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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吉儿肩上羊毛巾的一角,也兜在自己头上。小叶从海滩的另一端跑来,她怀里抱着一束粗重的东西,在大家面前的石砾上,小心翼翼将这些东西叠好,原来是一把营火用的原子柴。
“运气真好。”小叶笑嘻嘻说,“以前的人野营留下来的,我们点了它。”
风太大,小叶和藤条趴在地上试尽方法,终于点燃了这堆柴火。星光下的海滩上,升起了熊熊火焰,虽然还是不挡寒,但至少在视觉上提供了不少温暖。
第三章自由像风(3)
“刚才应该去多买点营火的。”藤条说。他和小叶忙着用较大的石块堆叠起挡风墙,保护这堆得来不易的火光。
“还有饮料,食物,最好还有几张毛毯,干脆再买睡袋?”吉儿问。
“对,对。”藤条迭声赞同。
吉儿和小叶互望一眼,齐声清脆地说:“那就不好玩了。”
就是这种调调,伤心咖啡店之随兴与不羁,马蒂在寒冷中觉得快活了。
海安从浪花边缘走回来,马蒂这才发现他穿着近乎夏天质料的衣服外套。她想起来海安今天才刚回国一事,这隆冬里,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衫,莫非他从地球的另一端回来?所幸海安看起来一点也不冷,他来到吉儿身旁坐下,接过吉儿为他点上的烟。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小梅抱紧双膝,她说,“有一个人在很冷的冬天里杀了人。他背着尸体走过沙滩,一直涉水走到浅海中,想要把尸体丢到海里湮灭证据,但是天太冷了,背上的尸体急速冷冻的结果,变得硬邦邦的,跨骑在他身上,像一只大螃蟹,甩也甩不下来。”
“结果呢?”小叶问。
“结果呢,凶手半身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和缠在背上硬得像冰棒的尸体奋斗半天,累瘫了,背着尸体一起被海水冲走。”
“酷。会报仇的尸体。”小叶说。
“我看过那篇故事,一直觉得夸张,现在我相信有可能。你们看区区台湾的海边,冷得像地狱一样。”吉儿说。
“会不会到了明天早上,我们冻成七根冰棒?”小梅问。
“要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素园眯眼望着跳动的橘红色的火焰。
“我说先死的会是海安。”吉儿用手肘轻轻撞身边的海安,“穿得这么少,还很潇洒地说要到花莲看太平洋。现在好了,冻死在太平洋吹来的海风里,够潇洒了吧?”
“就这点冷,只怕还死不了。”海安迎风甩甩他的头发,满脸的不在乎。
“对了。人生就像沙滩上的垃圾,既然存在了,就算你放弃自己,还得累得别人清理。怎么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吉儿话锋一转,指向素园,“素园,你越修行越颓废,那种课程对你没半点好处,不上也罢。”
“早就颓废到不去上了,根本没时间。”素园说。
“没有时间,那你就去借啊。”吉儿斜斜瞅着素园。
“跟谁去借?”
“时间上的富豪,海安啊。”吉儿用拿烟的手郑重地指向身边的海安。
海安扬起眉睫,他讥诮的表情里带着三分爽朗。
“我不知道。”素园摇摇头,“倒也不是时间不够用,只是每天生活的步调都太紧张,累兮兮的像个奴隶。谁的奴隶?我也不知道,时代的奴隶吧。”
“又来了,悲情上班族。”藤条说。他用庞大的身躯拥着小梅,两人背海而坐,隔着火焰和大家面对面。“问题很简单嘛,不喜欢的你就改变它。这个世界上除了上班之外还有很多种选择,不一定要活得那么可怜兮兮的。你说对不对?”
