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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的话,一次也没说过……嗯嗯嗯嗯……
后记:在金塔县城建局家属楼的一间住宅里,俞兆远先生
讲述完了夹边沟的故事,又补充说,哎,说起我做贼的事,丢人
得说不成:回到西固的家中,三个月过去了,我的腿已经有力
气走路了,可是肚子还是饿得受不了。一天到晚心里就想着
吃的,还特别是想吃生粮食。做熟了的饭菜不管吃多少,心里
总是空荡荡的。有一天女人上班去了,我偷着把面柜柜上的
锁子捅开了,用一个大茶缸子挖了一缸子苞谷面,放在我的书
箱箱里。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用小勺勺舀着吃上几口。生
粮食吃着那个香那个甜呀……要是不吃那么几口就上床,就
半夜半夜的都睡不着觉,肚子咕噜噜咕噜噜地响,那个难受呀
……我吃生粮食的习惯,直到1962年冬天才克服掉,因为那
一年女人要和我离婚。在法庭上,她提出的离婚原因之一是
我偷面柜柜里的苞谷面吃,还非要生吃不可!她说她忍受不
了这种侮辱:邻居们都知道了,她克扣丈夫,不叫丈夫吃饱,逼
得丈夫偷家里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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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医生的回忆
A何希金
我原在甘肃省第二劳改管教支队当医生,给劳改犯们治病,当
然也为劳改支队的管教干部们治病。1957年11月,我被宣布为
右派,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当时,第二劳改管教支队
正在修建兰州到白银市的铁路,支队的干部和近二万名劳改犯在
黄河北岸干旱山区的崇山峻岭里风餐露宿,劈山开路,遇水造桥。
甘肃省第二劳改管教支队的前身是陕西省的一支劳改队,解
放初修建西安到宝鸡的铁路。铁路往西延伸进入甘肃境内,就改
为甘肃省第二劳改管教支队了。
五十年代的劳改队,都是在野外作业,生活异常艰苦。支队的
干部和卫生所的医生们数九隆冬或者酷暑三伏住宿在帐篷或者山
洞里,穿着和吃食跟劳改犯差不了多少,所以听说叫我到河西走廊
劳动教养,我的胆子差点吓破了,心想这一去就没命了。
没想到我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到了夹边沟农场就遇到了原
二支队的一位大队长申有义。我和申有义还有点交情,他是甘肃
省临洮县人,科级干部,在第二支队管一个两千多劳改犯的大队。
我们在一起开过会,也给他看过病;我作为支队的医生到他那个大
队去给犯人看病,就住在大队的办公室里,和他住一顶帐篷。1956
年,二支队有一帮劳改犯刑满释放后根据当时中央政策——户口
为东南沿海一带和户口为城镇居民的劳改释放人员不准回原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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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由他押送到夹边沟农场就业,同时他也调到夹边沟农场工作。
夹边沟农场始建于1954年,最初是劳改农场;1956年改为就业农
场,科级建制。1957年我到夹边沟的时候,它又改为劳教农场,场
长叫刘振宇。申有义念旧日之情把我安排到农场医务所当医生。
申有义那时候任夹边沟的教导员,权力大得很,和刘震宇平起平
坐?
