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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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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愿意不呢?我看这是好事。你有了着落,我也放心。”贵堂的声音很浑厚。 
  回答是一声冷笑。这和香阁以前的赔笑很不一样。以前倒没有注意香阁会这样笑。 
  “拿钱来,我上街买咸菜去。”香阁的声音。 
  “今天买点新鲜菜吧,别光吃咸菜了,赵奶奶好些,可以吃东西了。” 
  又是一声冷笑,笑声延长到屋外,大概香阁接过钱,走了。 
  这些都有点奇怪,莲秀不懂。她慢慢起身把观音像擦了一遍,又躺下了。 
  过了几天,莲秀好多了。她急于做一件事,到后院礼拜过往神祗,包括狐仙在内,为另一世界的老太爷求平安。 
  晚上房间里真静,香阁不知哪里去了。九点多钟,莲秀决定到后园去。现在不必象老太爷在世时那样,得找个借口;愿意上哪儿就去,愿意留多久就多久,她忽然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这简直比前几个月的得意还不可恕。 
  莲秀费力地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很厚的大围巾,不自觉地走一到镜子前,披上围巾,还没有看清自己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惶恐,怎么有心思照镜子!她不敢正视镜中的人,踉跄几步退到房门前,离镜子远远的。 
  门外脚步声响,不止一个人,没有贵堂。“不要紧的,赵老太睡着呢。”是香阁的声音。怎么总是听见香阁在说话,莲秀不明白。 
  “说实在的,我很恨这地方,恨北平城,包括我爹和赵老太!”香阁的声音很轻,但很尖,尖得扎人。自老太爷过世后,香阁变多了。 
  “你恨的我也恨。”是黄瑞祺讨好的声音。“你愿意的我也愿意。” 
  “我就愿意走,上哪儿都行。最好明天就走!”香阁轻轻笑着。 
  “只要跟你在一起,上日本也行!” 
  “好象有人请你上日本似的!冲你那几句破日本话!你上回说什么剧团招演员,广播电台招唱歌的,好的送日本上学,真选到我。我就去。” 
  “给日本人做事,总不好吧?”黄瑞祺的日文是这一年在高中学的。他没有想到会对谋生有用。 
  “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也得吃饭,也得活,我不象孟家、澹台家的小姐,什么都现成,我得自己奔出路。你在杂货铺卖东西,不也是顺民?”似乎是黄家孩子捅了她一下,她哎呀一声,说:“——我去找那位凌老爷,他和那些演戏的人熟。” 
  “你爹不能同意。” 
  “管不了许多。他有本事让我上后方也行呀。——他在这儿过得不错,有赵老太。你没看出来,他们要好着呢。”香阁的尖声尖利地扎进莲秀的心,她心里立时成了乱糟糟一片,说不清是惊是怒是羞是怨,她想分辩,想质问,却说不出来,腿软得站不住,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门边的木椅,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香阁走过来掀起门帘,薄薄的红唇轻轻向下一撇,说道:“赵奶奶起来了?瑞祺哥到我这儿拿点东西。”遂一甩帘子,招呼黄瑞祺往后房去。黄瑞祺略带歉意地看看莲秀,脚下随着香阁进了后房。 
  莲秀猛然站直身子,从门旁取下后院两道钥匙,几乎是冲出房门,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她忍住眼泪,踉跄地摸出廊门院,定了定神。“幸亏有菩萨可以告诉,幸亏有菩萨明鉴。”她断续地想,加紧脚步走过几层院子,开两道门时,见门是虚掩的。莲秀无心考究为什么,只急速地进了后院,靠在就近的一棵树上,哭出声来。 
  一弯残月照着荒凉的后院,蒿草比去年更高,小楼比去年更旧,在幽暗的夜光中呈现为幢幢黑影。这熟悉的气氛使得莲秀心安。她哭了一阵,忽听见声响,是一只野猫蹭地蹿上墙头,不见了。泪眼朦胧中,只见小楼里有一点红光,渐渐化成几盏很亮的小红灯,一排挂在檐前,一会儿,这些灯飘飘摇摇聚成一盏,拭泪再看,又没有了。 
  “菩萨惦记苦命人。”莲秀一点不怕,反觉得在世上不那么孤单了。说实在的,两个娃娃背地里说话算什么!这些年在老太爷身边变娇气了。她慢慢走到平素烧香的大石前,往一个凹处一摸,香炉还在。 
