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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本名桐升,被唤作桐升麻子的驼背老头,穿着草鞋,或者于湿鞋,至少是破鞋,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背着双手轻飘飘地移动。青布衣衫,青布裤子。脸上皱纹盘结,堆满污垢,和八百年老屋厨房墙壁上柴火烟子熏出来的那个猪头一样,干瘪,并且毛茸茸的。他的手到底能不能动,灵活不灵活,有多黑,我都不能肯定了。
他像一个游魂,虽然只在附近几家游荡。像一片落下的树叶一样,他好像被什么吹来吹去,不过似乎永远也吹不到各位头上。我看见他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后,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玉和门边,玉和老婆会意,给他鼎里舀了几勺水,他似乎说:难为了。意思是感谢了。
我看见他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自己门边,穿着草鞋,或者干湿鞋,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槛。
屋顶飘起早炊。不过马上被风吹散了。总也形不成通常的炊烟。依然是炊烟。他家的屋顶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特大烟囱。他烧火就如烧野火。
……木良小学敲钟了……
那时我应该满九岁,吃十岁的饭。桐升麻子多大,我就不清楚了。
三月五号,那时我满九岁,十虚岁。学校要学雷峰(智能ABC字库竟然没这个词)。三月四号老师说,明天我们要学雷峰,给五保老人送温暖,你们回去,有钱的捐钱,没钱的拿东西也可以。
拿米,拿柴,拿煤炭,拿衣衫,……随便拿什么!老师有点不耐烦了,马上散了学。
三月五号,有人带来了米,有人带来了柴,有人带来了煤球,有人带来了烂衣衫,都堆在角落里。也有人借机向家里要到了钱,自己扣下一部分,三分五分,再捐一部分,三分五分,也有人全部上交,不过老师也并没有特别表扬这些人。
老师加了一下,一共得钱1.50元。包成红包。老师在包包上用碳素钢笔写上:1.50元。他把1、5、0写得很大,把点写得特别淡,淡到看不清。
老师举着红包说:我们现在把这1、5、0块钱送到桐升麻子那里去!
教室里响起一片童年的笑声。全班同学……三十几个……排成一队,各自或抱或提的……
老师问:“桐升麻子,今年好多岁了?”桐升麻子声音很小,我那时满九岁,十虚岁,站在春风吹凉的大巷弄里,嘻嘻哈哈,没听清桐升麻子说什么。
有个黄昏,我看牛回来,照例去巢坪上找小孩一起玩。看到武元走廊里水泥栏杆上,坐了一个老头。他的背后就是池塘,几只老鸭子划开秋苔,跳到同伴的背上,把它按到了水底。那一只好像是只傻鸭子,总是逃命,别人欺负它它也不会反抗,只知道嘎嘎嘎地叫着,翅膀扑扑扑张开跑着。
拐了一个弯,老头的轮廓在薄暮中更清晰了。他穿着青布衣衫,脸上胡子很轻很轻地飘动,嘴唇上方的胡子挂着鼻涕,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和吸鼻涕的动作很轻很轻地抖着。一根旱烟也随着他说话和吸鼻涕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着。但是这个人不是桐升麻子。这是松毛他爷爷,他腿坏了,拄着拐杖,撅起屁股走路,经常在巢坪上武元走廊里讲薛仁贵征西和三国演义。
我也看见桐升麻子了。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柱子。作为和吸旱烟的老头谈话的对象,他也含着一根,当他说话的时候,旱烟卷一下一下地打到他的下巴,掉下一些烟灰来,烟灰往往消失在他的衣襟上。
旱烟被他吸着吸着就熄了。
“……”
“……国民党……”
我被这个词捉住了心灵,捆住了脚。我以前听说过国民党。我唱过:一二三四五,打倒王耀武。六七八九十,打倒蒋介石。妈妈说,蒋介石就是国民党的,但是他打不赢毛主席。
“我现在背上还有两粒子弹娘,娘卖×的……要不背也不会驼……讲不定还能讨个老婆……”桐升麻子翕动着嘴唇,烟灰不时掉下一些,又消失在他的衣襟。
“讲不定……讲不定……要是你跟着国民党……现在讲不定在台湾……那你就舒服了”。
“哪个晓得……也可能早就死掉了……现在也快死了……我回来的时候,你好像还没成家?”
