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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临睡前来一碗阳春面,几块豆腐干,也得陪上一杯酒,这一天的最后一个节目才
算完成,现在桌上又是肉又是鸡……
“嗯……”京士举起筷子迟疑起来:“大,你……”
“爸爸,什么?”儿子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因为他手里的孩子开始吵闹起来,所以
听见京士喊他,却也连头都没有回地漫应着。
“这样好的菜,你给我去买一瓶酒来!”京士提醒时都没有效用,便只好直接说明
了。
“好,爸爸!”老大答应着,却感到孩子没处交,先试着递给父亲,孩子却立刻回
过身去,想抱着出去,又怕孩子受了惊吓,于是犹豫中还是向后面走去,想递给依然在
厨房里忙碌的妻子。
“别了!”京士从他儿子的眉宇间看出来人类的感情,对上一代和对下一代的分量,
竟有着如此惊人的距离,自己还是识相点,别叫他们觉得自己是个老厌物;因此立刻阻
止说:
“我自己去买吧!”
京士从屋里走出,穿过夜色,在不远处的小店里买了一小瓶高粱,还有一包花生。
吃酒的时候,手里需要有一样东西剥着,他总希望让自己过得很有兴致。进门找了三个
玻璃杯把一小瓶酒分了。
“爸爸喝吧!”媳妇说:“我不会!”
京士正嫌自己分得的那一点酒喝得不过瘾,于是,便毫不客气地把媳妇的一份倒到
自己的杯子里。
“爸爸,我敬您一杯!”老大向父亲举起杯子。
京士含笑喝了一口,一种辣意穿过全身,觉得振作了起来。于是他说话了:“在我
们老家,孩子过一岁要抓周。桌上摆些纸笔、胭脂、算盘、玩具……什么的,让孩子随
便抓,抓得什么,就是说这孩子长大了有没有出息!大,你知道你小时候抓的什么吗?”
“不知道,爸!”
“抓了一支笔,妈说你将来最有出息,从那以后更疼你了!”
“如今只会拿笔的人可没有什么出息。”儿子感慨地紧接了一句。
“真的,今天宝宝过周岁,为什么不给他抓抓呢?”年轻的媳妇大概还是头一次听
到这有趣的风俗,倒充满了兴趣说。
“好呀!”老大望望他的妻子,也高兴起来,立刻胡乱地预备了些纸笔、粉盒、玩
具汽车,分放在书桌上,小宝宝被抱了去,孩子一伸手就把汽车抢到手里,大家都笑了。
“汽车最好玩,他当然抓汽车!”老大立刻解释,怕别人说他的儿子是游手好闲之
徒:“他将来一定是有汽车洋房的大官!”
“汽车是他玩惯了的!”媳妇也加上一句说。
“本来,这是件最无意义的事!”京士怕这一对年轻夫妇心里不高兴,立刻解释说:
“往年有专门预备好的东西,老大抓的时候,是一套金的,大小一样,颜色一样,做成
各色各样的东西。那样由他抓还有个说头。现在,好,那些玩具汽车最大,当然他一伸
手就拿到了。”
一家人接着坐在桌前吃饭,媳妇忙着喂小孙子,那是一碗特制的,由猪肝肉汤煮成
的浓粥。京士一面喝着酒一面剥花生,老大陪着他。老大原来有一些酒量的,大概当着
妻子面的缘故,不敢尽兴。就在这片刻,京士忘记了一切忧患,和儿子有一搭没一搭的
聊天。儿子的兴致却没有完全放在爸爸的话题上,他随时留意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一
切。这个一岁大的孩子才是这个家里的真正光明和快乐的泉源。孩子的饭吃完了,媳妇
让那个小下女抱他,然后自己抓住这一点短暂的时间吃饭。但是,这一点短暂的时间她
也不能完全占有。
孩子的哭声,完全破坏了她的心情,她三口两口地吃着,放下筷子,立刻站起来说:
“孩子吵觉,该招呼他睡了。”
妻子和孩子去了后面。老大在饭桌上陪着爸爸,看来非常勉强。他一口喝完了剩酒,
就盛了一大碗饭,匆匆忙忙地吃着。京士原来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后来才发现他
所说的话儿子一句也没听见,有时需要他回答的问题,他也只“唔唔”两声就算了。于
是京士暗自嘲笑自己,人老了,怎么就会变得如此唠叨?这才立刻住口,对儿子说:
“你进去吧!