医务所只有一个正式干部赵杰任所长,其他的医生都由右派
充任。我记得名字的有兰州医学院的教授刘逢举,有解放前当过
军医的邓立之,有古浪县医院的医生王某某,——时间长了,当时
人员换得又勤,叫王什么我记不清了——还有个韩某某……
所长赵杰是起义人员,原国民党少校军医,医术高明。我到夹
边沟不久,他就调酒泉劳改局医院去了。后来刘逢举也调走了,可
能是到马鬃山煤矿去了。
赵杰走了,医务所没所长了,总不能任命个右派当所长吧,领
导就把新添墩作业站的医务室负责人陈天堂调到场部来当所长
了。陈天堂狗屁不懂呀,不会写处方,不懂医学术语,可人家抗美
援朝当过卫生员,共产党员,正式的管教干部,领导也信任。
陈天堂调场部医务所之后,新添墩的医务室又没人当领导了,
可能是申有义说话了,把我调去充任临时负责人。筷子里拔旗杆
呗。
我去新添墩不到两个月,就遇上了一件事。
新添墩有个右派叫何希金。此人原本不该来夹边沟的:他也
是转业了的志愿军下级军官,可能和陈天堂是同一批转业的,——
五十年代中期,酒泉地区转业了一批从朝鲜归国的志愿军干部
——原在敦煌县气象站工作。这是个年轻人呢,二十几岁,福建省
人。此人已经结婚,爱人是五五年支援边疆建设的天津青年,有个
不到一岁的孩子。何希金身体不好,在朝鲜战场上受过伤,切掉一
个肺叶。他经常来医务室看病,我给他开过几次病假条,后来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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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给领导建议,给他安排了个轻省工作。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天上
午,右派们出工去挖排碱渠,他提着铁锨排着队从我身旁走过,我
正好到右派们住的房子去看病号,和他迎面相遇。他对我说,赵大
夫,我有病了。我说你有啥病了?他说拉肚子了。他不是找我开
病假条的,我们只是偶然相遇,他也就那么说了一句话,同时拉起
裤腿叫我看了一下,我看见了他的腿上有排泄物淌过后留下的痕
迹。他说完这句话就下地去了,可我心里挺难受,——一个大小伙
子,稀汤子控制不住流得满腿都是,真是遭罪呀——这天晚上吃过
饭以后,我就到他宿舍去了一趟,给他写了个休息三天的病假条。
我就有这么一点点权利,最多只能开三天病假。不过事情真是凑
巧。他休息的第二天,夏收开始了,新添墩的站长赵家生到医务室
来找我,说统计工作忙,叫我帮着作一下统计工作;我也是要送医
到地头,忙不过来,就说何希金病了,在宿舍休息,叫他给统计员帮
帮忙去吧。这件事我还真做对了,何希金一帮忙做统计工作,整个
夏收就没再下过大田。夏收结束,换了一个流落红军袁明才做站
长,新来的站长以为他是前任领导安排的统计员,就一直叫他在办
公室里当起统计员来。
由于我对何希金做过这么点好事,何希金就经常到我的医务
室来,没事的时候在一起说说话。他对我说过,他找的对象是个很
漂亮的天津姑娘,还说结婚时他曾去天津看望过岳父岳母。岳父
岳母对女儿能在遥远的敦煌找到他这样一个转业军人很满意,说
对女儿未来的生活放心了。他还对我讲了他当右派的过程。他说
他原来定的不是右派,是坏分子。原因是有一天夜里在气象站值
班,填写气象观测的纪录,应该走出房子去观测仪表之类的设施,
可是他偷了懒,嫌外边冷,——那正是五七年初冬季节——就随便
按着往常的观测数据填上了。其实,那天从新疆电报传过来的数
据,已经说明寒流东渐,他却没注意就把自己瞎编的纪录传到酒泉
去了。结果那天夜里寒流袭击了敦煌、安西、玉门和酒泉。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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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上级给他定了个坏分子,决定下放他到敦煌县的棉花试验农场劳
动锻炼。但是他们单位反右派的数额没凑够,就把他又戴了一顶
右派分子帽子,送到夹边沟来了。
夏收结束了,种过小麦的土地也都翻了一遍,晒地。以河西走
廊的气候条件来讲,夹边沟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可是,这年八月
底酒泉地区气象站发出的预报说,今年的秋季雨水将比往年多。
正是大跃进的年代,夹边沟的领导们便突发奇想,要再种一茬秋田
——小糜子——增加收获。于是紧急从外地运进了生长期六十天
就能成熟的小糜子,全场紧急动员起来播种。
种糜子的第一天,吃早饭之前,大车组的几辆马车就提前把一
麻袋一麻袋的种子拉到北滩上去了。——新添墩作业站的耕地和
新开垦的处女地都在北边的草滩上。开过了饭,右派们便端着洗
脸盆提着铁锨浩浩荡荡地开到田野上去。端脸盆的人撒糜子,拿
铁锨的人把晒干了的土块打碎就行了。