……
又多来了几个小孩子。听桐升麻子说他当兵的故事。说他从部队跑回来的经过。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当时听得很有趣。
可是桐升麻子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隔一米远就能闻到,又酸,又臭,和发酵太久的豆豉,长毛太长的霉豆腐,都有点像。听得入神的没听到这气味,走神的干脆走人了,看电视去了。
春风吹凉了武元走廊,桐升麻子讲到最后不但烟卷掉到地上,军队也讲无可讲了。小孩们热情不减,于是转而对松毛他爷爷说:
“大爷爷,讲薛仁贵听。”
这个大爷爷用舌头舔了一下旱烟卷的边边,摆摆手说:
“诶——叫桐升麻子给你们讲……他讲得就不是比我好点点,是好蛮多……”
小孩子说:“桐升麻子,讲一下喽。”
……
桐升麻子念了很多诗。大概开始一章回要念“有道是”,结束时要念“正是”,中间要念“只见那”。
我一句也没听懂。他含混不清的发音,我连故事都没听明白,更别提诗词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人喊,放正片了!大家都跑了。
那晚看的是什么正片,是《封神榜》吗?
到了夏天,热了很长一段时间。
树上新蝉单调而又烦人地嘶喊。大巷弄两边都是屋,石板也晒得滚热,打赤脚就要跳着走。通到江里的那条路两边的草差不多全被踩死了,因为石板太烫,踩在草皮上,又凉休,又柔软。泥巴路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人畜走过时扬起了小小的灰云。地势高点的稻田都晒开叉了,禾苗每片叶子都像生了一条卷心虫,圆筒一样地垂在圆筒样的稻杆上。
河里的水位反而升高了。反而浸了矮桥。下游罗家为了抽水,拦坝,故如此。
干旱季节的水很清,清甜的。但很多井眼都干了。在借猛崖看牛、锄地、砍柴,经常需要用一个酒瓶子,或者盐水瓶子,带一壶水去,口渴了喝。实在太热的时候,往往一口就喝完了。这时,可以摘野东野西吃。其中有一种水牛牯果,果实圆形,色作乌红,汁多而甜。看牛的小孩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再伸出舌头来,已经“色作乌红”。
水牛牯果甜是甜,不过有点毒。吃多了会恶心、呕吐,非得喝一碗酸水,吃几个蒜脑壳,才得好受。我一生之中吃过两次水牛牯果,每次都觉得很甜,每次和我一起吃的人都中了毒,可是我都没什么反应。
也可以提个酒瓶子或“黑壶”到“陷眼”里打水喝。所谓陷眼,实在是读“LONG’AN”意为能使人陷下去的洞。但凡山洞,多是平直进入洞口,或稍微下坠,即作平直,这陷眼却是一个大井形状,四周坡面或斜或陡,有尖石,有荆棘,攀缘下去有个小小的平台可供落足,往黑咕隆咚处扔石子,水声清脆而诡异。洞口冷飕飕的,胆小的人会心里发毛,胆大的人才能在平台的小凹处,或者竟然趴下去,趴下去,在潭里打上凉冰冰的水来。
据说,陷眼是通阴河的。
这钟陷眼木良蒲家一共有四个。都是在“小盆地”中间。四面是山。中间一片平地,是庄稼地。落雨是环抱诸山水流直泄下来,注入眼中。相传以前并没有这四口“陷眼”,每逢大雨,菜地变作池塘,一片黄泥。作物当然全淹死了。一日铁拐李云游至此,念苍生难为,那铁拐一个盆里点了一下。
松毛他爷爷也拄个拐杖,也瘸,也几撇白胡子,我想象中的铁拐李和他有三分相像,和桐升麻子没有一分。
一九九三年夏的一天,狗在大树底下吐舌头的时候,水田晒裂了,落花生在无所谓裂不裂的沙土里迅速成熟。隔着一条沟,牛叫了一声。
第二天,我就去县城上中学了。从此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从下车到我家(其实是我奶奶家),差不多是一条直线,中点就是桐升麻子那坐阴森森的老屋。
我看见桐升麻子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玉和门边,玉和老婆会意,给他鼎里舀了几勺水,他似乎说:难为了。意思是感谢了。
我看见他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自己门边,穿着草鞋,或者干湿鞋,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槛。
