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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到三十米处,瞄准了,喊一声我操你妈,打一枪。喊了五声,打了五枪,他突然嚎叫
了一声,扔了枪,对着死人,解开裤子,低头挺腹,捏着他的家伙哼哼起来。
大肥见状,浑身哆嗦,两手颤抖着上好刺刀,哇地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摆出标准
的刺杀姿势,嘴里喊着杀声,对准驼背已被打烂的裆里乱捅。
援胜不动声色看着他们,坐在雪地上抽烟。
跃进满脸赤红,系好裤子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大肥捅了一气子,跑到不远处蹲下呕
吐起来。
援胜笑着对跃进说,你他妈怎么这德行?下一回要碰上个女尸,你怕能把人家操活
了。
飞来一大群乌鸦,在柳树上空盘旋,聒噪。援胜对天放了一枪,乌鸦飞上崖畔,仍
然叫个不停。援胜说大肥你过来罢,我们还没打完呢。
大肥走回来,脸色蜡黄。援胜说很勇敢嘛。大肥说我他妈今后什么都敢干了。
援胜坐在地上,端起枪,打驼背的双手,说要把两个手都打断。
跃进躺在雪地上,疲疲地说我不想玩了。援胜说把剩的子弹给我。大肥也把自己的
子弹拿了过来。
援胜打得很有耐心,瞄准了,一枪一枪地打。他打掉了驼背的双手,打飞了残存的
一只耳朵。最后他打驼背的脖子。
榆树沟里的火药味和腐臭味浓起来,崖畔的乌鸦越聚越多。援胜说,我最后一发子
弹了,驼背这一下要掉下来了。跃进从地上爬起来,点上一支烟说,打不下来怎么办?
援胜说,打不下来我给驼背磕头。大肥说给他磕什么头啊!打不下来要买烟。
援胜屏住呼吸,瞄准连着驼背头颅和身躯的最后一点皮肉。沟里这时一片寂静,乌
鸦也不叫了。援胜开枪了,驼背的身体晃了晃,没有从树上掉下来。两人看着援胜不出
声。援胜脸有点红了。乌鸦群飞了过来。几个乌鸦落在驼背肩上。驼背扑通一声,摔下
来,雪地上溅起一片雪花。乌鸦惊飞了,又盘旋而来。援胜笑了,笑得很灿烂。
援胜说,完了,走罢。
大肥说,死人怎么办?
跃进说管球他怎么办。援胜说没关系。乌鸦先吃,后面还有狼,两天后连骨头都没
了。
乌鸦们开始疯狂啄食。人肉和棉花粘在一起,缠住了它们的尖嘴,气得呱呱直叫,
叫声更尖锐了,像刀划破天空,带出一阵刺骨冷风。
他们打了个冷颤。援胜说,真饿啊。咱们唱个歌罢。他先唱了一句,跃进和大肥就
跟着唱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
天空渐渐变暗,雪地更白更亮。三个黑灰的身形在雪地上极其醒目。援胜看看天说,
快点走,又要下雪了。
他们在村口碰上了老忠厚。喝得醉熏熏的老忠厚说要往榆树沟去看望老战友,还从
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扁酒瓶,摇摇晃晃卖派说要和老战友去喝一口。
跃进笑嘻嘻一把抢了过来说,哪里有什么鸟战友,让我喝了算了。他刚一仰脖,老
忠厚和大肥就同时来抢,援胜一把就把老忠厚推倒了,却做出拉他没拉住的样子,说队
长你醉了,我们扶你回家。忠厚躺在雪地上满嘴胡话。他们三个抢光了酒。援胜说,咱
们还是把老忠厚弄回去好。他们连拉带拽没走几步,就弄不动了,援胜说,让他先睡这,
叫他儿来背。
他们扔下老忠厚,向村里走去。这时,天已黑了。
阴篇
我从远处游荡回来,就看见三个人在踢我的尸体。他们踢开了我脸上的雪,仔细观
察,骂骂咧咧说把脚都踢疼了。这老家伙怎么死这儿了,真他妈晦气。
要按任何一种鬼怪故事里的描写,我可以随便对这三个人施以惩罚。比如让他们互
相扇耳光,叫他们头痛欲裂,给他们使绊子,一步一个斤斗摔得鼻青脸肿,赶着他们就
地跳舞跳个没完,口吐白沫发神经说鬼话,把他们家里人吓个半死,等等等等,办法多
得很。
但我没有。我甚至都没有怎么生气。
我不生气有一个原因。我发现这三个人都很年轻,比我儿子还小得多。哪个年轻人
不做点错事,我怎么会怪罪他们呢。我管着自己不去看他们以前的事,我怕知道他们干
过什么坏事。一个人的坏事你要是不知道,你能说他不是个好人?我现在要把这三个东
西从小到大的坏事看清楚了,恐怕非得每人抽他们十个耳光。再说我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看看他们想干什么。想到我以后常年都得闲着什么事也没有,那
多难受。活人闲着没事是享福,我这孤魂野鬼说闲着是真闲,什么事也摊不上,活着忙
了一辈子,死了没事干倒成了最大的折磨。
我死在一溜塌窑外边,三天了没有人动我的尸体。他们要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埋我
吗?