播种也就进行了两个多钟头,这时候场长刘振宇和教导员申
有义骑着马到新添墩来了。我是医生,虽说在医务室当个临时的
负责人,但还是右派,是没有资格参加干部们的会议的,所以那天
刘振宇把几个干部召集起来开会,会上研究了什么,是没法知道
的。我只是知道那天刘振宇召集干部们开会,做出决定那天不播
种了,把北滩上播种的干部和劳教人员叫回来,要开个全体劳教人
员的大会。正好何希金因为当统计没下地,站长就叫他去北滩通
知播种的人们回来开会。
新添墩作业站有七八百名劳教分子,除去一个副业队和其他
的勤杂人员,那天下地劳动的大概也有五六百人,散布在北滩几千
亩的土地上,要把这些人都叫回来需要跑很多路。叫人就叫人吧,
可是他犯了个错误:由于是播种,每个分队和每个组的地头上都堆
着几麻袋种子。他跑到每块地头叫人,都抓两把糜子吃。结果,人
叫回来了,他吃糜子也吃多了。回来后口渴,又舀着喝了两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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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水就把胃里的糜子泡胀了,胃疼得厉害。胃疼了你就赶快来医务
室呀,把情况说明我们采取个办法给你处理一下呀,可是他没来医
务室,跑到操场上开大会去了。
开会的时候他的胃就胀得受不了啦,他又不敢说,硬是坚持
着,在地上坐着。等到开完了大会,他就站不起来了,胃胀得痛呀。
硬站起来往医务室走,走几步就蹲下,忍一会儿疼,站起来再走几
步,再抱着肚子蹲下。他来到医务室的时候,胃疼得他已经站不住
了,也坐不下。他一进门,就靠墙根蹲下,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他的
眼睛里眼泪哗哗的。
我问明了情况,知道问题严重,立即就采取措施,把一块胰子
叫人搓碎了,泡成胰子水叫他喝下去,想刺激他的胃,叫他恶心,叫
他呕吐出来。但是我失败了。,糜子吃得太多了,把胃撑大了,他的
胃已经失去了收缩的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惟一可采取的办法就
是手术了,切开他的胃,洗胃,可是新添墩根本就不具备这条件:没
有手术室,连把手术刀都没有,消毒用具呀,缝合线呀也都没有。
当然,场部医务所也没有这样的条件,应该送他去酒泉劳改医院。
于是我立即给场部医务所的陈天堂挂电话,要求把何希金送到医
务所去。可是陈天堂问清了什么病和发病的原因之后说了一句:
不要送来。我听了有点着急,说,你不叫送去,我这里又没办法处
理,人死了怎么办?他说,你那里不能处理,我这里就能处理吗?
我说,我知道你那里也不能处理,可是你有权力往外送呀,送到劳
改医院去手术呀。他说话的口气变了,变得很严厉:谁给你的权
利?你还指挥起我来啦——往外送!要你来指示我?听他说话的
口气,我立即就哑口无言了。他是所长,我是囚犯,在他的领导下
工作,我怎么敢对他表示不敬呢!但是放下电话后我还是不甘心,
一种人道主义的责任感逼迫着我:不送出去手术,何希金就没命
了,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鼓足勇气找申有义去了,我说申教导
员,有个病号的胃就要穿孔了,要没命了,你叫人派个车送到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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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局医院去吧。申有义说,这事你跟陈天堂去说就行了,找我干什
么?我说我请示了陈所长,陈所长不叫送。申有义说,陈所长不叫
送吗?啥病,这个人到底啥病?我本想打个马虎眼把病人送出去
就行了,但他仔细地问起病情来了。我不敢编瞎话,把实情讲了。
申有义听完立即就改变了态度:是偷着吃下糜子的吗?不要管,就
按陈天堂的话办。我说不行呀,申教导员,要是不送出去手术,这
个人必死无疑,啥办法都没有呀。申有义一直是给我面子的,但这
时他面孔一板严厉地说,叫你不要管你就不要管了,说这么多话做
啥?我喏诺而退。
陈天堂不叫管,申有义也不叫管,但是我不忍心呀。那是一条
命呀,他跟我说过,他有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个不到一岁的孩子,他
一死,女人靠谁去?孩子靠谁去?整个下午,我和医务室的两个医
生都在想法子抢救何希金的生命。我们采取了灌肠的办法,把胰
子水管进肛门。粪便是冲出来了一点儿,但那仅仅是肠子里的,他
的胃却胀得满满的纹丝不动。我们把凡是医务室有的,能刺激他
的胃的针都打过了,把泻药给他吃了。时间已经到了黄昏,他的胃
依然没有动静。胃胀得鼓鼓的,叫人看着都害怕。他睡在治疗室
的床上,但根本就躺不住,一个劲儿地哼哼,翻过来翻过去。胃疼
呀!
