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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姥爷被宣传成为了保护牧场的羊群,而英勇牺牲的英雄。我也这样把他当成英雄写了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我写得最好,给了我一个“优秀”,并在班级作为范文让我给同学们念了一遍。
回家,阿妈却告诉了我舅姥爷死的真相。阿妈说,你舅姥爷不是英雄,他们说的是假话,可他值得你敬佩。刮白毛风的天气,一百多里,场部的人让他送一群肥羊去,就是故意找他的茬,他们已经计划要把他当成反动喇嘛来批斗。他不去,不但自己保不住,还会影响他的九个孩子,去了,知道没有活路,但能留下好名声,保护孩子们。
那一夜,我长大了,阿妈老了。
早晨,我离开家的时候,阿妈还是跟着黄母狗在后面送我。黄母狗又怀孕了,膨胀起来的乳头是九个。我再往后看,老黑狗双喜没来。我就停下了,站了一会儿,不放心,就向家里走去。
阿妈和黄母狗也停下,转身跟我回去。我回到院子里,打开双喜的狗窝门,见它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伸手拉它的头,拉不动,很僵硬。
阿妈说,双喜死了,昨晚就死了,我没告诉你,想你今天就走了,会很伤心。
我看着双喜,眼泪流了出来。我本来早就应该哭的,要离开阿妈了,心里很酸楚,不是个滋味。但是我觉得在阿妈面前应该坚强,就忍着泪。
现在看到双喜死了,就忍不住了。
阿妈要抱我的双肩安慰我,我躲开了。阿妈说:双喜年纪太老了,死了也不是坏事。你别哭了,好好去旗镇上班吧。
我真的很伤心。双喜跟阿爸从查干庙回来已经二十多年了。阿妈说狗的二十年,已经相当于人活到了百岁。不管是人,是动物,是草木,能活上百岁的就是佛。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双喜不是长毛的一条狗,也不是一个穿衣服的人,是我充满了亲情的亲人。其实,在家里它早已经是阿爸的化身了。
我说,今天不走了,我要亲手把双喜埋上。
阿妈说:你走吧,去旗镇好好上班。你不要管双喜,我不想马上埋它,我要供奉它满七天,要像对人一样安葬它。
我一路都很忧伤,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双喜的狗模样。我感觉它不单纯是阿爸的化身,它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老人,我的一个很亲的老爷爷。
第二天,歌舞团开大会,我知道的更多了。拉西叔叔宣布了歌舞团三个新上班的人员名单。阿茹安排做歌舞团舞蹈队的舞蹈演员,老师傅瘸腿巴根退休回家,他的儿子铁山接班在饭堂当师傅,阿蒙,也就是我学拉马头琴。
拉西叔叔宣布到阿茹,我看阿茹,她还是笑;宣布到铁山,我看铁山,铁山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很熟悉;宣布我时,大家看我,我低下了头,有点紧张。
那个铁山身体很宽,衣服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裹不住的紧绷感。一张圆大的脑袋上留了很厚的披肩长发,不太协调,就像马的鬃毛长在了牛头上。虽然有点滑稽,但是觉得这个人挺憨厚,对我很有一种亲和力。
就这样我和阿茹认识之后,也和铁山认识了。我们成了同期进团的同事。
我们开始了每天的朝夕相处。铁山是食堂的师傅,我每天都要到食堂去吃饭。每天见面时,他虽然也是像老师傅那样对我很亲热,很照顾,但,他似乎总是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过了一个星期,有天晚饭时,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歪戴着厨师帽,叼着一颗烟,坐在了我的饭桌前。
铁山有点脸红,问我,咱们以前认识吧? 我有点糊涂了,认识? 不认识吧,好像没见过面。
铁山温和地一乐:看来你真的忘了。那年,你是不是来过旗镇? 在电影院里,大眼、小眼他们一群小流氓欺负你,是谁帮你了? 是谁帮了我? 我仔细看铁山。你不是独耳龙吧? 我很惊喜,上前就抱住了铁山。
