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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不知道她的新号码。她的新号码没告诉任何人。在这次出门之前,她只是在餐桌上给妹妹留了张便条。谁晓得她什么时候会看到?
我去旅游。存折在糖盒里,密码是你生日,缺钱尽管拿。
你要多保重。
姐姐永远爱你!
林红
7
林红还是吃上了岑红的麻辣小龙虾。这个地方就是岑红家对面,装修体面,菜味也正宗。岑红对林红拒绝了老军人的晚餐很是满意,一个劲给林红剥虾,闹得她儿子直生气。李永是吃到一半时才到的,穿着制服,满身碎雪,靴子上水迹涟涟,看样子刚执勤回来。他吃得极少,只在一旁不停吸烟,间或皱眉看着他们,不知道是在看岑红,还是在看林红,或是在看孩子。孩子对父亲的到来满心欢喜,干脆跳到餐桌上唱起了《数鸭子》,引得服务员过来小声训斥,孩子撅着嘴下跳时,把茶水杯摔碎了一只。服务员还没过来打扫,岑红已随手把孩子拽过,解恨似的打着屁股,孩子涨红着脸大声啼哭,眼泪泉涌。他嗓门洪亮高亢,让林红很是吃惊,她慌乱着扫射了下四周,小心地把孩子抢抱过来,温声细语地哄。谁料岑红又把孩子拽过去,接着打屁股。
“你别这样好不好!”李永捻碎烟头,朝岑红低声喝道。
岑红没有吭声,孩子感觉到什么,也不哭了,乖乖地钻进母亲怀里。李永呷了口啤酒,抬头对林红问道:“你明天去哪儿玩?我从单位给你找辆车。”
“不用你们的警车,”岑红说,“我们坐公共汽车去。”旋即又补充句,“你不用陪着,你们明天不是扫黄打非吗?”
李永说:“明天不用去。跟老马换班了。”
岑红开心地说:“那也好,你给我们当司机,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永说:“林红大老远的来看我们,真不容易啊。”他没说来看“你”,而是说来看“我们”。他没拿林红当外人,这让岑红很是高兴,她捅了捅林红说,“看看,看看,僧看佛面树看皮,你面子多足啊!”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还算和美的小家庭,不会有人察觉到丝毫裂纹。林红趁岑红喂孩子之机,鼓足勇气,硬硬地朝李永抛了个眼色。李永起身说了句“我去趟厕所”。过了几秒钟,林红也起身如厕。洗手间只有李永一个人在闷头抽烟,林红边洗手边问:“你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我想见见她。”她的声线压得不能再低,仿佛就要塌陷到地面之下。为了防止李永没听清楚,她再次急切地重复了一遍。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没看李永,而是开着水龙头,盯着哗啦哗啦的流水。良久,她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臀部触了一下。只是一下,犹如蜻蜒点水般急促。林红从镜子里看到李永脸色平静,嘴里喷吐出的烟雾让她看不清他的瞳孔。于是她直起身,对他说:“我真的想见见她。”
李永叹息一声,林红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想和她谈谈。”林红低着头,“我是为了你跟岑红好……你们多般配啊,多让人羡慕,还有个聪明的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李永没有说话。
“你们这么多年了……十年了。”她抬头死死盯着李永。她不知道她的瞳孔里燃烧着热烈的一簇火,或许她自己也不晓得这簇火是为谁燃烧。李永咧开嘴巴,笑了。然后,他扭头去了男卫生间。
林红拼命用凉水冲着额头。要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就像苍蝇终于从肉案板上飞走。
“刚才米粒给你打电话来着,她说演唱会结束了,你有没有空去陪她喝杯咖啡?”李永的手在烘干机下来回翻转,他冷漠的语气像是机器人。 “我不去……我只想见见那个人……我没别的意思……”
“那我就告诉米粒了,她一定很失望。”
“我不想见米粒,我只想见见那个人。”
“你发烧了吧?”他冷冷地问。
