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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个体户们都纷纷称赞七哥说这个人难得,便将七哥视为知音。而实际上他们都不知道七哥度蜜月在深圳住了二十天。
元旦时,七哥回了一趟家。恰恰五哥六哥也携子来家了。五哥六哥自小就没把七哥放在眼里,到现在依然是。他们完全不顾七哥是广大个体户的知音这一事实。五哥和六哥你一言我一语大声讥刺七哥费心思往上爬不如费心思赚点钱,然后故意把儿子的胖脸亲得叭叭地响。那响声在七哥的心上像是锤子砸下一样,一锤一锤地让他痛苦。
父亲对七嫂极不满意。父亲想这女人大概有妖术。要不凭她那年龄和不能生儿子这罪该万死的毛病怎么能把七哥给勾引上呢?父亲想没有男人愿意讨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而女人生不下孩子,父亲想,那还有什么用?父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说现如今又不能讨小,看小七子你今后怎么办?父亲说不如把你那个休掉,再找个年轻漂亮的。七哥说瞎吵什么,你懂个屁。七哥一句话噎得父亲说不上来了。父亲在七哥面前显得很谦卑。父亲常想着七哥是省里头的人。
元旦刚过几天,父亲突然颠颠赶到武昌来找到七哥。父亲说大香和小香都要请七哥吃饭,叙叙姐弟之情。七哥听得大吃一惊,那惊愕的程度不亚于听说里根总统请他赴宴。片刻,七哥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哪有好心。父亲说:她们当不了黄鼠狼,你也不是鸡。七哥说:我从来都只当没有姐姐的。父亲说:你们都是我养的。都是从你妈一个人肚子里钻出来的,有没有姐姐由不得你。七哥又是一声冷笑。七嫂说既然请,那就去吧。何况父亲又老远跑来了。七哥听七嫂的,便淡淡地回父亲说:请就请。有吃的何乐而不为?
小香姐姐住在黄孝河边。小香姐姐当年嫁的那个黑胡子男人是个无业游民。小香姐姐跟他结婚三个半月后生了一个女孩。那黑胡子要的是男孩而小香姐姐却没有办到。小香姐姐在七哥面前可以为所欲为地打骂撕咬,却不能将她的丈夫奈何下去。没等女孩满两岁黑胡子假称回老家将小香卖到了河南。河南乡下的日子清苦,这使小香一次又一次地逃跑,终于三年后跑了回来。到家里怀里又抱着一个男孩。那天母亲几乎以为她是个讨饭的。直到小香姐姐凄苦地喊了声妈妈,母亲才认出这是她的小女儿。
小香姐姐一年不到又结了婚。没有男人小香姐姐是活不下去的。甚至只有一个男人她也依然觉得日子难熬。小香姐姐为这回的丈夫生了一个儿子。小香的丈夫是菜农,因为妻子生了一个女孩而一怒之下与之离婚。这回小香称了他的心愿,便万事百事由着小香姐姐。儿子已经有了,老婆的意义就不大了。逗儿子逗得高兴时,即使小香领了情人来家调情他也无所谓。他抱着儿子给小香做菜还殷勤地问客人味道如何。
小香姐姐有了一女二子。河南带回的那个连户口都没有。小香姐姐想起了七哥。
几乎同时,大香姐姐也在想七哥了。大香结婚甚早。大香有三个小老虎似的儿子。小的也都初中毕业了,而大的业已开始了待业。大香姐姐十八岁就结了婚。大香姐姐丈夫是木匠,木匠比大香大十岁。大香姐姐小日子过得十分富足。大香常常在休假之日坐在门口晒太阳,嗑着瓜子同一帮老娘们扯三拉四地聊天。星期天则提一点吃的或酒回河南棚子看望父母亲,大香姐姐住在三眼桥,这也是汉口下层人历来所居之地。
父亲告诉大香和小香,说是七哥答应去她们那里吃饭。大香说那就先去我那儿吧。小香说不不不,先去我那儿。大香说你那破地方,七弟怎么能踏得进脚。小香说你不要什么都想得到手,你的日子过得够好的了。大香说就是日子过得好了,才要多为子孙后代想。小香说我则是一心为七弟着想。大香说你心肠好,怎么小时候不为七弟想?小香说你比七弟大那么多却从不照顾他。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争吵得互相骂了祖宗,倒没想到她俩是同一个祖宗下的儿女。
父亲说吵个什么名堂,就在我这儿吧。你们俩一起做东,打点好酒来。老子陪小七子喝酒,你俩有什么屁就在饭桌上放。父亲的话令两个女儿皆大欢喜。
七哥那天进门时见到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的笑容几乎当场呕吐。火车依旧哐啷哐啷地从门前开过,震得房子微微颤动。小桌放在了屋中央。桌面上加了一层圆桌面。扩大了的桌面上已摆上了香肠卤牛肉花生米之类冷盘。酒是黄鹤楼牌的。父亲眯着眼边闻边咂着嘴唇。桌上倒了三杯酒。父亲把大哥也叫来了。七哥父亲大哥,三个男人坐在桌旁。而所有的女人母亲大香小香都在他们身边忙碌,谦卑地问七哥菜如何酒如何。七哥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做客。