他们在我尸体的脚脖子上系了一根粗糙的麻绳,拖着走。我的尸体是蜷着,拖起来
很费劲。不是屁股就是头,总往雪里扎,不能像拉雪撬那样形成一个平面,结果拖过去
的雪地上就一片狼籍。幸亏是冻僵的,不然我那脚脖子就惨了。我在他们身前身后晃悠,
看着我的尸体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在我尸体前面,平整洁白的雪地已经被他们三人的大
脚片子踩得乱七八糟。我很想自己去拽,让他们跟在我的后边,这样一定是很好看的一
个场景。我这三天来最大的收获是,真正懂得了什么才叫好看,什么东西才叫干净。我
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才发现自己死在冰天雪地里实在是莫大的幸运。我的尸体没有腐
烂。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当时我实在走不动了,要是再能坚
持半个钟头,我就会离开这塌窑,下到沟底,到沟脑里找一个背风阴凉的地方,躺下去
永远不再起来。
这三个小伙子像是打猎的,每人有一杆七九步枪,这种枪我可是太熟悉了。他们背
着枪,扛着丁字镐,铁锹,吭哧吭哧地在雪地里跋涉。他们骂别人,骂天气,骂他们的
领导,最后就骂到了我的头上,说我的尸体给他们添麻烦。我听得有点烦,就往他们脸
上吹气。他们大叫说,风不大,怎么雪糁子打得脸这么疼?我又有点不忍。心想算了算
了,干嘛跟人家过不去,都挺不容易的,是不是?
他们把我的尸体拖下沟,离沟脑还远,他们停下来。一个长相英俊的说,就地挖坑
吧,再往里走太费劲。我透过他的大皮帽子,发现他一根头发都没有,他天生是个秃子?
像他这么年轻的秃瓢还没真见过。另一个说,地冻得这么硬,挖坑太费劲,干脆找个现
成的低洼处用雪埋了算了。这小子更懒。他又瘦又高,有两颗奇长的虎牙,闭着嘴还有
一大截尖尖地露在外边,他的上唇又特别短,一笑就露出一大截鲜红的牙龈。第三个肥
肥胖胖,脸盘很大,眼睛很小,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两个黑乎乎的大鼻孔就显得非常
突出,很像猪鼻子。他附和说,拖远一点,等开春解冻了再来埋不迟。
我心里说这帮家伙也太懒了。“雪地里埋死人”本来就是本地人口前头的俗话,现
在他们真要这么干?遭年馑,跑土匪,打仗时死人多得埋不过来,先用雪掩盖,也是常
有的事。我这几天四处漫游,从西面张家川的秦亭到东边临潼的秦陵,从北面的盐池西
海固到南面的渭河一线,方圆八九百里上千里,凡是人能走到的地方,我都能看得见地
底下密密麻麻的死人骨头。不是饿死的,就是打仗打死的。老死病死规规矩矩有坟地的,
倒不多。想不到今天轮上我了。他们用雪掩埋,明年开春尸体恐怕已经又烂又臭,不成
体统了。虽说我对自己的尸体不在意,但腐败的肉总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你说对不对?