“譬如说什么?”马蒂发言了,“和你一起去做直销吗?那有什么不同呢,结果还不都是一样?除了钱财可能多了一点,除了赚钱的作息比较不固定一点,还有什么不一样呢?不都是费尽思量去赚钱。就算你做了自己的老板,结果你跟别人的交往,你自我的激励成长目标,还是为了累积财富,我觉得这才叫做可怜兮兮。”
“气势有余,见识不足。”吉儿喷出一口白烟。今天的她,发起难来毫无预警地炮火四射,就如往常一样。
“嗯?”马蒂转头望吉儿。她和吉儿同裹在一张羊毛巾中,这一偏头与吉儿面对面,绷紧了头巾,她们两人陷入一种亲密的紧张。
“不然你问海安。”吉儿撇撇嘴,她将烟蒂投入火焰中。
海安望向着海的面庞转了过来。隔着吉儿,马蒂看见海安的双眸里反映出灼灼火光。在那光亮中,马蒂登时岔开了心思。怎么,今天的海安看起来这么奇异地空洞?海安望着她,火光在他脸上跳动良久,他才说,“没有目标的马蒂,你被自身的经验限制住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马蒂垂首,满满抓起一把石砾,双手揉着石头粗砺的质感,“我的生活经验,就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生存史,没什么局面,也没什么变化。我被那丁点薪水绑住了,饿不死又混不开,所以我的不满都在现代人的生活压力,我最大的不快乐在不自由,我的不自由来自上那些枯燥的班。你们觉得我的生活太狭隘,连带我的抱怨都太狭隘,不是吗?”
“可嘉的反省精神。”海安说,他开朗地笑了,原先他脸上那种空洞空茫全无踪影,“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马蒂,人很容易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失去的痛苦往往比拥有的感受具体多了。你因为从来不曾得到过的自由而痛苦。马蒂,你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与随之而来的愤怒,甚至不能想象失去这种痛苦之后你将剩下什么感受。”
“我不懂。”海安这些话如同谜语,马蒂困惑了。
“有的时候,人也要找一种意识形态来掌管自己。就像你,马蒂,你用生活方式中的不自由,和你对于自由的渴望,筑起了前后两道防线,以防自己越界,面对毫无目标的处境。要是你真的解放了,不用再去在乎别人的生活观,就真的天苍苍野茫茫,自由自在了吗?你形容得出来你要什么样的自由吗?”
“自由还需要形容吗?”
“不。你形容不出来,你想象不到。”
“那么你告诉我。”
“几年前,我在夏威夷度过了一整个夏天。”海安双手为枕在石砾上躺下来,“没有行李,没有计划,夜以继日地闯荡,在黎明前入睡,在黄昏时起床,喝一杯TAQUILA SUNRISE,正好加入海滩边陌生人的狂欢。人生就是夕阳里无尽的享乐,享乐不需要目标。后来我厌倦了无风带的沉闷,就辗转飞到芬兰。那时候,正好是北极圈的永夜,在没有停止的大雪中,我彻夜漫游,沿途一片片抛弃我所有的记忆,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那风雪,那冰冷。那里的人告诉我,你要冻死在冰原里了,东方人。但是我死不了,还不够冷。”
“当然,最冷的地方,在你的心里。”吉儿低声说。并没有人听见她,大家都沉醉在海安的叙述当中。
“我独自一人在无边的冰雪旷野里,南方出现一抹玫瑰色的曙光,黎明要来了,所以我离开冰原。那时的我几乎遗忘了自己的一切,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像风一样的存在。但是马蒂,这些和自由无关。”
“这不是废话?我所听到的,只是得天独厚的、富家子式的浪荡。”吉儿说。
“没错,一点没错。”吉儿的嘲讽让海安开怀了,他说,“我得到的,是时空上的宽裕感,并不是自由。”
“那自由是什么?”小叶问。
“自由并不存在。这两个字只是人类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海安答道。
“我宁愿不这样想。”马蒂抱住双膝,闭上了双眼。
第三章自由像风(4)
