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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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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扭身一看: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对她微笑着。
“喜欢诗?你也写诗吗?北戴河这海边可真是诗的境界。”
不知为什么,道静忽然绯红了脸。她赶忙站起身,拍掉头发上的沙子,轻轻说了句:“不,不会写!”就想转身走开。
可是青年这回却拦住她说:“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么成天呆在海边呢?”
“没什么,谢谢!”她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冷淡地一扭身就跑开了。
这时,大块乌云随着东风在天上疾迅地飞卷,海水翻滚着,变得漆黑,狂风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静躲开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脚步,向学校慢腾腾地走着。海边离学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树林子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大雨倾盆般落了下来。她这才急忙跑起来,一气跑到学校里。当她走进关帝庙的大门里,找不着自己住的房间时,这才发现在黑暗中走错了路——匆促中她跑进关帝庙旁边的角门里,这是做为村公所用的另一个院落。既进来了,她只好权且在这里避避雨。东屋里灯光明亮,麻将牌声劈劈拍拍。她就站在东屋廊子下面喘着气,摸着滴水的头发。忽然听见屋里有男人粗嘎的笑声:“喂,老余,你总把那小家伙留在这儿是个啥意思呀?功夫长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酱油吗?”
“那妞儿长的可真不错,又是高中生。老余,你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里哈哈的大笑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混在狂暴的雨声中震响着,站在窗外的林道静却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把身子紧贴在墙上从玻璃窗子向里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余敬唐校长眨动着眼皮,正和三个绅士样的人物打着麻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胖子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聚兴号的买卖让给你。……别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没尝过洋学生是啥滋味呢。”
道静更加把身子紧贴在走廊一边的墙壁上,咬紧牙齿屏息听下去。
“哦,哦,老哥们,别开玩笑了!我本人可并无一点野心。”
这是余敬唐的声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都是自己的哥们,我对你们说实话吧,咱鲍县长早就托我物色个标致女学生,县长的太太是个乡下黄脸婆,他当然不满意。我一见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来,像个逃难的,那份愁模样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来。……”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脸朝向余敬唐,听他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不巧!老鲍到省开会去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小妞还总催我给她找事,这年头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个漂亮脸蛋子,‘事儿’可真好找!哈哈……”
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倾家荡产,也得乐它一阵!”
…………
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倾泻着,海涛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她清醒一些,开始思索半个月以来的遭遇。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竭尽了全副勇气刚刚逃出了那个要扼杀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笼;想不到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更黑暗、更腐朽、张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会。一切有为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深夜,她勉强坐起来点上灯,看见桌上放着三封信。她用颤抖着的手打开来——第一封是王晓燕写来的。她看清了这样几句话:
……报告你好消息:你已经考上师大了,而且成绩很不错。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妈妈因为花了姓胡的许多钱,她找不到你,没法应付姓胡的,听说已经躲起来了。所以,小林,你能够回北平来么?我看你先不要回来吧!……
“先不要回来。……”她低声重复着。
第二封信是陈蔚如写来的。她也曾到处托人为道静找事,但是毫无希望。她这样说:
亲爱的静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为你跑了许多地方,诉说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许多人都用讥笑的口气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对我。……亲爱的静姐,你看怎么办呢?不然,你回来吧!回到北平再想办法。……
“回到北平再想办法?”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是饥饿?是寒冷?还是由于一连串过于沉重的打击?她捏着那两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动也不能动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来的生活的皮鞭够残酷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不会再给她什么幸福与温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会带给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闪电在黑暗的空中刚刚划过,沉重的雷声便跟着发出惊人的巨响。道静住在偏殿的里间屋里。偏殿的外屋停着一口有钱人家准备下的棺材。将近午夜,煤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爆着小小的无力的火花,屋里渐渐黑暗下来,终于完全漆黑了。道静坐在凳子上,头脑昏昏沉沉,好像在腾云驾雾。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一个闪电打过,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猛地一惊,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妈妈!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着倒在棺材旁边,许久没有声息。
当她似乎苏醒过来时,一个意念可怕地闪过心头,使她的心猛一紧缩,接着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来,狂奔着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林道静就在这样漆黑的大风雨之夜,从庙里径直奔到了海边。
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海水卷着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静的眼里,这黑暗的社会更可怕。就这样她跑到了海边,毫没有顾惜地纵身扑向了怪啸着的狂涛巨浪。
(第四章完)

第05章

沉沉的黑夜,海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道静倒在大雨下面的沙滩上——她并没有死。当她正要纵身扑向大海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别这样!……想……想办法。……”那个人浑身也在发抖。雨是这样的凶猛,好像要把他们冲跑掉,那个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静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举起来。
道静似乎处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她为什么要死?