帮帮忙!”
“我进去帮着孩子洗澡,”老大如逢大赦地说:“今天已经晚些,宝宝早该收拾睡
觉了。”
“是呀!我今天来得太晚。”
老大去了后面。前面这间小客厅里,只剩下京士一个人自斟自饮。一个人喝着闷酒,
剥着花生,后屋里却传出来一对年轻夫妇逗弄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所发出来的欢乐笑声。
它衬托出京士的孤寂,他不仅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而且深深地怀念起留在大陆的
老伴来!胜利复员以后,他们过了两年非常像样的幸福日子,家园重整,生活宽裕。老
妻是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清理了祖产,照顾了一家大小的生活!自己,就像她最大的
孩子似的,什么都依赖着他,只按时上下班,领回薪水袋交过去就百事不管了。老妻让
他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串舒服的生活,有一群健康的儿女。刚到台湾,他父子的生活
过得还不算坏。那一包细软也就在贴补生活中慢慢变小又慢慢变无。幸好老大大学毕了
业,可以独立生活,而他,也就变得必须靠那点微薄的收入来养活自己了。……京士一
面剥着花生一面想这一段往事,不断地抱怨着自己的低能。过去,靠着祖产和能干的妻
子,过着一份非常悠闲安适的生活。等到靠着自己来打天下的时候,除了花去了那包细
软之外,他一直坐在那张办公桌前,衣服倒磨破了好多套,却连一点出色的表现都没有,
现在,政府为了实行人事上的新陈代谢,准备让这一批老弱的人退休了!
“对了,我怎么忘了和老大谈谈关于我的退休问题?”他感到背脊上的一股凉意:
“一喝酒,就把什么都忘了。”
退休!儿子的家,是他唯一能退守的据点。于是,京士忍不住抬头看看这一对年轻
夫妇所营建的小巢。这是一大片公家所盖的克难居宅,每一单位只有前后两间外加一席
左右的小厨房。夫妇俩带着孩子住后屋,前面是饭厅兼客厅,外带小下女的临时行宫。
京士假惹必须要挤进来的话,代替小下女的地位是唯一的办法!好,一个笨拙的老人,
挤在这一个小家庭里带孩子、买荣、烧饭,像一只熊挤进羊牢……京士觉得很可笑,立
刻把那最后半杯酒,火辣辣地咽下去。他已有些醺然醉意了。
一家人都挤在后面,他是一只被失落的孤雁。孤雁,对了!太恰当的形容!他是一
只失群的孤雁。
京士拂去一只孤雁的感觉,想把退休的事和儿子商量,于是他喊了一声“大”!
“爸爸,来了!”儿子在里屋里答应了一声,半晌,才走出来,虽然在爸爸面前矜
持,却依然洋溢着一片青春的笑容,他掠掠头发、拉拉上衣才说:“爸爸,还没吃完?”
京士看出来这一对小夫妻很幸福,两人公毕回来,尽量享受着晚上这一段宝贵的相
聚时光,谁要来打扰他们,谁都有罪。哪怕父母,似都不应该有这种权利。这样想,京
士就没有勇气告诉老大这消息了,只好抓住儿子的语尾:“可不是,我才喝完酒,跟我
来碗饭吧!”
老大给他盛了一碗饭,酒后,他向来没有饭量。他用鸡卤拌了拌饭,三口两口地吃
着。儿子不好意思出来立刻进去,京士有着做爸爸的尊严,又不便跟儿子开个玩笑,只
得匆匆地把一碗饭吃完,就站起来!
“爸爸这就走?”
其实京士的意思是站起来活动活动,儿子这一回,倒弄得他不得不说了:“可不是,
还得忙着去看一个朋友,约好了的。”
“炉子上烧着开水,给爸爸沏茶呢!”
“别忙了,到朋友家去喝也一样,”京士打着哈哈,“爸爸就是懂得一点苦中作乐
的本事,找朋友下围棋去了。”
老大没有再说什么,他因此变得更不能久停。老大把他送到门口问:“什么时候再
来?”