“自由像风,只存在于动态之中。”海安说,“你能够捕捉住风吗?停止的风就不再是风了,那只是一缕沉闷的空气。自由也一样,要不你在追求自由中,要不你就在失去自由中,你只能在这两种动态里怀想着可望不可即的自由,但是你得不到它。”
“鬼话连篇,扯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海安你是政客吗?光讲这些模棱两可的屁话。”吉儿双手在胸前交叠,她满脸都是讥讽,“讲一些确定的东西吧。”
“好。我告诉你,什么是确定的东西。可以确定的就是,当你的智识、你的文化教养让你意识到‘自己’这个概念时,自由就永远不存在了。可以确定的是,什么叫做不自由。”
“什么是不自由呢?”小叶问。一问之下又胆怯了,她不太确定是否应该参与这讨论。
“不自由就是别人。”海安说。
“是喔,而别人就是地狱。你这个存在主义狂。”吉儿拉衣襟挡风,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一口后,又把烟递给了海安。
“不是吗?要不是有别人,何来拘束之中对自由的渴望?要不是有别人,我连自由都不需要。”
“可不是?要不是有别人创造的文明,我们到现在还拿着石斧,蹲在山崖上瞪着太阳发呆;要不互相抓抓身上的跳蚤,根本就不会有自不自由的问题,那是太高贵的困扰。”吉儿说。她是真的嗤之以鼻了。
“再好不过。有谁能说文明的进步是可喜的?文明的人给了自己什么?给了世界什么?谁确定我们需要文明?”
“只要今天你能用精确的语言发表出这批评,你就没有资格说你不需要文明。”
“价值观的问题。价值观告诉我们,文明的在野蛮的之上,道德,善;礼教,善;牺牲,善;秩序,善;人文人本人道,善;粗野,恶;颓废,恶;放荡,恶。我们共同制造出价值观作为我们的牢笼,乖乖守在里面出不去了。这情景和野蛮人蹲在山崖上发呆,差距有多远?”
“当然不一样了。人类在启蒙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聚集智慧的火花,那成果全人类共享,所以今天你衣食丰美,还能优游在知性和理性的思维中。难道这些没有意义吗?价值观是文明发展的罗盘,它约束你但它也培养你。你从中受惠、滋长,现在你唾弃它,Fine,文明的可贵就在容纳各式各样的主张,各式各样的思考。随你的高兴。至于我,我不会因为文明的束缚而陷于反文明的颓废中,我宁愿将颠覆的想法抛在脑后,担负起社会精英的责任,为社会未来的出路努力。什么是自由?人既然群居在一起,要在怎样的理性约束下共享自由?这才是应该努力的方向。”
“我谢谢你。”海安在石砾上舒展他的臂膀,海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他说:“就是你这种理性解放主义分子,以社会责任之名,将你们的意愿滥行在大众的意愿之上,带给大家最大的不自由。”
“至少我们关心群众的幸福。”
“多么耳熟!极权的法西斯分子不正也是这么说?”
“你颓废得太极端了。”吉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尖刻,马蒂不禁转头去看她,小叶也看她,素园也看她,原本低头悄悄私语的藤条和小梅也抬头望向她。吉儿说:“上天给了你接近完美的资质,结果全被你糟蹋了。你是一个混账的灵魂,心中只有自我,忘了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忘了世界上还有多半的人活在艰难中,艰难得几乎没有力气去批评这个世界。”
“那又怎样?”
“只要你开始想想别人,只要那么一秒钟,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颓废是多么的自私愚蠢,你就会知道不应该再把自己浪掷在那种虚无中。开始想想这个世界吧。”
“那又怎样?”
“你就会感觉人类的命运比你一个人的苦闷重要多了。”
“人类是谁?”
“人类就是每一个人。”
“很好。那么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价值的终极性,高过于每一个人的生存?”
“和平,正义,公理。”
“和平,正义,公理为的是什么?”海安以肘撑起上半身,他语带调侃。
“群体的生命。”
“群体由谁组成?”