秃子说,开春恐怕烂得不成样子了。长牙想了想说,不要紧。等不到开春,过一两
天就让狼吃光了。
乖乖,我的尸体要喂狼?!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有没有狼还是个问
题,我就没看见过。就算有狼,它吃不吃死人肉也难说,很多通灵性的野物是不吃死物
的。怕什么。看看吧。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往沟里拖我的尸体。这会儿起风了,山沟里的风特厉害,
我飘飘荡荡立不住脚,我想要是附在他们谁身上就好了。但鬼附活人弄不好会出事。我
只好贴在我的尸体上。说来也怪,我一挨近自己的身体,就非常非常不舒服,肮脏,冰
冷,我怕自己给冻在尸体上剥不下来,那可就麻烦了。我得躲开点。最后我只好紧紧抓
住拴尸体的绳子,把自己吊在绳子上,晃晃悠悠让他们拖着走,我觉得自己屁股以下的
身体好像要被风刮掉了,赶紧用两腿夹紧了,正手忙脚乱,风突然没了,我才算松口气。
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打猎上。秃子说,他妈的,转了一上午,没打着一根兔毛,倒领
了这么个差使。今天恐怕又是空手回家了。
我替他们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啥野物。唯一有活气的是前面三棵柳树。柳树的树
枝被砍得光秃秃的,只剩下树桩,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这黑乎乎的树桩子特别醒目。
这种树叫椽柳,是专门长椽子的,树干上直接顶着十几根同样粗细的树枝,长到能用来
做椽子了,就全部砍光,再长新的。让我惊奇的是,我发现中间那棵树上以前至少吊死
过三个人。一个是被别人吊死的,另外两个是上吊自杀的。仔细看,这三人的尸体都没
有埋在树下,附近也没有。树上的死人气我远远都能闻得到。
秃子停下来问道,你们杀过人没有?
长牙看秃子不拖了,扔了手里的绳子说,谁有机会干那个?
猪鼻子说,有机会也没胆量啊。这树他妈的长成什么样了,黑乎乎还挺吓人的。
秃子说,日子过得真他妈没劲透了。要吃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
猪鼻子说,还玩呢,连看的东西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想打个猎吧,连个兔子都没
有。真他妈能把人急疯了。
秃子掏出烟,三人点上。我有点呛——鬼也怕烟?我躲远一点,听他们闲扯。
秃子说,我有个好主意,咱们打打死人怎么样?
我一下就跳到了空中,这个主意可太好了!
长牙和猪鼻子好像也没有反应过来。秃子又重复一遍。
长牙一拍手,打死人?好啊!
猪鼻子说,也是,以前光练打胸靶,纸的,今天对着真人,干他一气子,好好过过
瘾。
秃子叫他们把我的尸体往中间一棵柳树上吊。我想现在他们要拿我当靶子了。当靶
子就当靶子吧。我自己的态度到底对不对?这尸体现在还属于我吗?我真跟它有关系吗?
我再被杀一次,又有什么损失呢?我想不明白。那就去他妈的!干吗不让他们玩玩呢?
我干吗不跟着开开心呢?事到如今,我倒想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招儿。一转念我又想也
许这是对我的另一次惩罚?我先前干什么坏事了?要是回忆我这一辈子,那事情可太多
了。我干的好事差不多人们都知道,可我干的坏事谁都不知道。我既然已经死了,后悔
也起不了作用,我到底干过什么坏事?不想去追忆了,当然更不想在这里向各位作个交
代。一句话,我觉得让他们再杀一次我,恐怕就是神的安排。我认了罢。反正又不疼。
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他们把绳子解开,拴在我的脖子上,拖到树下把绳头搭过树杈,一拽,我的尸体就
吊起来了。秃子看了看说不行,快团成一个圆疙瘩了,头窝在怀里,怎么打?放下来。
长牙和猪鼻子说放下来咋办?我马上借秃子的嘴说,得把我身体弄直了,才像个标准的
靶子,他们按我的指点,让我的尸体趴在地上,秃子踩着我后脑勺,长牙用铁锹叉住双
腿,让猪鼻子站在我后背上跳。猪鼻子颤颤悠悠站上去,只一跳,我的脊梁骨喀嚓一声
就断了。
他们又把我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秃子使劲踢我的下巴颌,踢了十几下,我的脸就
面对蓝天了。又猛踹我的膝盖,把腿弄直了。我在空中看我自己这模样,真是难看。我
对自己更没有同情心了。让他们闹吧。
他们把我再次吊起来。这一回我的身体基本垂直了。但是跟一个标准的人靶还是有
差距。两条胳膊还蜷在胸前,加上那一身破棉裤棉袄在雪地泥土中拖来滚去,已经弄得
不成样子了,要是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不一定能看出来这是个人的尸体。秃子站在远处
端详半天,走过来拿起铁锹,又铲又砍,先让我的两只胳膊耷拉下来,再削去我胸前的
破棉衣。经过一番修理,我的尸体就敞开了胸怀,对着这三个枪手。秃子觉得还不理想。
他叫另外两人把多余的绳子砍成几截,把我的双手双脚抻开,拴在旁边两棵树上。这样,
我的尸体就成了一个大字形。我已经很瘦了,胸脯上没有一点肉,而且是个鸡胸。腹腔
瘪瘪的,两条麻杆腿从膝盖处被踩断了,在空中晃来晃去,远远望去,就像挂在架子上
准备让人拿着表演的皮影。
他们退到了二十米开外。我站在他们旁边,看他们的枪法到底怎样。猪鼻子先打,
没打中,反倒叫枪的后座力撞得呲牙裂嘴。太臭了!白浪费一颗子弹。我听到我这话从
秃子嘴里说出来了,原来他成了我的传声筒,真他妈好玩!