铁山用手撩起长发,果然露出那只秃耳朵。
铁山也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厚道地说:在单位里,不要叫小时候的外号。
我说对不起了,那时候你是光头,也没有这么胖,现在你都长变形了,我怎么能认出来? 不敢相信,人长大了相貌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铁山说:你还记得吗? 我那时给你说过的独耳马已经死了。
我想起几年前,在旗镇电影院里,铁山帮我打架的情景。
我说:你不是说独耳马死了,你也会死吗? 他说:那是活佛说的。可我没死。
他说那天很冷,晚上寒风刺骨,我们家人都已经睡觉了。离旗镇只有十多里的伊和塔拉牧场的兽医来我们家送信,说是独耳马死了。我阿爸的老家就是在伊和塔拉,那个兽医是我阿爸的表弟。
很奇怪那几天我也在生病,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我小的时候独耳马和你阿爸活佛的预言了。
表叔来了敲开门,进屋就找我,我阿爸说,孩子病了,刚睡下,别吵醒他。
表叔很神秘地悄声说:独耳马死了,你看看铁山那孩子咋样? 我们一家人一听说就惊慌失措了,慌忙跑到屋里来看病在炕上的我。他们呼我的名字,我没有反应,摸我的鼻孔也没有呼吸了。表叔是兽医,也会给人看病,他摸了我的脉,也不跳动了。表叔拉开用力晃动我手臂的阿爸:大哥,不用了,尼玛活佛说得准呀,孩子也没气了。
我阿爸说还有救吗? 表叔说,这孩子不是病,是命。咱没办法,要是尼玛活佛还在或许他有办法,这是神灵决定的命啊。
我阿爸绝望地说,尼玛活佛不见了,老喇嘛也不敢请,咱们自己来求神吧。
表叔说,你们不要哭,孩子的身子还热乎呢,身体也很柔软,魂儿还没走远,咱们求神灵放他回来吧。敬香求神要关好门窗,别让拉西他们的革委会和红卫兵发现。
阿爸阿妈在我的头顶点上香,跪在地上,一夜不停地祈求神灵。
早晨我醒了过来。屋里滚滚香烟呛得我猛地咳了起来。阿爸阿妈见到我坐了起来,惊喜得两个人都不会说话了。
我说,快开门,呛死人了,你们在放火烧房子吗? 阿爸很激动,拖着他的瘸腿,寒冷的天气里,把家里的门窗都打开了。
铁山没死,却性情大变。从此,那个瘦弱顽劣,每天在旗镇的街上游手好闲、寻衅打架的小流氓消失了。醒来的这个铁山,很快肥胖起来,而且性情憨厚,孝敬双亲,做事勤劳,为人质朴。
但是他最忌讳把那只秃耳朵露出来,也怕别人看见,甚至有谁无意讲了他的秃耳朵,他也会很郁闷,怪罪别人故意欺辱他,甚至有人说出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秃”字,他都多心。
铁山像几年前在电影院里一样,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拒绝,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没抽,我还是不抽烟。
他兴奋地说:真是缘分,原来你就是活佛的儿子。我阿爸说人要相信命,还真对。他一辈子给你阿爸做饭吃,我现在接了他的班又来给你做饭吃。
我说我可不是活佛了,咱俩就做兄弟吧。
第二节
我的快乐被阿茹感觉到了。我们早晨就进了练功房。她跳舞,我给她拉马头琴,边拉还边情不自禁地哼着长调。拉马头琴,我本来是有一点基础的,在拉西叔叔指导下,进步很快。拉西叔叔正在对马头琴弓、弦、琴箱、指法进行改造、试验。我是他改造马头琴的实践者。拉西叔叔说我有天分,指法感觉特别准确。我在中学的时候,就在校文艺队马头琴小组拉马头琴,对弓弦的指法还是很熟练的。那时拉琴,每次能把一首曲子很熟练地拉出来,也拉得很完整,可就是不好听。这次进团,重新和拉西叔叔学习,拉西叔叔教会了我如何在弓弦、手指上加进自己的感情,让我真正懂得了演奏的艺术。拉西叔叔真是了不起,我越来越对他敬重。现在每天和阿茹在一起练,我常常动情,加进了真实的感情因素,我的琴艺简直突飞猛进。
以前在学校,同样是拉《安达》,我就拉不出老师的那种味道来,我经常苦思,却找不到原因。
