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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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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
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
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
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肚子争气些,到那边,
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底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
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
雨,从轿子底布蓬里飘进,吹湿了她底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
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 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
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的将她牵上阶沿,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
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底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
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
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
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底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
话:说她和她丈夫底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票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
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
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
养过第二个。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
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
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扑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
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底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底脸是娇红
的,可是老夫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
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底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
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晁晁地
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在橱子底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子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在床底前面,秀才也跟到床底旁边,更笑地
问她:
    “拍羞么?哈,你想你底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底丈夫了。”声音是轻
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底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底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
烧饭的女仆,又好象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
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
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底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
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底哭声有时竟在她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
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
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
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
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内去,
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底老骨头是
多少重!”象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
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些,
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
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底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
堆积在她底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底换下来的衣
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底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
说:
    “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
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们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
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
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
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
她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
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
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
知道这两句话底意思么?这是人生底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
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底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地受孕也欢喜,以
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地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
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
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说了三
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 说是一到秀才底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
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自己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
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皮里有着一肚子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
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
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
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
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
底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
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
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
他很相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底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
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
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
没有弹到她底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底那端,她底身边,向她耳语说:
    “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
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
玉的戒指,我有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声音,他急忙地
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
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酷热的署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
希望的眼中过去。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
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
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
”,“甲戌”,“壬寅之年”, 老是反复地轻轻的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
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
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
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
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谈的晚餐
席上,秀才底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 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
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
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 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
人却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
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
或“寿”同意义的字,如
    “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
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
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
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
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
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 注意地静
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 孩子也正养在
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
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 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
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
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
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 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
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
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 而他底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
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 这样,
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 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
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 以后,他反儿做着笑脸
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这两种的冲突了: 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
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家里底用人似的了。
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
掉春宝呢?可是另一面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
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
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
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
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
样, 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开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 可
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
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
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谟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拨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
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
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
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底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
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
掉。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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