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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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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需要的。
    我午睡醒时,他已坐在客厅里喝茶,神态显得很沉郁。我揉揉惺松睡眼,不觉问他:
“你醒了很久吗?”
    “根本没有睡着。”
    “是吗?”我奇怪地望着他。
    “我想你陪我去看个朋友!”
    他显得很不安静,而且十分犹豫。
    “谁?”我觉得他不该如此严重。
    “美致!”他简单而轻微地说出但我依然受了震动。
    周美致,是比我们低两班外文系的同学,美丽复多才,球队、剧队、音乐会、演讲
会,她无一处不参加,锋头之健,几成了每一个男同学心目中的女神。拿接近她的机会
说,小吴是够资格编号在三名以内的。因为小吴的妹妹是美致的同学,这给了小吴很多
方便;但,小吴在这一方面显得很笨,他深爱着美致,却从不敢有什么明朗的表示。那
时我和他睡上下铺,明白他被这份私恋痛苦的情形,所以常劝他应该大胆努力;但是他
说,只要一站在美致面前,便觉得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因而有很大的自卑,没法去表
示应该表示的一切。这是周美致读一年级的事。到了二年级,她的身份似已固定了。
    这一个被她属意的对象,是与我们同班体育系的同学陆起隆。
    以外形说,这是很相配的一对。抗战期间的后方,大学生的衣食都出奇的简朴,唯
有起隆却是相当海派的。他的人很英挺,蓬松的头发,经常不整齐地飘拂在前额,长脸、
大眼睛、浓眉毛、高鼻子、黑皮肤、大身材,是当时女孩子们最喜欢的所谓健美型;衣
饰则尤其醒目,深红色衬衫,花绸围巾。那时,美国西部电影无今日之多,效法的人也
无今日之盛,于是,他那鲜艳的色调,来往于我们这些永远是灰色与黑色的衣饰之间,
显得特别引人;加之,他又是篮球校队有名的中锋,属意于他的女同学真不在少数;而
他,居然有这种幸福获得女神的青睐!一阵闹嚷之后,战败的人都退了开去,万人瞩目
的这一对恋人,终于永结同心之盟。他们婚后生活,偶然也有一些谣传,说他们相处得
并不美满,但我对于这些事并没有多加留意,因为当年美致锋头最健的时候我无兴也开
福被列编号,因而关心她的成分也减少了许多。三十八年以后,来台人数骤增,在一次
同学会上,我看见了他们,只觉得陆起隆比往日胖些,周美致则已失去了过去的那份耀
眼光彩而已;其余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已有一个孩子,起隆在一所中学里教体育,美致
则已变成“家庭妇女”了。在忙碌的生活中,他俩在我脑海里实在没有挤得一个地位,
如今忽然被小吴提起,不仅使我想起这段往事,而且更想到小吴对美致的秘密恋情,使
我认为小吴的拜访完全是多余的,因此我略加犹豫以后即说:“是的,他们是住在这儿,
但是地址我不知道!”
    “同学录上印得很详细!”小吴早有准备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同学录来递给我说,
“你一定得陪我去一趟。”
    我抓抓头皮,终于陪伴着他,向目的地进发。
    这是一座日式旅舍改变成的公共宿舍:矮小、拥挤、杂乱;我不相信这是可以使教
员进修的环境!好不容易探听出他们的居室,我上前去轻敲着纸门,一会儿门拉开了,
呈现在眼前的正是美致。因为我们要找的是她,否则,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蓬
头粗服的中年妇人,会是十年前那位万人共仰的女神!
    小吴惊异她向后退了一步,美致更是抱着她那不满一岁的孩子局促得面红过耳,半
天,她匀出一只手,理理满头乱发,才讪讪地说:“真是稀客,请进,请进!”
    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八席大的正屋,加一间走廊,室内乱七八糟,走廊又做了厨
房,一切景象,给人一种挤不进来的感觉。美致带着难堪的笑意指了一指床上说:“就
在床上坐吧!简直是太乱了。”
    几乎是怀着一种目睹一株娇艳的花朵突然萎谢的心情,我不可能放松对美致的观察:
时间像一张在浊水中浸蚀过的薄纱,毫不容情地包裹在美致的周身。不仅没有了光彩,
而且失尽了色泽,瘦削憔悴,就算是乱世儿女的意中事吧!她不该同时也失去了在学校
的生命活力啊!是的,我们都已步入中年,然而,中年人也应该有中年人的生活情致!