“每一个人。”
“那就让每一个人去自主吧。不要用这些堂皇的价值观去干涉每一个人的生存。”海安说,他又仰天躺了回去。
“冥顽不灵。就只会玩弄言辞中的吊诡了么?我可不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唬住。海安你的书都白读了。自由不存在?你错了,自由是对你这种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者不存在,你们要的是不受干涉的绝对的自由。你要知道,狮子的自由就是绵羊的死亡,只有适当的约束和自制,大家才能一起存活,而且很自由。你不懂,让我来告诉你,自由是什么。”
吉儿的音量越来越大,连原本被这艰涩的对谈耗光兴致的藤条和小梅,也噤声等着她的答案。吉儿一把拉下头上的羊毛巾,连带把马蒂的头发也扯乱了。她说:“自由来自爱,你能懂吗?没有爱的人!”
“自由来自爱?”小叶迟疑地复诵。
“对。自由只来自爱。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情爱,还包括对一切理想的追求。当你心中燃起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在自己的意志驱动下,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别人非难你,不怕;环境阻挠你,不怕;因为你已经完全忠于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因此,只要有爱,你在哪里都自由,不管你是在监狱里,还是在台北,没有人可以剥夺这自由。”
“按照这逻辑,你凭什么去批评我追求‘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的自由呢?”
“错了,”吉儿高声说,狂烈的海风吹起她一头长发,她俯向仰天躺着的海安,她的发梢于是像鞭子一样地抽打海安的脸颊,“你根本不自由。你没有爱,你没有方向。”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吉儿叫道,“你什么人都不爱,你什么事都不爱,你以为这样很潇洒自由吗?不!那不叫自由,你那叫自生自灭!自——生——自——灭!”
吉儿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大家都震慑了,齐望向海安。
海安,仰天面对着夜空,他的嘴角渐渐地,渐渐地上扬了,大家看到在海安脸上,几乎是一个美好的微笑。
第三章自由像风(5)
“好得很哪,我要的就是自生自灭,自生自灭的人本来就不管别人作何感想。”海安说,“吉儿,你就是别人,造成不自由的别人。世界上充满了你这种理性的文明人,一方面坚称自己信仰自由,一方面又强迫别人接受你们的自由观。你们没办法宽容地去接纳异类。不要说宽容,你们连了解的想像力都没有。就算我选择自生自灭,那又怎样?你凭什么来匡正我,规范我?谁有资格帮别人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又告诉他这才叫做幸福?没有人!我要的不过是不受干涉的生存,只依自己的感觉而活,不去管别人的价值观,连这点你也无法宽容吗?理性的社会精英?”
马蒂在风中抱紧她的膝头,这风突然之间不再寒彻心扉,她的心头涌现一股热流。依照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同样的一句话,不是杰生当年告诉她的吗?这句话并不费解,但是她用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如今才开始尝出一丝况味。
“文明发展究竟是把人带往幸福,还是毁灭,这个连我也无法定论。”吉儿说。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恢复了平静,“我只知道,只要还有人,不是那么唯我地只凭感觉,而是多关注一点社会责任,那么人类的命运就还有前途。文化的棒子已经传到我们手中,身为知识分子,这就是我们必须承受的责任。”
“伟大的人本主义。”海安说,“我以为,只有人才会觉得人本主义是宽阔的。”
“难道你不是人?”吉儿俯下头逼视海安。
海安终于显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他挥挥手说,“我是。没有选择。”
“我懂了。”马蒂突然开口。她的音量很清楚,大家都转向她。马蒂说,“我懂你要说什么了。你是对的,海安。我充满了不自由的痛苦,只知道我要挣脱价值观的束缚,却没想过挣脱以后,要拿什么来承受没有价值观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以为问题出在台北。这是一个太拥挤太紧张的城市,我们的生活,都在拼命挣出头的过程中卡死了。我苦闷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却软弱得没有力气去改变。我想问题跟台北无关,而是在做一个人,没有选择的,做一个文明的现代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享有最丰富的智识,与最荒芜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选择逃离它,吉儿你宁愿改善它,我想我也应该去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