“随便哪一天吧!”京士回答,头也不回,便向夜色中冲去。
来时太匆忙,去时又太悠闲了。
到哪里去呢?又怎么消磨这一夜呢?别人的时间都没有像这样难打发,有家的都为
那个家忙碌着,像老大和他的妻子一样。没有家的也都在事先有一个安排。他说找朋友
下围棋去,连这都是吹牛,临时能够找到谁固成问题,而且他今天很难把握住那点下棋
的闲情。看朋友,只有看病在医院里的老王,他也是只身在台,现在受着公务员保险的
优待住在病院里倒真盼着有朋友去看看他。但是京士又不想去,他怕医院,怕医院的环
境与气氛。
“还是溜达到中山堂搭公车回家吧!”他作着最后的决定告诉自己说。
这夜,他更深刻地感到一只孤雁的悲哀,不仅失群失侣,夜色中,他更迷失了他的
归途。比这一切更难受的,他感到一种“老人”的悲哀。中国的老人原可以享受一些儿
孙之乐的,但是,现在时代和环境不同了。一个六十岁该退休的人,竟不得不为自己将
来的吃住担忧!很久以前,零零碎碎从报纸上所看到的一些有关贫苦老人的报道,都一
件件地闪耀到他眼前:一个卖水果的老贩,死在屋里两天了才被人发觉;一个苦老婆子
病危在床前发出几封信去都唤不回她的一群儿女们……
“奇怪,想这些事情干什么!”他立刻喝止自己,匆匆地想背诵一点什么,好驱除
那满脑子的悲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
七十者可以食肉类;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谨痒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载负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
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
这样,他到了闹市,五光十色,把他的悲哀驱散了一些,想到来时的匆忙和现在的
空虚,他不免有些好笑。这个世界本来像一块不变的顽石,使得它不同的,都是因为庸
人自扰!
看,这些来往的人群多么匆忙,忙些什么呢?为他的儿子或者是孙子们买毛线或者
是奶粉?……京士凄然地笑了。回去的时间还早,他穿过衡阳街又往西门町走去。到了
新世界门口,他无意间看到那《音容劫》的广告。陈燕燕主演。他无所事事地走到前面
看那剧照,他看了半天才找到他所熟悉的陈燕燕。原来她所串演的是一位老太太。京士
看到那些剧照,感到一阵透心凉意。在台北,他从不看电影,原因很多,没有闲钱,怕
排队,不愿意以颁白之人夹杂在一群孩子们中间。
……但是年轻的时候,自己正是一个大大的影迷。他看过陈燕燕的《恋爱与义务》,
还是一个半大的“童星”呢;随后,她又演少女,叫美丽的小鸟,怎么现在,她竟演起
“老旦”来了?人常常容易忘记自己的年龄,但是从影星的变化中应该可以看出自己的
老来。
“别想什么老不老的!”京士对自己说:“买一张票看看去,虽然没钱,也是难得
的事,十年来难得的事!”
买了票进去,正片刚上,一位老太太目不旁顾地从汽车中间穿过马路……他认得陈
燕燕,这几下老旦的步子走得太好,京士忍不住轻松地笑了。
但,这不是一部轻松的影片,写一位老太太疯狂地怀念那没有能一起出来的大儿子……
很多地方京士都落泪了。因为他也被勾起一片乡愁。他想起那在大陆的老伴,还有一群
没有出来的孩子。他们都……
京士前面是一位军人,他看见他掏手帕擦眼睛,坐在那里辗转不安,终于,在黑暗
中半途退出。京士很留心到这位中年军官心情,他的母亲或者家人一定留在大陆上,他
承受不起这悲哀气氛的感染,所以只好躲避开。因为京士也有同样的感觉,人们在有了
一点年纪之后,到底尝到一些忧患的滋味,不能像不知愁的年轻人那样寻愁觅恨了。京
士早就没有看悲剧的勇气,因为现实的一切已经使他承受不起。……
京士不太有勇气欣赏陈燕燕的演技,他也想学那军官一样逃开。终于,他中途退出
了。
夜街响着小雨,他有些晕眩,几乎找不到公车站的方向。
(选自《孟瑶自选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8年出版)
阔别阔别十年了,昨天忽然接到小吴来信,今天中午要我到车站去接他,信的内容,
像电报一样的简单,这是他的老习惯。
我和小吴同修电机系的课程,而且同了四年寝室。读书时,我们过从甚密,毕业后
不久,我即来了台湾,十年睽隔,如今又将异地重逢,我真有着说不尽的喜悦。
翻腾了一夜,脑海里充满了大学生活的回忆,它使我年轻了许多。
上午嘱咐家里多准备了几个菜,又向公司请了半天假,下班后匆匆赶到车站。还有
十分钟,我买好月台票,从天桥过去,我一直思忖着,我是否还能在这一大群旅客中找
到他?这久别的老友,时间又给他了些什么变化?