那如画的双眉,那白里透红的皮肤,那代表智慧与善良的伶俐双眸,那含蕴着聪明与正
直的薄嘴……这一切似被造物者用工笔描绘过的艺术品,像又遭受过什么拙劣匠人的胡
乱涂抹?这变化引起我灵魂的震颤。我对她并无特殊恋情,但美色却应被大家惜护。因
此,我推想到小吴的难受,应千百倍于我。
    “起隆呢?”小吴的声音有一点发颤地问。
    “他吗?”美致淡淡地一笑,开始比较镇静,“他到学校上课去了,一会就回来。”
    室内空气依然很压人,小吴似已失去了多端详美致一眼的勇气,他抬头看起单调的
天花板来;就在这时,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闯了进来,浑身泥土,便向他妈妈怀里投去,
美致脸红地推开他,轻轻地说:“别闹,快叫伯伯!”
    我趁机把他拖了过来,这孩子很像起隆的英挺,只是他的可爱也似被一层什么东西
包围着,这是什么东西呢?是一种他母亲对生活的厌倦吗?
    有了孩子,室内的空气比较能自然些,我们把期待的时间与微妙的感触都隐藏在孩
子的天真之下。终于,陆起隆回来了!是的,他就是陆起隆,曾经因为外形的英挺,迷
倒过多少女孩子的陆起隆!蓬乱的头发、络腮胡、黝黑的脸上冒着油汗、白色运动衫裤、
橡胶鞋,像一只庞然巨兽从外面闯了进来。他首先认出了我,便立刻热情地和我握手,
我随即介绍了痴立一旁的小吴,起隆又转身过去拉起他的手说:“快十年了吧?真是难
得!”
    “是呀!”我立刻抢着说,“而且他将要调到这儿来了,我替他洗尘,你夫妇作陪!”
    “那大好了!”起隆说,“还是咱们两人做东吧!”
    “别客气!”我又向美致说,“你快收拾,咱们立刻就走!”
    美致像逃避什么似的,把孩子往起隆手上一递,立刻趋向走廊,对着镜子,着意修
饰起来,半小时后,她找回了一些风致;起隆也刮脸,换了一身西服,便也显得年轻了
许多。
    到了餐馆,为了缓和一下小吴的情绪,我要了一点酒。
    席间,起隆表现得豪爽,但是很粗糙,尤其对美致的体贴不够;小吴喝了一点酒,
逐渐地不拘形迹起来,掩饰不住那一份对美致的痴爱。他细心地照顾着她,为她布菜、
送水、递毛巾,美致似甚受激动,她像一个患着健忘症的病人,忽然被一个力量揭开了
那张往事的心幕,她不仅看见了过去的一切,而且,属于一种年龄的智慧,使她体会出
比往事更多的隐秘,一种属于心灵与爱情上的隐秘。这隐秘造成她内心一份无法解除的
矛盾,这矛盾造成她一份无法克制的痛苦,她忽然独自大量地吃起酒来,没有说一句话,
似乎语言不可能解她那复杂的情绪,也似乎这种环境不应该来解释这复杂的情绪。起隆
粗心,看不出这一切微妙的变化,也许他以为爱情已不应该是属于中年人的玩艺了,因
而对于他那有着灿烂过去的妻子,一点也没有加以防范;小吴对于这一切变化都感受到,
这感受是欣悦的,他似乎想鼎起这最大勇气,迈过一切坎坷,去攀摘那久想攀摘的果实
了。这一切被我看到眼里,我的情绪十分紧张。小吴假若愚昧地朝着这一方向前进,姑
勿论有多少解决不了的问题需要他去解决,即或一切困难都被他克服了,他所取食的爱
情之果,也不会是甜蜜的!于是,我出去付清了帐,回来时,取过美致手里正要往下倾
倒的酒瓶,我有意地笑着对她说:“不要醉得一会连小宝宝都抱不动了!”
    她慢慢地放下酒杯,抬起头来斜着醉眼望了我半天。她醉后的眸子竟然如此的动人,
亮晶晶的像两题晓空里的晨星。
    它一点也不寂寞,因为这人世间的热闹与繁荣,立刻就将在她面前展开呢!她细味
着我的话,逐渐收敛起那混合着辛酸的甜蜜笑容。她回答我说:“是的,我已是两个孩
子的妈妈了!”