后来另外一只手就拄了根木头。
你叫他,他也不抬头。
我也懒得叫。我还希望谁也不用打招呼,彼此擦肩而过,一有人对我热情,我除了笑笑,竟然还得按辈份称呼迎面笑来的人。他们比平时更热情了。
每次我下车,差不多都是黄昏。牛羊鸡鸭都被往家里赶,万物都渐渐轮廓模糊,河面也不清亮了,仿佛河水流了一天,也累了,而要休息似的,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
桐升麻子的头几乎碰到了地面,和下面有人拉他一样,像那硕大的冬瓜垂下来,再垂下来,直到把土压了一个小坑,把冬瓜藤拉得紧张绷直,随时可断。
但是冬瓜藤没有那么容易断。就算把冬瓜摘下来,藤也不断。只有等到炎日过去,水分蒸发,秋风萧瑟,霜冷长河,万物凋零,它才干枯委靡。叶子用手一揉能簌簌碎落,藤也变脆,一折便断。不过也没有谁去折,男孩爱钓鱼、捉鸟、钻果园,女孩爱跳田、摘花、过家家。来年开春,大人在冬瓜架子底下种上新的蔬菜瓜果。寒暑交替,日月升降,架子上冬瓜藤一层一层重叠交错盘结纠缠,又混杂了南瓜藤,娥眉豆藤,苦瓜藤,刀把豆藤,丝瓜藤……
在太阳光辉里,这些藤蔓细足深深嵌入被风和雨和日月综合作用成黑色且有点腐朽以至根部长出细小木耳的木头架子上,垂下无数娥眉豆,垂下丝瓜、南瓜,垂下爆裂后火红似花的苦瓜……也垂下又矮又胖常用以骂人的冬瓜……
据说桐升麻子隔三差五在清冷川色或一片漆黑里,从从容容地,今天提走丝瓜,明天抱走南瓜……
丢失了瓜果蔬菜的主人,岂有不骂之理。本来桐升麻子也不必挨骂,要是看见是他偷的,也没人骂,偷了就偷了。但是万一是另外好吃懒做的人干的好事呢?所以,岂有不骂之理。
也不是破口大骂。那是骂街的方式。骂贼则别有一种风情。
骂声在屋檐与屋檐间穿梭,在群山中,在山外群山隐约。在水面与满河白鸭子嬉戏。穿透长年深绿逼人的大杉树林,蔓延各处……
倘若对面山头也有人骂,那一唱一合,仿佛两道怒泉从高山绝涧间流出,又汇集一处。那不懂本地风俗方言外乡人,要疑心这是在对歌了。又会疑惑,两个妇人对歌干什么呢?而且歌里那股奔驶而出的愤怒,悲伤,无奈,又是在作什么?
提起这件事,那种抑扬婉转的情调,毫不重复的骂词,竟有一种奇妙,使我感到词语的贫乏,实在无法形容。
这些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骂人歌声,也终于在桐升麻子翻身上床之前,或之后,近抵眉前。
他耳朵不大好,不一定能听到。
可是他也驼背,上床也不一定就睡死了,况且骂声不绝如缕……
直到有一天,(是夏天?是秋天?反正是有鸭子的季节)常年遭受菜蔬被窃之苦的人家才算松了口气。那天,院子中心,大巷弄旁边喧闹异常,从大巷弄口子上斜身子能看到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那是鞭炮是半空中爆裂后所形成。砰砰砰砰的鞭炮声与桐升麻子屋前鼎沸人声相应和。
我踮足看到桐升麻子躺在厅屋里一床席子上。
我又一次仔细地看到这座坐镇大院子中心的老屋。一共有两间。一间是木板做的,是厅屋。相当于客厅。另一间是青砖砌的,是房屋(卧室)。……跟我以前看到的一个样。
同时,太阳光(?)照着厅屋里的沟沟壑壑,抬头看晃人眼睛。桐升麻子和躺在一幅沙土地图上一样。横断山脉,长白山脉,近点的雪峰山脉;长江,黄河,近点的资水,在他身下排列蜿蜒。
第二天,木匠做好了新鲜的棺木。小伙子给涂上墨汁。桐升麻子被装了进去。他的驼背怎么处理?至今依然是个谜。
来自村中的意见,推选出高年硕德的老人,主持了丧事。出山那天,膘壮的人们抬了棺木,瘦小点的手持大铳,在天空中訇地炸响,冒出几缕蓝烟。锣鼓、唢呐、钹,人,畜生,众声相和,热闹了溪水平衍的两岸……
坟山据说是桐升麻子亲自选好的。在朝阳庵右侧。左有茶林,右有水井,前有溪流,后有重山。“沙环水抱,”风水先生说:“这个娘卖×的,葬了股好坟。”
置棺坑前面,桐升麻子埋着一块砖头,一个鸡蛋。迷信的说法,砖是金砖,来世财运亨通;鸡蛋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四时神髓,要是起了血丝,来世必荣华富贵,为人上之人。被挖坑的一锄头勾了出来: “信什么迷信……” 砖头落入水田。鸡蛋也摔破了,马上被一群蚂蚁爬满了。我看到有黑色山蚂蚁和小红蚂蚁。