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饭桌上。岑红正在扒拉米饭。她饭量委实不错,已经吃了两中碗了,宽阔的额头满是汗珠。“我们明天先去慈云寺吧。”她把一只脆生的虾壳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可能虾壳卡住了某颗蛀牙,她慌忙着找牙签,急急地剔起牙来,剔完牙她就又从包里把那些安眠药倒出来,抓了一把干咽了。后来。她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了天气预报,说明天还会有雪,估计去云岗的路也好走不了,还是去慈云寺好了。”她又抓了几粒槟榔十三味,茫然地塞进嘴巴。“不必麻烦你了,李永,你不用跟老马换岗了。忙你的去吧。”
晚餐越吃越无趣,林红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嘬茶。这时孩子叫嚷着要撒尿,岑红起身带他去了。
“你的电话。”李永用手指敲敲桌子,将手机递过来。
原来还是米粒。这让林红无比讶异。米粒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散了,散了,人都走了,灯光也灭了,演唱会结束了,你哭了
。13:32
没?你在吃饭吗?林红还没待回答,米粒就又说上了。她说,她现在非常非常地伤感,像是春天的时候,眼睁睁看梨花从树上大瓣大瓣地飘下来……对于米粒的抒情式言语,林红并没有被打动,只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她很难把那个玩命打架的女孩跟现在这个拿捏着哭丧腔调的人重叠。在这短暂的一天,米粒已经戏剧性地向她展示了搔首弄姿、撒娇、泼茶、打人等系列表演,她没上北京电影学院真是可惜了。
“真的谢谢你,一下午没让我出丑。”米粒舌头似乎有点短了,“你们现在吃完饭没?我在体育馆的台阶上,你过来趟吧。你下午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你有什么事呢?”
“……我现在没话说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过来问吧。我把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你。你来吧,我求求你了。”米粒在那边哭起来。说是哭不如说是抽泣,断断续续,有声无声,悲怆难抑。林红心里一沉,怎么就想起了妹妹。
那年妹妹就是经常这样抱着她抽泣的。妹妹哭的时候从来不出大声,她从小就那样,打针都不哭,她不怕疼,她只咧嘴,但从不掉眼泪。妹妹抽泣完毕,就看着她。她永远忘不了妹妹那天晚上的眼神。那是韩小雨跟她结婚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她值夜班回来,门敞着,屋里也没有韩小雨,林红就去妹妹的房间,妹妹这个时候应该正在温习功课。可门锁着。她就掀起门帘,然后她看到了一具黝黑的身体在妹妹的床上……林红疯了似的敲门,用脚踹,后来连门玻璃都砸得粉碎……韩小雨出来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穿,只脚上套着双黑袜,他抽着烟,森冷地盯着林红。他什么都没说,走到客厅,裸露着身体倚靠进沙发,闷闷地抽烟。我喝酒了,韩小雨说,我喝多了。他抬起头凝望着林红。将电视打开,屋子里顿时满是喧哗的声音。林红走进妹妹的卧室,哆嗦着看着妹妹。妹妹蜷缩在床上,赤身裸体。她样子非常古怪,她什么都不说。在昏黄的灯光下,只用双手捂着自己的乳房……韩小雨一个礼拜没敢回家,妹妹一个礼拜没跟她讲话。她知道妹妹在期待着她做点什么,然而让妹妹失望的是,她什么都没做。妹妹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神情恍惚的,她常常失踪,也不好好上学。有一天,妹妹很晚没回来。她疯了似的把河边、学校、附近的小树林翻遍了,却没有点线索。回家后,她坐在妹妹的床上,拿了把菜刀割着自己的手臂,可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疼。后来,她看到妹妹从橱柜里钻了出来。妹妹在橱柜里躺了半天?林红扑过去想抱住妹妹,妹妹却一把搡开她。林红知道,妹妹以后再也不会信任她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将这个孩子疼爱地抱在怀里。妹妹将她推搡开后,淡淡地扫了一眼她胳膊上流淌下来的血,冷冷地说了句,我没事了,真没事了。
“你等着我。”林红压着嗓子对米粒说,“你别做什么傻事啊!我这就赶过去!”