老师也说不明白。到团里,拉西叔叔一句话就点醒了我,他说我的手指上没有感情。我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句话。我在练功房里,一遍一遍拉《安达》。我孤孤零零没有兄弟姐妹,就一个人长到了十八岁,现在有了铁山兄弟,我一下子就感动起来,感觉不但眼睛潮湿,就连手臂、整个身体,甚至连心都潮湿了。我把感情从心里拉到脑袋,从脑袋里拉到胳膊上,从胳膊上流到手指上,从手指尖拉到琴弓上,融进琴弦里,汇集到音箱,浩浩荡荡地流淌出来,就奔向了倾听者的耳际心田。
当我拉完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颤抖,全身发软,好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我抱着马头琴感动得差点哭了起来。从此,我感到自己真正会拉马头琴了,也真切地感觉到了我和马头琴慢慢地相融在一起了。
阿茹不跳了,走到我的面前。我好像入了迷,对她视而不见的样子,没有反应。她用一把筷子,在我耳边敲一个大碗。看我很惊慌地突然睁开眼,猛地抬起头来,一副惊愕的样子,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轻松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很开心的状态。
她说:你傻了,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我说:我今天就是开心。
为什么开心? 我给她讲了我和铁山的故事,讲完我说,我现在懂得拉西叔叔说的拉马头琴怎样用情了。
阿茹若有所思:拉马头琴用情,那我跳舞也要用情。
我说阿茹你真比我聪明,拉西叔叔教我多少天,我才明白,你一点就通了。
阿茹说:我阿妈总和我说,不管什么艺术类别,真正的艺术都是动情的艺术,我都没听到心里去,今天也是受你启发,一下子领悟了。
我说阿茹你知道表演的时候,怎么调动感情,要调动什么样的感情吗? 阿茹说:人的感情有好多种,要根据表演的内容调动吧。
我说:是呀,我拉《安达》的时候就需要兄弟感情。我现在一想到铁山,就心里很宽松,心里的孤独感也减轻了,好像我真的有一个兄弟了。
这个兄弟不是现在就有的,早就有,好像失散了多年,现在团圆了。
我看阿茹好像第一次没有笑容了,她说只有兄弟感情才让你心里宽松吗? 我说是呀,我从来都没有兄弟,多少年,我总是感觉内心郁闷。你不知道,没有兄弟姐妹,就自己一个人是很孤独的。你没有尝过那样的滋味。
她说只有兄弟姐妹才让你不孤独吗? 我说是呀。我发现了阿茹很沉重的样子,我说你怎么不高兴了? 你家不是有三姐妹吗? 她说:我没有不高兴,你有了好兄弟,我为你高兴。来,你用情地拉马头琴,唱长调吧,我给你用情地伴舞。
那天,我真的敞开胸怀唱了五首长调:《安达》《走马》《清爽的山岗》《孤独的白驼羔》和《圣祖成吉思汗》。
唱到《孤独的白驼羔》时,我很苍凉、悲苦,但是却控制住了自己的泪水。阿茹停止舞蹈竟然抱着我哭了起来。我却继续歌唱。唱到《安达》时,我控制不住了,眼泪流了出来。泪水一出,我的心情就轻松了,唱到《圣祖成吉思汗》的时候,我简直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古代草原人。
稳定了一下情绪,我们泪眼对泪眼,阿茹说:我觉得你的心好苦。
我心情畅快地说:我已经不苦了,苦水都流出去了。
阿茹的脸离我的脸很近,她的眼睛含着泪,就像明亮的玻璃冻上一层冰碴,很迷离、很晶莹的感觉。她的肉感红唇,对着我说话,吐出一股新鲜乳汁般的香甜味道,让我一下子晕了。我感到心已经不跳了,长心的那个地方好像冻了一块冰坨儿,冷得我有些发抖。这个时候,我的大脑却是清醒的.没有真晕。我张开嘴就像要吃奶一样,贪婪地向阿茹红红的、肉肉的又厚又大的嘴唇用情地咬去。
阿茹一下把我推开,很有力量,沉着脸说:你想干什么? 我闭上嘴,用手抹了一下嘴唇,尴尬地笑了。
我想说我这也是在用情,可是我没说出口。
阿茹指着自己的嘴唇说:不行! 记住,这里现在是禁区。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阿茹却很自如。她又走到我身边,拉我的胳膊,走,不练了,中午了,吃饭去。去见你的好兄弟吧。
我一下抖擞了精神,拎着马头琴和阿茹走出排练厅,走进了阳光明媚的中午。