我最难忘一双女人的手
一九九九年,人们所说的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远吗那时候,我在湘西南和一个女孩恋爱。有一个下午,我走进奶奶家的木板房子,发现屋里真黑。灶台边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那个人身子小小的,灶火的红光照在她脸上。我问坐在一旁的姑妈,这就是樱子吗?姑妈笑着对小姑娘说,叫哥哥呀。
在此之前我见过樱子几次。那时她很小很小,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很大,有一对罕见的单眼皮。我跟她说,有一次在堂屋里,我轮流背着你和你弟,满屋子跳,像只袋鼠。她咯咯直笑,又说,一点也记不得了。
又问她多大。说是满十一岁,吃十二岁的饭。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最后几天阳光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跑满资江之滨那个小城的每个角落。我的手却是冰冰的。只是因为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很冰。在街道与街道之间,我拉着樱子小小的手,她的左手放在我右手的手心,有奇异的温暖。我在近乎金黄的河边反复说你不要放,一放我就冷了。樱子睁大了双眼,也许她认为我的手不应该像冬天的江水那样冷得不像个样子。但是她的手还是如我所愿地抓得更紧了,她一边摇晃我的手臂一边说,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呢?我回去以后,你怎么办?我说,走,我带你到山上去玩。
山是县城背后还没被挖开的山。还很胖的一座山。山上有很多树,还有各色野花野草。山深处草色很青,虫子安静地呆在自己的领地,春色关不住。不过高高的树的枝桠仍然什么也没有,朝天伸出硕大的手臂,天上呆满了动物。我们穿过一大片丛林和茅草,来到一小块草地。樱子抱着沿途采来的野花,让我给她编个花冠。我依言照办,花枝上的小刺刺破了我的手指,一抹淡红的血印在白色的花瓣上。我把那些小刺一个一个弄掉,她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你呢?她说我也不疼。她问我的时候盯着我的眼睛,眼神只是清澈得很。我笑了一下,很累地躺下。她把小小的头放在我的臂弯里说哥哥你看那儿有一只鸟。我朝她手指着的方向看,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有些云在活动。我摸到她脖子上有根细线,她说刚才真的有只鸟经过那里不过一下子就不见了。我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根线。她说。她把那线解开。是一根红线,勾着一个小小的玉坠。蓝色的光。她爬起来把那东西系上我的粗脖子,勒得我很舒服。她说哥哥你脖子怎么这么粗啊。我感觉冬天忽然一闪不见了,像那只鸟。看来春天打算在这里住下,打算在我们身边修一座小茅屋。当然这是后活,当时的情形是我在樱子的手心划来划去,问她暑假还来吗?樱子咬住她的而不是我的下嘴唇,出神地偏头思索,说,不知道。
我们就下山。发现路消失在杂树野草丛中。只听见各种声音在树外面叫。我跳下一堵不高的山崖下去找路。路找到了,路口就在我膝盖跪下的地方。我的膝盖碰在一块尖石上,血流出来,裤腿红了。我把樱子接下来,樱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嚼一把茅柴叶子,嚼成糊状了就糊上伤口,血神奇地止住。我觉得她的泪有点多了影响了她眼睛和脸庞的美丽,就给她把泪水擦去,我觉得她唇上的绿色汁液颜色有点深了就过去尝尝,我说真苦啊樱子,樱子笑了。
第二天她就走了。在车站我拉过她的小手亲了一下。姑妈看到了,樱子的脸飞起红云。
接着你应该可以猜出就是开学。开学了就是二零零零年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