林红的头脑重又灵活起来。她告诉李永,如果待会儿岑红回来,就转告她,父亲的战友又来电话了。老人家在电话里哭哭啼啼,为了不让老人家伤心欲绝,她必须去一趟,安慰安慰老人家,可能会回来得晚点,让岑红放心好了,她不会出事的。李永机械地点着头,示意她尽管去就是。
出了饭店,林红才发觉雪已经停了。在短短的时间里,这座被煤烟熏得脸色黯淡的城市,已然被涂上了薄薄的一层猪油。
8
下午熙攘的体育馆,在雪后是那么清冷。水泥地遍是歌迷们扔弃的门票、易拉罐、荧光棒、宣传照。室外篮球场上,几个男孩正呼哧呼哧地打篮球。因为地滑,他们不得不放慢动作,这样看上去,他们就像是电影里回放的慢镜头。还有个身材臃肿的老头,绕着篮球场倒退着跑步。另外有两个老太太,并排站在雪地里,吊着风箱般的嗓门齐唱《红梅赞》。
林红在体育馆门外发现了米粒。馆门紧锁,她坐在台阶上。林红走到她身边时,她正仰头喝着什么。当她看到林红。便把瓶子朝林红晃了晃。林红这才发觉那是瓶白酒。这么冷的天,这姑娘一个人坐在这儿喝白酒?林红不相信似的把瓶子拎起来,原来是瓶半斤装的六十二度杏花村汾酒,已下去近半瓶。米粒没说啥。只用手掌拍了拍台阶,示意林红坐在那里。林红从兜里抠出团脏兮兮的手纸,擦了擦,犹豫着坐了。米粒这时却不说话,把头夹在两腿中问,耸着窄小的肩,嘤嘤哭出了声。林红就又从兜里抠出那盒香烟,划了火柴点,点了两根却都灭了。米粒眯缝着眼,用手替她遮了风。林红胡乱吐着烟圈,便听米粒哭丧着说:
“给我一根。”
两个女人就坐在那里抽烟。米粒看样子是个老烟鬼了。边吸边不时灌口白酒,每灌一口,就探着头咳嗽不止。林红最是惧怕白酒浓烈的味道。她一把将酒瓶抢过,毫不犹豫地泼掉。米粒也不哭了,愣愣地盯着空酒瓶,说:“春春走了。”
“走就走吧。”
“我很累。”
“有谁不累呢……不累的都变成了鬼。”
“我男朋友跟我分手了啊。”
“分了……就分了……你这么年轻……有的是好的。”
“可我就喜欢他!”
林红就想起下午打电话时她提到的那个叫“王小峰”的人。除了王小峰难以忍受米粒的脾气,怕是再也找不出他们分手的缘由。
“我们明天就期末考试了。”
“……好好考……”
“可我连一科都没看。”
“不及格……能补考吗?”
米粒哭得更加绝望,“我已经有五科不及格了!”
“虱子多了不咬,都五科了……再加上一科……也没啥……”
“要是六科不及格,就被学校开除了啊!我都上大二了啊!多丢人啊!”
林红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劝慰她。她哆嗦着将烟头掐了。“你会没事的。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学校。”
“别走!陪我待会儿!”米粒嘶嚷道,“陪我待会儿!”
林红复又坐好,将羽绒服裹得更为密实。下了雪天就格外冷,人跟没穿衣服似的。她突然想起上高中的时候,每每雪停,她就拽上岑红去堆雪人。她们堆的雪人跟别人的不一样。她们堆的雪人一个身子长着两个脑袋。都梳着用玉米穗编织的长辫子。
“你是我嫂子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他们该离婚了。”米粒站起来,将那个空酒瓶捡过来,抱在怀里,用脸轻蹭着,“我好热。我要爆炸了。我马上就要爆炸了!”
林红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他们不知道有很多人羡慕他们吗……”
“赵小兰回来了。”
林红的耳朵猫一样耸动着。这个女人的名字终于从别人的嘴里蹦出来。这个女人的名字很嫩生,像春天没割过头茬的韭菜。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漠不关心,“她从哪儿回来的?”
“谁知道她从哪儿回来的,反正她带着个女孩回来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就找我哥。”
“找你哥……干什么?”
米粒没有回答。她直起身,将那个空酒瓶扔了出去,接着,清脆的、悦耳的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在远处回荡着。米粒倚了林红坐下,变魔术般从怀里又掏出瓶白酒,似乎是怕林红阻止她继续喝下去,她拧瓶盖的动作异常麻利。林红看着她将酒瓶插进嘴里,咕咚咕咚着咽下一大口。“好爽啊!我表哥命里注定要走桃花运,从幼儿园就走,一直走到现在,你信不信?”