火车进了站,旅客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正当我因为目力抓不住四散的人潮而着急时,
我的背上被猛拍了一下,我吃惊地一回头,才看见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小吴。
“车一进站,我就看见了你!”他紧握住我的手说。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挺秀、潇洒,再带一点轻度的幽默。
服饰比在学校时讲究许多,与时间一平均,他依然很年轻,再加上整齐的头发与光
洁的脸,倒真使我因为自己的苍老而脸红;半天我才有点陌生的感觉似的说:“我们这
样久不见了,你还这样年轻!”
“是吗?”他得意地拉了一拉领带。
我分提起他的一部分东西,雇辆三轮车回家。
我们一家——妻子和三个孩子,守候在门口,我向小吴一一介绍了,他们便拥上厨
房,忙着开饭。小吴目送他们去远,才向我开玩笑似地轻吟起来:“昔别君未婚,儿女
忽成行……”
“你呢?”我奇怪地望着他:“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叹了一口气,又幽默地耸了一耸肩说:
“你以为结婚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的吗?尤其是这乱世。”
我正在向斗室的四处找寻可以安置他行囊的地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但随即
又发现自己沉默之不当,于是,当我放好一只小手提箱时,就顺便问了一句:“你的东
西带得不少,好像有久居的样子?”
“台北太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法调到这儿来工作,明天上工厂去看看,合
适,就可以正式上班了。”说完,他脱去西服上身,擦去额上的汗,望望四周问我:
“几间?”
“两间,一个厨房。”我说:“我们都睡里面,你可以就在外面叠席上睡。”
他同意地点着头,接着又似非常羡慕地说:“你的生活很理想!”
“我的这份平淡无奇的日子,居然会被你羡慕?”
“从那尘土漫天的台北来,当然羡慕你这份安静的生活!”
他又幽默起来,“不过,我要是赖在这儿不走,她要讨厌我的打扰了!”于是,他
的手指向厨房。
“别开玩笑,”我说,“我们是老夫老妻!”
“别提老字!”他向我摇手,“我还没有结婚哩!”
“你还是挑选这样严?”
“不是挑选严,”他苦笑了一下:“是连遇都没遇到!”
“你的条件比我优越得多,是你太把这件事当事,或者太不把这件事当事了!”所
谓优越,我是指他相当惹女孩子动心的仪表说的。
他没有即刻回答我,半天,才问我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太把它当事,则找不到对象;太把它不当事,则又会忽略了许多对象。”我解释
说,“其实,婚姻就是这么回事,找个伴!”
“你的这个伴很理想,我羡慕之至!”他望着我说。这时,老大又为我们送来新泡
好的茶,于是,小吴摸摸孩子的脸,又对我说:“孩子则尤可爱,你太幸福了!”
“你今天羡慕和幸福的字眼说得太多了!其实,这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只要你
愿意就好办,以后叫我太太替你介绍一位漂亮小姐!”
接着,我们的话题又转向彼此别后的生活情形,这使我知道,他不仅没有结婚,而
且没有恋爱,平静地在他父亲工厂里工作。大陆变色,举家去港,前不久请得入境证才
来台湾,打听到我在这儿,便特意地找了来。参商不相见的人生,我们居然又重逢了。
午饭后,我因为他旅途劳顿,便约好午睡后再出门。为了昨夜失眠,休息对于我是
很需要的。
我午睡醒时,他已坐在客厅里喝茶,神态显得很沉郁。我揉揉惺松睡眼,不觉问他:
“你醒了很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