    “你吃饱了吗?”我歉然地问她。
    “这一场宴席也早该散了!”她强自站了起来,伸手给呆立一旁的小吴,又看了他
半天,才说:“谢谢你的邀请,一切我都愧领了!但是……但是我还不起你的情!”说
完,她夺回被小吴紧握住的手,便踉跄向前。
    我拉住她,又拍了起隆一下:“快,扶住她,美致醉了!”
    起隆这才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把揽住美致的腰说:“瞧你,不会喝酒,为什么要喝
得这样多?”
    到了街口,我雇了一辆三轮车把他们一家四口送了上去,然后拉了小吴一把,从人
行道上漫步回家。
    我为他递上茶,点燃烟。小吴依然斜倚在沙发上,凝视着冉冉上升的烟圈没有作声。
他那份落寞与怅惘的情绪深深地传染给我,使我也无法开口。终于,还是他捻灭了手中
烟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抓抓头发,却没有作声。
    “小吴!”我友善地拍了一拍他的背说:“你总算是多此一举!”
    “只是她的生活实在太寂寞啊!”他转身向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解除她的寂寞,这不是你的责任!”停了一停,我又强调了一句,“而且你也没
有这权利!”
    “你为什么这样重视一个死板的形式?”他向我跺着脚。
    “我是重视一个既成事实!”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你有把握能使她改变得比目
前更幸福吗?”
    “你以为绝对没有可能吗?”他也缺乏自信地问我。
    “绝对没有可能!”我坚决地回答他,“如今她已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因而爱情
不可能包括她生活的全部;那么,即或你肯牺牲这一切的世俗的名誉与事业吧!你所能
奉献的也只是爱情而已,如今她一切的烦恼又岂止是爱情可以全部解决?而且,你有这
样大的勇气,为什么不用之于十年前,十年前你的爱情能造成她的幸福;十年后你的爱
情只有增加她的痛苦了!”
    “是吗?”
    “你没有看见她今天喝了那样多的酒?”
    “为什么你不让她去改正一个错误?”
    “除非只为解除一个形式,错误的内容是无法更正的!”我毫不容情地逼迫着他,
“而且,她这一份属于婚姻上选择的错误,会使得她对于接受任何爱情都有所凛惧,她
决不会温驯地再走向你,你记得她最后对你说的话吗?”
    小吴没有理我,又坐到沙发上,点燃起第二枝烟,终于凄然地说:“自从他们婚后
并不幸福的消息被我知道了以后,我一直等待着另一个渺茫的希望,因而我放弃了一切
可以成家立业的机会;是你说过,我的条件比你优越,这我不敢说,但至少比一般人优
越!以前我没有敢向她坦白表示,我以为她日久自然能体会出!但是,她一直到今天才
体会出,是的,太晚了,我们不可能再用爱情去找来幸福了!”
    “不仅不会有幸福,而且被连累的牺牲太多。”说完,我看看他,我觉得他的情绪
平静了很多,于是,我警戒自己,可以不再发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都沉默着,我听见我的家人渐渐地入了梦乡,大地又复
归安静,而我,依然陪伴着我的好友小吴,设法迈过这一段爱情上的险途。
    许久许久,小吴看看手表,忽然问我一句:“夜快车去台北的,是几点钟?”
    “两点!”我说。
    “还来得及,”他有所决定地站了起来,“我想回去!”
    “不来这儿工作了吗?”
    “断要断得干净些,这个差也不必调了!”
    我承认他的决定是对的,于是,我又陪他到了车站。
    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但是,我们都沉默了起来。候车室的人很少,一份可怕的寂寞,
无情地压迫着我们。终于车来了,我送他上了车厢,直至车轮移动,我才紧握住他的手
说:
    “小吴,你很了不起!”