  她没有带香火,只好摆上香炉,悄然站着,一时想不起该祝告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在心里念诵,求老太爷在那世里过好日子,求几位姑奶奶各家平安;关于自己,她平素总求免灾免病,为的伺候老太爷,现在她还有什么理由这样求告?求菩萨清查自己?她想起老太爷在《心经》里夹着一张纸条,上写着“莲秀择人自嫁,万不可守”。这纸条凌老爷也看了。她感激老太爷没有忘记安排她。可是也得对得起老太爷,对得起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为国捐躯,总不能有损他的颜面。记得老太爷常说吕贵堂老实可靠,还有几分内秀。怎么想到吕贵堂!她心里很乱,不觉害怕起来。 
  忽然响起脚步声。“赵奶奶,是我。您别怕。”是吕贵堂,从小楼那边走过来。 
  莲秀猛地站起身。她这时最不愿见的就是吕贵堂了。可是又从心底感到安慰。贵堂站在大石那边说:“实不愿打扰您烧香,又不放心。我在门边上等着,送您回屋去。” 
  莲秀想说:“你走,不用管我。”见吕贵堂低着头,身材不高,却还是比她高许多,不算结实,却显得那样牢靠,不由得一阵心跳,这世上,除了这个人的关心,自己怕是什么也没有了。 
  冷冷的月光照着这两个人,各站在大石一边。 
  吕贵堂心里说:“真对不起老太爷,我是禽兽!可我怎么敢欺心!再说现在什么世道!只是赵奶奶太孤单了。”他自己并不孤单,他那耷拉着半幅下摆的夹袍口袋里有一封信,一封无比重要的信。 
  莲秀心想:“若是我没到过老太爷身边,能遇到这样的人就好了。现在怎么也不能给老太爷丢脸,让人背后说!”这样想了,自己又害怕又委屈,倚着大石哭起来。 
  “你好好哭一场,别闷在心里。”贵堂走近了,见她裹在大围巾里的双肩十分单薄瘦小,心中充满怜惜。他很想抱住她,彼此可以在冰冷的深夜里得到温暖。为什么不呢?真的,为什么不呢?他向前一步,立即猛省地后退,停了一下,说:“还是我先回去?” 
  那也好,莲秀想这样回答,可是说不出,她很想靠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哭,因为她和他是平起平坐的。她从没有敢靠着老太爷的肩。她慢慢抬头,忍着哽咽拭泪,泪眼朦胧中见小楼里又漾出一串红灯,定睛再看,又没有了。贵堂见她往小楼看,忽然拉着她的手臂,“走吧,回屋去。”莲秀一怔,恨不得跟着他走,不管走到哪里,象香阁她们说的。可是脚下却定定地站住不动。 
  “我是说,夜凉了。”贵堂松开手,抱歉地说。他心中的一点柔情急速退去,露出坚硬而多棱角的现实。 
  两人默然不语,秋风呜咽,吹起了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 
  “香阁和黄瑞祺刚刚在屋里说,他们想走。”莲秀想起香阁的话,不由得口吃起来:“还说要去找凌老爷。” 
  “我也正想往凌家去一趟呢。”贵堂似乎有点高兴。“不瞒赵奶奶说,我也想走。本来该守住爷的阴宅,现在无需守了。到后方去,不能当兵打仗,可以当个文书什么的。” 
  莲秀看了他一眼,扣子似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了一下。 
  “您是不是也走?投奔三姑去。您本来就是那边的人。” 
  扣子黯淡了,莲秀摇头。“你们都走才好。”她迟疑着,没有说出香阁的想法,她没有这种习惯。“我可不能。我得留在这儿。这是老太爷过世的地方。还有老太爷的东西。” 
  “到底是老太爷调理的人。”贵堂想。他们谁也不再看谁。不再存在的老太爷,象一堵坚实的墙,把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分开了。 
  又一阵秋风,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又一次飘起,蓬蒿弯出了波纹,发出深深的叹息。 
    


  两个月来,东总布胡同凌宅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的恶浪压顶而来,把凌宅的优裕舒适砸得粉碎。凌京尧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也被撕成片片,再也合不成原来的京尧了。 
  缪东惠得到通知要到吕宅验棺时,本来建议请凌京尧同往,日本人说不必了。缪回来后即着妻子去告诉岳蘅芬。让他们小心行止,不可惹怒日本人。“听见没有?”待缪太太走后,蘅芬顿时发火,目标当然是京尧。“早就说吕家去不得。虽说是老交情。吕老先生的色彩太重。几个女婿都是有地位的人,还不够人注意的!我都明白这道理,你不明白!” 