走出门口,见四处无人,我悄悄问她:啥时候不是禁区? 阿茹说:不知道,可能是永远。
我不相信她的话,对于打破禁区我也心里没谱儿,但,总是满怀希望。
走进食堂,见到铁山,心情舒畅,就使劲喊了一嗓子。
铁山叼着烟,从卖饭窗口伸出古怪的脑袋:兄弟,你到发情期了? 铁山从厨房走出来,到我坐的饭桌前,小声问我:你到十八岁没有? 我说过了,马上十九了。
他肯定地说:那就是到了发情期。
我说到了发情期怎么办? 他说要是马、牛、羊还有狗,反正那些畜牲,到了发情期,就要交配,不交配就要闹事。
我说骟了那些牲畜,就是要永远取消它们的发情期,取消发情期就是为了不让它们交配,不让它们交配就是防止它们闹事。
铁山说:兄弟,你很懂行啊。
我说在牧场中学我是兽医班的,实习的时候还骟过马。
铁山说那你自己知道了,现在到了发情期,该找个女人交配了,要不你会闹事的。
我说我不会闹事。
铁山说到年龄了,你一定要找个女人,谁也保证不了,到时候控制不住就会闹事。除非你先把自己给骟了,心里有数没有? 我说我有数,我不会骟自己的,我现在已经有目标了,可能现在找还太早了点。我会控制自己,在找上她之前别出事。
阿茹先是见我们小声说话,就跑出去上厕所。回来见我们还在说,就喊:唉,你们这两个兄弟太亲了吧,怎么在那里嘁嘁喳喳地没完没了,还吃不吃饭了? 我对阿茹本来朦朦胧胧的喜欢,现在铁山这么一说,就明确了。我原来觉得在我现在这个年龄,和喜爱的女人之间发生的感情,应该叫爱情。
现在铁山一说,怎么就变成了和畜牲一样的发情了呢? 发情就发情吧,反正人和畜牲一样都是动物。我现在想到阿茹,就往她的身体上想。想象如果和她赤身裸体,在被窝里抱在一起睡觉,那将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惜,刚才阿茹打上了饭回家去吃了,要不,我一定现在就好好看看她的身体,看那些我想象的部位。我端着饭碗,坐在食堂做白日春梦,吃着饭就流涎三尺。我美美地想,那种感觉,一定是像面对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整只烤得流油的肥胖的烤全羊。
我现在应该不是简单的发情,铁山这个秃耳朵,他怎么会懂? 我怎么会信他?烤全羊没吃之前就会想念,吃的时候就很留念,吃完之后还会思念,这绝对超过发情。
在家乡牧场的时候,我每年都要看畜牲发情交配。我看它们没有这么复杂,想念、留念、思念,我看不会这样,它们很简单,发情了,就追赶着交配,配完就拉倒。而且只是对屁股那个地方感兴趣。我觉得我不是这样,我好像对屁股那个地方还不太着迷,对她的模样,整张脸,脸上的表情,都很迷恋,还有她身上看不见的一个东西在吸引我,就是那个烤全羊身上飘起的味道,可能是她的魂吧,吸引我的魂。
我似乎明白了,爱情不是发情,应该是烤全羊。也像羊吃草,爱情是为了吃好,发情是为了吃饱。
我跑进伙房,把我的想法对正在洗碗的铁山说了。铁山说,听起来很合乎情理,但是我还认为你这个阶段是发情。
阿茹很勤奋,每天都要练功,只要我在房间,她就要拉我去陪她练功。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阿茹吃完饭,回来送碗。见我一个人在那里边吃饭,边犯傻,就抢下我的饭碗,让我和她去练功。
铁山追出来:阿蒙,你别跟她走,我一会儿洗完碗去你屋里睡觉。
阿茹不理铁山,用眼睛看我。我脚步都不停,拿出钥匙就甩给他说:你自己去吧。
一坐下,我肚子饱满,情绪也饱满,就边拉边唱起《安达》来。阿茹却不跳,站在那里看着我如痴如醉的样子。我背对着门,有身影晃动,拉完感觉身后还有一个人,回头见是拉西叔叔。
他说:我今天听你拉过几遍这首长调了,上午我也来过,你为什么喜欢拉《安达》? 我说我的感觉特别好,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很有力量的人,情很丰富,气很流畅,觉得身边都是温暖的阳光,再也不孤独了。
拉西叔叔高兴地说:是阿茹带给你的阳光吧。
阿茹说:不是我,是铁山,他的亲兄弟。你没看他在拉《安达》吗? 我问拉西叔叔:我阿爸以前经常唱哪首长调? 是《圣祖成吉思汗》吗? 拉西叔叔摇摇头:他从来不唱成吉思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