    “一个永远胆怯的爱情追求者!”他自嘲地苦笑着。
    目送着车子渐行渐远,我走出车站,这都市已熟睡了,一点人声也没有,一幕旋起
旋落的小戏剧也无声地结束了。
    天空星月随人,我那落寞的脚步敲击在冷硬的柏油马路上,发出单调的声音,想想
方才的一切,我有点为我左右了一幕戏剧的演出而骄傲;但,我心里又有说不出的难受,
这一份说不出的难受可怕地压抑着我。
 
          (选自《当代中国新文学大系》,天视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9年出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厚土·合坟

                            作者:李锐

  院门前,一只被磨细了的枣木纺锤,在一双苍老的手上灵巧地旋转着,浅黄
色的麻一缕一缕地加进旋转中来,仿佛不会终了似的,把丝丝缕缕的岁月也拧在
一起,缠绕在那只枣红色的纺锤上。下午的阳光被漫山遍野的黄土揉碎了,而后,
又慈祥地铺展开来。你忽然就觉得,下沉的太阳不是坠向西山,而是落进了她那
双昏花的老眼。
  不远处,老伴带了几个人正在刨开那座坟。锨和镢不断地碰撞在砖石上,于
是,就有些金属的脆响冷冷地也揉碎到这一派夕阳的慈祥里来。老伴以前是村里
的老支书,现在早已不是了,可那坟里的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
  那坟在那里孤零零地站了整整十四个春秋了。那坟里的北京姑娘早已变了黄
土。
  “惜惶的女子要是不死,现在腿底下娃娃怕也有一堆了……”
  一丝女人对女人的怜惜随着麻缕紧紧绕在了纺锤上——今天是那姑娘的喜日
子,今天她要配干丧。乡亲们犹豫再三,商议再三,到底还是众人凑钱寻了一个
“男人”,而后又众人做主给这孤单了十四年的姑娘捏和了一个家。请来先生看
过,这两人属相对,生辰八字也对。
  坟边上放了两只描红画绿的干盒子,因为是放尸骨用的,所以都不大,每只
盒子上都系了一根红带。两只被彩绘过的棺盒,一只里装了那个付钱买来的男人
的尸骨;另一只空着,等一会儿人们把坟刨开了,就把那十四年前的姑娘取出来,
放进去,然后就合坟。再然后,村里一户出一个人头,到村长家的窑里吃荞麦面
合各,浇羊肉炖胡萝卜块的哨子——这一份开销由村里出。这姑娘孤单得叫人心
疼,爹妈远在千里以外的北京,一块来的同学们早就头也不回的走得一个也不剩,
只有她留下走不成了。在阳世活着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走了,到了阴间捏和下
了这门婚事,总得给她做够,给她尽到排场。
  锨和镢碰到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包上,偶或有些火星迸射进干燥的空气中来。
有人忧心地想起了今年的收成:“再不下些雨,今年的秋就旱塌了……”
  明摆着的旱情,明摆着的结论,没有人回话,只有些零乱的叮当声。
  “要是照着那年的样儿下一场,啥也不用愁。”
  有人停下手来:“不是恁大的雨,玉香也就死不了。”
  众人都停下来,心头都升起些往事。
  “你说那年的雨是不是那条黑蛇发的?”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迷信!”
  “迷信倒是不敢迷信,就是那条黑蛇太日怪。”
  老支书再一次正色道:“迷信!”
  对话的人不服气:“不迷信学堂里的娃娃们这几天是咋啦?一病一大片,连
老师都捎带上。我早就不愿意用玉香的陈列室做学堂,守着个孤鬼尽是晦气。”
  “不用陈列室做教室,谁给咱村盖学堂?”
  “少修些大寨田啥也有了……不是跟上你修大寨田,玉香还不一定就能死哩!”
  这话太噎人。
  老支书骤然愣了一刻,把正抽着的烟卷从嘴角上取下来,一丝口水在烟蒂上
亮闪闪地拉断了,突然,涨头涨脸地咳嗽起来。老支书虽然早已经不是支书了,
只是人们和他自己都忘不了,他曾经做过支书。
  有人出来圆场:“话不能这么说,死活都是命定的,谁能管住谁?那一回,
要不是那条黑蛇,玉香也死不了。那黑蛇就是怪,偏偏绳甩过去了,它给爬上来
了……”
  这个话题重复了十四年,在场的人都没有兴趣再把事情重复一遍,叮叮当当
的金属声复又冷冷地响起来。

  那一年,老支书领着全村民众,和北京来的学生娃娃们苦干一冬一春,在村
前修出平平整整三块大寨田,为此还得了县里发的红旗。没想到,夏季的头一场
山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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