  “你意思是说人死了也不闻不问,让赵莲秀一人管?”京尧冷冷地说。 
  “吕家亲戚朋友还少么!我们算什么正经亲戚!”蘅芬说着,自然地想起卫葑,怒气有些转移。“走了的,也不知去向,哪里象个正经人家子弟!说不定要给我们家惹祸呢。”她这样说时,绝未想到凌家会真有一天遇上祸事。她以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七月中旬,凌宅大门前开来一辆小汽车,下来几个人,请凌先生警察局走一趟。 
  京尧上车时很平静,脑子发木,学问阅历这时都不起作用,只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句老话。 
  日本警官乌木阳二是在缪家见过的。这人会说中文还通法文,和京尧曾大谈一通梅里美和波德莱尔,头头是道。这次见了,京尧觉得那两位法国作家很倒霉。乌木板着脸问了三个问题:吕老人的死因,卫葑的去向,京尧本人有什么抗日活动。抗日竟问到自己头上来,使京尧觉得有些可笑。他几乎想说,心里未尝不想抗日,但行动是绝对没有。不料乌木拿出一张照片,是1932年他导演《原野》的剧照。阴森的树林里有一个路碑,上面写着《九·一八》。 
  京尧愣住了。当时全体演职员为布景中这路碑很兴奋,它能说出大家不能说的。那字是鲜红的,照片上看不出。 
  “森林里要记里数。”京尧想了一下,说。 
  “书上没有。”“书上不能写出舞台设计。”“为什么是九·一八?”“设计舞台的朋友这样写的。”好在他已经离开了。 
  “你是教授,也是导演,好好导演自己生活。”乌木平静而冷淡地说,示意他可以走了。京尧以为送他去监狱,不料是回家。 
  家人见了,难免痛哭。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序曲。他想对蘅芬说,留着点儿,后头还有戏!却不忍让雪妍听见这话。 
  和蘅芬比起来,雪妍显得镇定得多。她疑惑地说:“咱们家也算得‘顺民’了,怎么抓您去?”又迟疑地问:“想必受了卫葑牵累?” 
  “没有的事。”京尧微笑,“几个学校走的人多了,我说他跟学校走了,他们不查考。” 
  “那究竟为什么?”两双相象的明眸盯着他。 
  “我想得出的只有一个大原因,”京尧说:“因为我们是亡国奴!” 
  过了几天,他们知道了具体的原因。乌木阳二带了两个人亲临凌宅。当面约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我不行。”京尧立刻回答。。 
  “愿意做的人其实不少。可是我们认为只有凌先生合适。” 
  “我不行!”京尧以极大的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说“我不做”,而是有礼貌的“我不行”。 
  乌木阳二没有任何表情,略一扬手,两个随从立刻亮出一副手铐,铐住京尧双手。“你被逮捕了。”乌木阳二用法文说。 
  比捻死一条虫还容易!真应该离开北平,当初怎么会以为沦陷了的北平还能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京尧心里在呻吟。 
  “夫人小姐处我们通知。”乌木阳二微笑道。 
  于是京尧在日本军官的微笑里,进了北平市第一模范监狱。 
  不知监狱怎样就能得到模范的称号,京尧为此纳闷。第一次审讯很简单。乌木阳二没有出现,换了一个人,在日本军服下,不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一样工具。京尧机械地回答了一般的问题。第二次审讯时,乌木阳二出现了。他用法文说,有证据说明京尧留下来负有特殊任务,是国民党方面的。 
  “从来没有注意过谁是国民党。”京尧有些诧异。 
  “那你知道谁是共产党?” 