第二个该长牙先开枪。他瞄准的是我的胸部,我说这可不成。他扣动枪机一刹那,
我飘过去推了一下枪管,烫得我差点叫起来。你知道我们鬼是怕热不怕冷的。他自然没
有命中,我的胸膛完好如初。但紧接着猪鼻子一枪,差不多打掉了我整个脚丫子,这家
伙也太黑了,他真敢打啊!
我飘到前面,想看看他们射击时的表情。我观察半天,他们除了有点正常的兴奋外,
没有任何让我感到新鲜的神态。我原先每天看到的人们懒懒呆呆,一会儿团结紧张,一
会儿严肃活泼的表情,照样很无聊地挂在他们脸上。倒是平时常有的恐惧,现在没有了。
他们根本不怕死人。我站在这儿他们也不怕。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我知道一个人在战
场上要是一点都不害怕,这人自己就很可怕,这是我的亲身经验。
我想体验体验子弹穿过我身体的滋味。他们已经开始打我尸体的腹部了。这回我倒
想进到尸体里去,但连贴近都很困难。我只好站在尸体前不远的地方,我对他们说,开
枪吧,小的们,我不怕死。猪鼻子就跟着我学了一遍。秃子就说,猪鼻子你在替死人说
话吗?猪鼻子说没有啊,我说我自己的话啊?我刚才说什么啦?
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一说话,他们就要学,我可不愿意有这么三个跟屁虫,那不烦
死了。我本想面对枪口,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只要枪一响,子弹飞过来划动的气流,
一下子就把我震向空中。鬼魂的质量还真是太小了。我原以为,我站在那里,让子弹把
我撕成碎片,然后我再复原。这种破碎而后再生的经过大概跟成仙也差不多。但看来不
行。我这个鬼魂无法再体验一回死亡的美妙感受。子弹不能穿越鬼魂的身体?
他们三个也走到跟前来看他们的战果。我的胸脯上流着黑褐色的粘稠的液体,像是
血,又没有一点红色。被炸开的肉是一种很难看的暗灰紫色,胸腔里棉花絮,骨头渣,
肺泡,肉丝,血块,混在一起,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心肺是什么样子了。我注意观察
秃子的表情,看出了他的心思:“我想,原先的人动不动要吃人的心肝,其实新鲜的人
心肝和畜生差不多的。肯定不难吃。要是这个尸体没有冻,还新鲜,我们会不会尝一尝
呢?”我又看长牙的脸,我发现他的想法居然和秃子差不多:“人肉到底是个什么味?
真他妈想吃一口,只可惜不能从活人身上割一块来。”猪鼻子呢?他似乎胆小一点,把
事情的消极面看得多一些:“尝一口人肉是应该的,但会不会恶心得吐出来?”
我刚才看他们三个的心思,才明白几个活人在一起,就是没有鬼捣乱,也会经常同
时想到同一件事,虽然没一个人说出来。比如现在这三人就心心相印地想尝口人肉。我
越想越不对劲,这三个东西太狠毒,竟然同时都想吃我的肉。他们平时不也人模狗样,
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说一嘴人话吗?我惹着谁了?我忍着怒气看他们还能说
出些啥王八蛋话。
秃子说,他妈的真难闻,幸亏是冬天,夏天肯定熏死人了。
长牙说,夏天也不错,死人是软的,可以练练开膛破肚,割肉什么的。
秃子说,要是慢慢割一个人,肯定很过瘾。
猪鼻子说,那就叫凌迟,一个活人割几千刀才能割死。
长牙说,可惜我们没有刀子,不然可以试一下。我只割过猪肉。
秃子说,这死人肉跟死猪肉也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