满哥家没人,敲了老久的门,也没人应。”小马望一眼太岁,说:“弄不好满哥不想见那些人,坐在休息室里。”三个到了休息室,见到了吴满,都笑着说:“满哥,太岁还去了你家叫你呢。你却一大早坐在休息室。”
太岁依旧每天劳模一样上班,那态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但叫吴满悔着,甚至叫所有的人,都觉得如果裁了这个样子的太岁,可惜了。胡子主任对眼镜主任说:“太岁如果进厂起,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也是‘哥’了。可惜了,这事儿是没法亡羊补牢的。”太岁想好了,他认认真真干了接着来的十多天,如果硬要裁他,对不起,他太岁立马翻脸。太岁对太岁妻说,这叫“先礼后兵”,或者说“先君子,后小人”。
这几天,刘哥怕吴满无端地吃亏,说:“活儿慢慢干不打紧,四个人一起干。”于是,电工班四条汉子,总是捆在一起。太岁、刘哥和小马遇着重点儿的事,都抢着干了。吴满真真正正成了只要动动嘴皮的老师傅。每当太岁抢着活儿干,说着“满哥,这事儿,我来”时,吴满心里就埋怨着自己:“我怎么那么蠢,去掺和这件事儿。与我丝毫儿关系也没有的事儿,被我弄成这样。我也是五十岁了,怎么还不懂事呢?偏太岁还能以德报怨,我连太岁都不如。”
下午下了班,回家的路上,吴满总想着梅毒,想着梅毒的风骚和眼泪。吃过晚饭,吴芸出门去玩,吴满说自己有事要出门,让吴芸拿了钥匙,挂在脖子上。
月亮懒洋洋地像梅毒扯出的眉毛,轻描淡写地撇在天上了,树上的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