  “看不出有必要的联系。”京尧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联系很简单,只要你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们不究既往。”’ 
  “我不做!”京尧愤愤地说。 
  乌木阳二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扬扬手。 
  经过地狱的煎熬还能有完整的灵魂么?让每个人来试试!京尧第一次受刑时心中充满愤怒,最多不就是死么!他大发脾气,跺脚大骂。几条壮汉连踢带打把他推倒,一团红红的灼热的东西在他脸前一晃,他刚悟过来那是烙铁,两个膝盖处已经剧痛难忍,一阵焦糊气味散开来,那是他的血肉的气味!他想再也走不了路了,他也无需走路了。 
  等他躺在牢房的稻草上,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死。想到吕清非真聪明,能准备好死的手段。他这时唯一的办法是撞墙,可是他没有那么大力气撞死。这墙真脏!他想到家中的墙,各个房间饰有不同的花纹,房间里闪耀着妻女的容光。他那锦绣丛中生长的妻女,不知为他哭得怎样了。尤其是雪妍,她还年轻,她不该哭泣,可自己再没有办法,没有力量照管她们了。 
  一点清醒很快又被昏迷驱走。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狭窄的黑洞里穿行,四面伸出刀枪剑朝扎得他疼痛难忍。他还是得努力钻过去,黑暗中这里那里突然闪出妻女光润的脸,他只能断续地想:“顾不得许多了。顾不得许多了。” 
  这可怕的黑洞,怎样能钻出去?怎样能摆脱呢! 
  几天之后是水刑。京尧给领到一个很大的桶旁,桶中装满染有血污的脏水。京尧先觉得恶心,不知那些人要怎样。猛然间鼻子给夹住了,紧接着头朝下脚朝上给按进了脏水桶!拎出来后就有好几双皮鞋脚在身上踩,水和血一起从他的身体里向外喷!然后再浸再踩。京尧只剩下一点意识,觉得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早已不是人了。 
  水刑之后好几天他什么也不能想,那黑洞更狭窄了,简直透不过气。他一定得钻出来!稍清醒时,他为自己大声哭了。他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些苦有谁知道?谁同情?谁怜悯?他试图绝食,那些菜根粗糙,他本不要吃的。绝食两天后有人来强迫打针,然后带他到一间大房子门前。 
  门打开了,里面是铁丝网,十几只猛犬在里面跑跳,互相撕咬,它们听见开门,血红的眼睛一起盯住京尧,它们认得出谁是囚犯! 
  我不怕死,可是怕自己变成血肉糊的那一刹那,我不怕死,可是怕那些尖牙利爪!我不怕死,可是——我受不了! 
  “我们成全你。”押送的一个中国人说。 
  铁丝网就要打开了,猛犬都拥过来,伸出鲜红的长长的舌头,有人在京尧背上推了一把。 
  “我投降!”凌京尧不由自主地举起两手,喊出声来,用的是法文。 
  乌木阳二很快到了。目光中还是那几分怜悯。他用法文问,是否今后能听皇军指挥,共图东亚共荣大计。京尧全身发抖,机械地点头,努力向后退,躲开那些恶狗,随即晕倒了。 
  不再回牢房,也没有回家,而是先到一个简陋的小医院养伤。缪东惠来过一次,悄悄地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走在我前头!”前头后头又怎样?京尧麻木地看着他,心想这样的楚楚衣冠,在恶狗爪下会是什么样子。 
  养伤时,他常常想起巴黎墓园中,波德莱尔的坟墓。诗人的半身像塑在石架上,手托着腮向下看,下面是石雕的诗人自己的平躺的身体,闭着眼睛,已经死去。京尧曾不止一次在那里徘徊,思索生和死的问题,心里沉重不堪。这时想起那坟墓,眼前出现的是自己的尸体,是撕得粉碎的,认不出是凌京尧的一团血肉,那怎么能雕得出?也许有人会有办法。 
  他渐渐好了,体力恢复多了。医院特准家里送吃食。看到送来的他平素喜爱的鱿鱼汤,禁不住呜咽。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从黑洞里钻出来了,他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微带酸辣的美味的汤咽下肚时,竟觉得还有些值得。他为这念头惭愧万分。 
  寒露前,凌京尧获释回家。蘅芬和雪妍的眼泪把他全身都浇湿了。可是这至情的眼泪纵如滔滔东海,也洗不去他身上的疤痕,心上的重荷。他沉默了几天。一夜,把事情对蘅芬说了。蘅芬倒不很吃惊。她最先的反应是怎样对雪妍说。 
  秋风愈加凉了。地锦叶子落了一平台,草坪不知什么时候早变黄了。凌家三人,晚上常在京尧卧房外的起居室里厮守着,倾听屋外秋风的脚步。一个晚上,雪妍见父亲身体好多了,十分温婉地提出了那问题。 
  “爸爸,”她叫了一声,“爸爸答应了什么?”她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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