是谁来挽救了她?……她疲惫的朦胧的意识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倒在沙滩上。
“回去吧!这样大雨,冷……回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在道静耳边响起来。年轻人的,亲切的,又像是在梦中似的。
歇了一阵,道静清醒一些了。就着闪电一霎的光,她扭头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黑瘦的脸,焦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边逡巡的青年吗,傍晚,他还对道静讲过话,谈过诗。
“他……”一道温暖的热流,缓缓地流过了道静冰冷的全身。她冻僵了的心遇见了这温热的抚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坍倒下来了。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沙子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着,牙齿打着战,她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来,那个青年又说话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静一句话也不能讲。她默默地在渐渐小了的风雨中,傍着那个青年走回学校去。
他们一同回到道静住的偏殿里,青年从别的屋里端过来一盏洋油灯,道静从他的动作上看出,他夜来也是住在这个庙里的。他小心地把灯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静小声说:“你换换衣服,我一会儿再来。”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子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道静也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好像大病刚愈一样衰弱无力。停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余永泽一眼,低低地说:“谢谢你,不然,……可是活着也没意思!……”说到这儿,她又低下头来不出声了。
余永泽站起身,靠近她旁边,沉默了一下,说:“可以告诉我么?你有什么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够帮助你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在艰难险厄的境地中,突然遇见了一个同情自己、而且救了自己生命的人,好像他乡遇故知,年轻的林道静便率直地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完全告诉了余永泽。甚至连余敬唐打牌时她偷听到的话,也告诉了他。说到最后,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忽然迸放着一种刚强的、坚决的、和这沉默的少女绝不相称的光焰。
“我恨!什么都恨!恨社会、恨家庭、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余永泽点着头,颇有阅历似的看着道静的眼睛微笑一下,“自从你来到我们村子,我看你的神气,看你成天呆在海边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时咱们没有机会说话。”他瞟了道静一眼,微微不安地顿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早就担心你会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后边。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道静这时才恍然大悟。自从来到北戴河海边,她常常看见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原来他是有意地在关心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偷偷看看余永泽,不觉红了脸。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儿去?”余永泽急急追问一句。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那怎么行!”余永泽坐在林道静对面的太师椅上,急忙摇着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儿黑暗、龌龊,别处还不是一样。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险。”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中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林……不客气,我们一见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问题,我父亲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外面做过知县,现在告老还乡,敬唐还听他的话;而且鲍县长他也认识。我和父亲说说,也可以和敬唐说说,他们是不会怎么你的。对敬唐那一套把戏,你只管放心,他不过是痴人说梦。你表哥一走,小学校里还缺教员,我想你就留在这里教书。这样不是更妥善些吗?”
道静歪着头默默地听完了余永泽的话,心里想:这个大学生不仅善良、热情,而且还挺干练。但是她却蹙着眉,摇摇头,带着年轻人那种任性的神气拒绝说:“不,我可不愿跟余敬唐这样卑鄙的人在一起。宁可饿死,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这不能算是折腰。敬唐也是个读书人。……”余永泽微笑着,委曲婉转地反驳林道静。
但是道静打断了他的话:“他才不配称为读书人呢——这样的人挨着他都讨厌!”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起来。
天都快明了,雄鸡在嘈乱地高声啼叫。林道静疲惫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乱精糟地不愿再说话。余永泽站起来向窗外望望,雨已经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里,他默默地在道静身旁站了一会,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走啦,你该休息休息了。见了余敬唐可千万别露出听了他们的话,也别谈我们刚才那些……。还有,你现在可不能走。至于今后怎么办好,我们再商量。下午,到海边谈谈去好吗?我知道你爱海。”
道静站起身来点点头。当余永泽走出门外略一回头,他们两双眼睛好像无意中碰到一起时,两个人都不觉红了脸。
傍晚,欢笑着的海洋喷吐着白沫敲打着松软的沙滩,翱翔在空中的水鸟掠过薄暮的浮云,不时传来“啊,啊”的叫声。斜阳射在一大块嶙峋的岩石上,在它靠近海水的一小块平坦的地方,坐着林道静和余永泽。林道静低着头,看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的海浪,思索着什么;余永泽则仰面望着海洋的远处,望着云水相连的淡淡的天边,还不时回过头来偷眼望望林道静。过了一会,他先说了话。听起来,他还是个善于词令的年轻人。“林……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们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有意志的姑娘,所以从心底里……我的同情和钦佩使我忘掉一切地关心你。……我要求你留在这儿不要到别处去了,用我的人格担保绝不会有人敢再欺侮你。余敬唐已经答应你在这儿教书。三年级的级任你一定能做得绰绰有余。呵,可以吧?”
道静抬起头来,用愁郁的眼睛瞅着余永泽那黑黑的脸,说:“谢谢你,我知道。……我常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最光荣伟大的职务就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为了保持人的尊严,我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上。……”说着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这羞涩的沉默的少女,突然激昂起来,那种天真的豪迈的神色,不禁使余永泽又吃了一惊。“假如为了贪图物质享受,我早就去做姨太太少奶奶,也就不这样颠沛流离了。可是,那叫什么生活!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惊异地看着她,半晌张口不得。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天,余永泽灵机一动,突然转了话题:“你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吧?”
“喜欢。读的不多。——还没问你:你在北大读哪一系?”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动人的词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上弦的月亮已经弯在天边,除了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海边早已悄无人声,可是这两个年轻人还一同在海边的沙滩上徘徊着、谈说着。林道静的心里渐渐充满了一种青春的喜悦,一种绝处逢生的欣幸。对余永泽除了有着感恩、知己的激情,还加上了志同道合的钦佩。短短的一天时间,她简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在海滩上相见了。
月在出来了,他们还沿着海滩散着步。
温和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片片乌云在天际浮游着。林道静和余永泽走累了,两个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余永泽又说起许多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忽然间他竟忘情地对林道静凝视起来,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谈话。林道静正听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说了,而且看他那凝视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林,你记得海涅的诗么?”余永泽发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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