父亲在三杯酒下肚后,舌头便又润滑了起来。父亲说:小七子你这辈子不能光你两口子过。七哥说:您这是什么意思?父亲说:得有儿子。要不你费老命奔的前途有谁能接着走下去?大哥说:小七子,爸爸的话说得对。你的社会地位再高,你一死百事全了。还是得有儿子继承才是。七哥没言语。他觉得父亲和大哥的话倒是不错。七哥想自己把自己的命运彻底地翻了个面,可又怎么样呢?没有儿孙为自己的这番奋斗自豪。亦没有儿孙能享受到自己的成果。这岂不是有些枉然?父亲说:小七子,你可以过继一个儿子。小香姐姐立即说:我的老二,你晓得的,身体又结实,长相也不错,为了弟弟到老有依靠,我豁出去把他交给你了。七哥吃了一惊:你儿子?小香姐姐夹了一只鸡腿给七哥,说:是呀,那是个好小子。大香姐姐说:小七子别听她的。那小子是她跟河南乡下农民养的,蠢头蠢脑。我那个老三,一表人才,年龄虽大了点,不过,过继给你也合适。七哥又一惊:你说三毛?大香姐姐说:是呀,三毛常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七舅哩。小香姐姐说:三毛十五岁了怎么合适?大香姐姐说:那也比杂种要好呀。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又一顿好吵。七哥心烦意乱毫无吃兴。一桌酒菜便如毒药般让他汗毛耸起。七哥站起来,对父亲和大哥说:我不吃了。父亲喝息了大香和小香的战火对七哥说:再坐坐,你不陪你老子也陪陪你大哥。大哥说:七弟要走就让他走。不过话还是得跟你说明白。你小时在家里受够了苦,这我清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如今你出息了,再出息的人也得有子嗣。大香和小香的儿子是你的外甥。你们血缘亲近,你过继哪一个可以挑,但最好还是要过继有血缘关系的。否则,我们家不承认那个孙子。七哥说:我得想想。七哥一出家门,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的声音便在身后炸起。走了老远,还能听到她俩尖锐的叫喊。这一切使七哥恍若又回到了他过去的日子。七哥恐惧地加快了脚步,而心底里却一忽儿一个寒噤。七哥终于忍不住了,他扶着一棵树,勾下头将适才的饭菜呕吐一尽。他想将心底的恐惧和寒气一起呕出去。吐完,七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家里过去又在什么时候承认过我这个儿子的呢?
三天后七哥回家了一趟。七哥告诉父亲:他已到孤儿院领了一个小男孩子,那孩子刚一岁。七哥说: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他是你们的孙子,但我得说,他是我的儿子!七哥说完扬长而去。七哥的行为叫父亲目瞪口呆。父亲想骂人而终未骂出。父亲不敢骂七哥。父亲心里的七哥是政府的儿子而不是他的。
十四
河南棚子盖起了好些新房子。那些陈旧的板壁屋便如衣衫褴褛的童养媳夹杂在青枝绿叶般的新娘子之间。据说新火车站要修到建设大道的方向去,教堂般的汉口火车站从此结束它的使命。穿越城市的铁路要改为高质量的公路,公路两边的破旧房屋全部拆除,重新起盖高楼大厦。
邻居们都欢呼雀跃,纷纷盘算旧屋该折价多少,如何向政府讨价还价多分几套房子。只有父亲愁眉不展。父亲说没火车叫他是睡不着觉的。父亲说住楼房沾不到地气人要短寿。父亲说小八子怎么办?那几日父亲常坐在窗口下唠唠叨叨地说:我只有一个小八子还留在身边。
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和父亲母亲一起了。二十多个幸福的岁月,我享受到了无比无比多而热烈的亲情之爱。那温暖的土层包裹着我弱小的身躯。开放在这热土之上的一串红火一般的艳丽。火车雄壮地隆隆而过,那播洒的光芒雪亮地照耀父亲的小屋。很难想象没有父亲这小屋会是什么样子。
父亲把我挖出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刺眼地照射着大地。父亲叫来了三哥。三哥将小木盒置入一个大纸盒里,然后用绳子捆绑好。三哥说:我把他埋到二哥旁边吧,有个伴儿。三哥把纸盒架在自行车后,左脚一蹬,右脚飞越过纸盒踩上踏板。三哥的车铃叮铃按响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相拥着望着我们远去。他们像一对恩爱的老夫妻慈善着面孔望了很远很远,然后一起颓然地坐在门槛上。这一天我才发现,父亲和母亲已经非常苍老非常憔悴非常软弱了。
三哥将我埋在二哥身边,然后抚着二哥的墓碑,阴着面孔长舒了一口气。直到天黑三哥才缓缓地向山下走去。他的脚步是那么沉重和孤独,一声声敲打着地心仿佛告诉这山头所有的朋友,他累极了累极了。
星星出来了。灿烂的夜空没能化解这山头上的静谧,月光惨然地洒下它的光,普照着我们这个永远平和安宁的国土。
我想起七哥的话。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路却是同归。七哥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是无法判清的。七哥说你把这个世界连同它本身都看透了之后你才会弄清你该有个什么样的活法。我将七哥的话品味了很久很久,但我仍然没有悟出他到底看透了什么到底作怎样的判断到底是选择生长还是死亡。我想七哥毕竟还幼稚且浅薄得像每一个活着的人。
而我和七哥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冷静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变幻无穷的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