明摆着这个人做一个简单的手术就能活下来,但我们不能做
这样的手术,没条件,我们三个人的心难受呀。我们甚至把不该想
的办法都想了:从厕所里舀来半碗粪汤子叫他喝,想刺激他的神
经,叫他呕吐。他自己含着眼泪真喝了几口,但仍然没起作用。结
果弄得他嘴里臭烘烘的。只好又端水给他洗嘴。
这里有个小插曲要跟你讲一下。这天傍晚,就在我们想尽办
法抢救何希金的时候,敦煌县法院来了个人。原来是何希金的爱
人向县法院起诉,要与何希金离婚。法院已经判了他们夫妻离婚,
来人是来找何希金谈话,要他在判决书上签字的。法院的人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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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添墩的领导,领导把我叫去,说明了情况,叫我领法院的人去见
何希金,叫他签字。我告诉法院的人:何希金病重,正在抢救,现在
淡不了话,也签不了字;你先住下,等抢救过来之后再谈话吧。当
时作业站的领导也对那人说,何希金真病了,你就明天再谈吧。是
我把法院的人领到客房去的。新添墩有几间空房子,里边盘着土
炕,是专门为探视的亲属们设置的。但是那人进了房子看看,那肮
脏的土炕和龌龊的被褥令他直皱眉头,他不想住,说是一定要现在
就和何希金谈话,然后他连夜就要返回酒泉去。没办法,我只好领
着他去见何希金。他进了治疗室,看了看情况,对何希金说了几句
话,但何希金哪里有精力跟他说话呀,正在床上蜷着腿唉呀连天地
呻唤,他这才回到客房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这位法院的:'作人员这天晚上睡觉了没有,翌日
清晨,天还没亮,他就来敲我的门了。他说现在立即就要见到何希
金,办完了事他要早早动身回酒泉去。我告诉他:你没必要去见何
希金,你的目的不就是要他在判决书上签个字么?叫他同意离婚
吗?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可以回敦煌了。那人似乎没明白我
的意思,睁大眼睛瞪我,说,你一定要叫我立即见到他一下。我只
好再说明白点:
何希金于凌晨一点钟死亡。
那人还不相信,说一定要看一眼何希金。我只好打开了治疗
室的门,点上灯照亮已经安静下来的何希金叫他看了一眼。何希
金嘴张着,满嘴的糜渣子。
何希金的尸体在治疗室放了半天,刘振宇不叫埋。等到这天
中午,右派分子们吃了午饭,午休过了,排队去工地时候,他叫人把
何希金的尸体抬到院子里摆着。他叫分队长们把队伍领到尸体旁
参观,并且大声地说:
这就是偷粮食吃的下场。看你们还偷不偷粮食!
何希金是我在新添墩遇到的第一例死者。他是胀死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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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饿死的。
B医务所所长
你要了解陈天堂的事呀,说不全,这个人的情况我说不完全。
我和人家不是一类人:我是个右派,阶下囚,到夹边沟劳动教养的,
受人管制的,不敢说不敢动,啥事也不敢打听;人家是抗美援朝的
志愿军,共产党员,又是正式的农场管教干部,管我的。我跟人家
坐不到一条板凳上……
不过,毕竟我在夹边沟农场当了三年半大夫,跟他在一个办公
室办过公,所以还是知道一些他的事,他的为人。
他是河北省正定县人,抗美援朝回国时三十多岁了。有两个
姑娘,一个儿子。
这个人医疗水平差,拉丁字母写的药名都不认识。我还记得
这么一件事:调到新添墩作业站不久的一天,我到场部医务所去拿
点药,古浪县的右派王大夫告诉我:你去了新添墩,陈所长来了,把
药房里你贴好的标签都改了一下:把拉丁文药名下边标上了中文
名字。王大夫还告诉我:陈天堂开处方只是开成药,中药药丸或者
西药的药片,那些配合着用的原料药不会用。至于水剂他就更不
会用了,连浓度都不会算。但是人家政治觉悟高,——这是后来邓
立之大夫告诉我的——有一次有个右派去看病,他在处方上这样
写的:此人把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