“信。”林红低头。她怎能不信?算上这次,她只见过他三次。第二次是他们回唐山摆喜筵。岑红高中是班长,很有号召力,那些同学差不多全到。同学们大都没考上大学,不是在化肥厂修理机床,就是在清洁队扫大街,要么就在手套厂当女工,即便做生意的,卖些厨房用具服装小百,也赚不了几个子儿。他们觉得在外省工作的岑红还能惦记他们。还能邀请他们喝喜酒,当真是给他们长脸的事。这些人哪个不喝个半斤八两?他们把岑红和李永灌得烂醉。尤其是岑红,本是男子性气,又跑了几年业务,喝酒有两把刷子,从不服软的。等林红把这对新婚夫妻送回宾馆,岑红_…一头就栽倒在床:很快打起鼾声。李永踉跄着去厕所呕吐,林红忙去搀扶,李永反身一把将她抱住。他的气力大得惊人。她至今还记得他火热、柔软、蜂蜜般甜美的舌头来回舔着她的两个耳蜗,舔得她浑身酥痒喉舌干渴。当时她为何没一把将他推开?她还记得他的大拇指和食指细细地抚摸她的乳房,孩子撒娇似的说,我喜欢你害羞的样儿,亲亲宝贝……厕所墙上挂着面破了边的镜子,镜子上满是大朵大朵的粉色花朵。她看到一双惊恐的眼睛在蔷薇花瓣中辗转飘移时隐时现,瞳孔中透着恍惚的、微弱的、丝丝缕缕的光亮……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米粒打个酒嗝,“从前有两户人家,住隔壁,丈夫都是哈尔滨的,又都在煤矿上班,老婆呢,都在制药厂财务科,平日你来我往,关系好得赛过一家人。”她扭头问林红,“还有烟吗?”林红颤抖着点了根,忙低着头递给她。“两家呢,一家是女孩,另一家是男孩,同岁,从小一起玩大的。男孩长得漂亮,性子柔。学习还好,女孩呢,细眉吊眼的,满脸雀子,大大咧咧像个男孩,考试总是倒数第一。后来,女孩考上了职中。男孩上了重点中学,这时,两家都住上了商品楼,一家在昌盛街,另一家在华容街,隔了七八里路。虽不住邻居了,走得却比以前更近。这家炖了两条梭鱼,也要骑上自行车,花上二十分钟去给那家送一条……高二那年寒假,女孩老说肚子疼,她妈就带她去医院检查。”米粒瞄准酒瓶,将烟灰耐心地弹进去,烟星不时在玻璃瓶里闪着忧郁的碎光。“医生说,孩子多大了?她妈说十六啊,刚过的生日。医生就说,你这个妈咋当的?你到底是不是孩子亲妈啊?你是傻子还是疯子?你闺女怀孕都八个月了……”
林红屏住呼吸。下面的情节已不难想象。这个时候,那个练习跑步的老头从她们身边踱了过去,不时狐疑地回头看她们。米粒尖着嗓子嚷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老色鬼!”林红—把捂住她嘴巴。“你胆子真小!你们乡下人是不是都这德性?”米粒有些不屑地吐口痰。“后来,女孩她爸妈差点把女孩打死,女孩就是不把那个男人的名字说出来。据说,她的后背被她爸爸用笤帚抽烂了。能说什么呢……再后来,他们全家就搬走了,工作房子都不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再后来呢,半年前,这女孩回大同了,她今年也三十多岁了吧?跟你一样,是个老女人了,她带着个十四岁的闺女……”
“你知道赵小兰的电话吗?”
“知道怎么样?”
“告诉我。我想跟她谈谈。我知道她很可怜……可是……”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样?告诉了你又能怎样?你以为你是谁?我明天考试照样他妈的不及格!”她的眼泪刷刷流下来,“你说,我要是真被开除了,该多丢人啊!王小峰会看我笑话的!”
林红缓缓站起来。林红走了。林红走得非常慢。
“别走!别走!你别走!你给我站住!你他妈一身猪肉味,有什么牛B的啊!”
夜深如海。她再次拨了妹妹的手机,虽然很晚了,但妹妹的手机并没有关。过了会儿便有人接了,是个男的,这是个中年人,但明显不是那个长酒糟鼻的出租车司机。他的声音像是绷得直直的钢丝,平平的,细细的,鼻音很重却有金属回音。他问林红是谁。林红说我找我妹妹。男人沉默了半晌,然后说你妹妹睡着了,刚刚睡着的,你是林红吗?你现在在哪儿?要我把她叫醒吗?你现在在哪儿?
林红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