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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望着我,夏红云一脸关切:
“小弟,小虎打你?”
我傲气凛然,嘴一撇:
“他敢打我!”
第四章 不可思议
(1)
龙爪的黎明极富魅力,先是郭叔家那只雄鸡跳上墙头像领唱一样高啼一声,全村鸡公仔便齐齐地应声附和起来,换气中,百鸟登台接上,鸟偃旗鸡高歌,鸡息鼓鸟鸣唱,此起彼伏,雄壮,嘹亮,婉转,丝毫不逊于人间乐团有组织的男女大合唱。熹微的晨曦就在这阳刚与阴柔交融的妙不可言的乐曲中倏地揭去了盖头,仿佛上帝也经不住这种不同凡响的交响乐的诱惑,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开了。
只有凡人中的凡人才能见识如此富于生命的曙光。
也只有凡人中的凡人在这生命的曙光下为了生存而在牛马不如地挣扎。
自以为穷在闹市无人问,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世上最苦最穷提着心吊着胆儿求生存、为了下顿起早摸黑的只有我和我母亲,但我到村里才出工不到一个月,就深切地感受到我和母亲的生活算是在天堂。
每天,当头上的星星还未完全隐去,当鸟儿更加动听地婉转起歌喉,我赶到地里,村民早就像老黄牛一样在土里埋头耕耘了,天不黑尽,月亮不升起三四丈,除了朱三娘没有谁说回家。人人神情皇皇,好像有个无形的魔鬼瞪着眼睛在阴暗中窥视他们似的。生活更是犹如洪荒,不要说油星儿,尽红薯也吃不上一顿。若大一个村子,就没有一家喂得起猪。
对此,汤灿和盛凡经常摇头大叹,盛赞伟大,而又牢骚满腹斗嘴皮儿,怨村里为啥不允他们像我一样入主土地。
花飞谢从不参与逗嘴,常常像个姑娘似的矜持地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或仰望天空或远眺关爷林或不知所向。
夏红云真把我当小弟照看了,在我出工后,主动承担起为我煮饭烧水的任务。为了取信于民,她在煮好饭后会借口接我,风尘仆仆赶去地里与我们一道干至收工。手脚麻利,闲熟,决不像我那样拖泥带水。而且一干起来就没见她伸过腰,汗水恐怕比我一天流的还多。村民们目光隐透赞赏,但均保持沉默,无人喝彩。
我没有享受过村民们暗暗瞥在夏红云身上的那种犹如光环似的目光,而且除了朱三娘没有一个和我说过一句话。而朱三娘也是在我到代销店买东西时才会凑过来叫我一声或两声闺女,那两声闺女叫得自然,亲切,蜜甜。而后,荡我一秋千就走,在地里就形同陌路。夏红云、盛凡、汤灿、花飞谢,以及那位周国正初来乍到时,都曾荣幸地享受过她的“母爱。”
朱三娘恶叉白赖说疯不疯,说不疯又不是很不正常。不知是吃杂了为了帮助消化还是怎么?她总爱大声武气叫骂,在地里地里骂,回家就在墙外骂,搞不清楚在骂谁。在她叫骂时别人是劝不得的,一劝更是声色并茂足蹈手舞,跳起脚脚一蹦三尺高,拍着屁股指天戳地昏骂,满嘴唾沫就像个大口罩,也不会说口渴。但她活路精细,挖红薯连小指粗的薯干也不会留在土里;种小麦,土搒得很匀,翻盖时又轻又快……她有时去地里很早,早得不知时间,如挖红薯,村民们去时,她身后已有一两背红薯从白区转入解放区;有时她又去得很晚,学校都上第二节课了还不见她骂骂咧咧的身影。不论早去晚去,她都早退。旷工是家常便饭。村民们对她很少搭理,且目光怪怪的,似乎含有一种刻骨的怨恨情绪。
村里寡居老妇不少,而且年龄断层,小十二三岁以下,大是十###岁以上,十四岁至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凤毛麟角。断层原因无疑是在当年的幼儿园饿死了。到底咋会只饿死孩子,为啥有那么多老寡妇,我问过小虎,差点没被他生吞活剥。
村里无论是老妇人中年妇女年轻媳妇还是小姑娘,虽然生活粗糙,穿着低劣,却掩不住其天生丽质。特别是小媳妇和姑娘们,更是如待放的玫瑰,一天劳动下来一身臭汗污泥,仍是出污泥而不染,依旧是那样妩媚、鲜活、含情脉脉。我无法一一道出她们的天然之美,更不想剖出我看见她们破烂的衣衫下那干净的动人魂魄的美时我是多么忧伤多么心碎。我不知道这些如此美好的精灵为什么会来这个粗糙、野蛮、奸诈的世界,会集中在这个巴掌大的山村。天然之美是需要痛惜、哺育和供奉的。她们没有得到。她们的目光浸透的是苦难和恐惧,偶尔也会闪出昙花一现般的希冀。
男人们的雄壮英俊,我更无法言表赞美之辞。倘若我不是一个脱缰野马似的假小子,倘若我身体早熟,会被村里任何一个年龄段的男人俘虏,坠入那个叫啥爱的河流淹死。
劳动得看田土面积大小,有时全在一块,有时又分成二三伙。出满工的全是老人,妇女,和姑娘小伙,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杏儿、梅儿、薇儿——不是因为她们三人长得最漂亮,而是她们干活总是与水龙、飞龙、天龙三个标致的小伙子在一块,引我注目。成家立业的壮年男人一般只在午饭后才现身影,唯有“宝书”不离手的男人满勤地跟着我们干。我了解到一点有关他的情况不过是他的姓名叫成功,曾在地区任教育局长。他和我是劳动中最孤独的人,不同的,是他自己不愿和人说话。他从不插在人群中,要么在前,要么在后,放稍也是独自坐得老远,埋头孜孜不倦。我暗自佩服他的定力,换了我,看不了两行就会瞌睡。他干农活的熟练成度在我看来和我不相上下,但他做错了,有人会教他,虽然教他的人大多不是很客气。但我还是羡慕他,因为如果有哪位妇女,姑娘或小伙子也这样呵斥我,或是对我蹩脚的劳动给予哪怕是丁点儿违心的奖赏的目光,我也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就可以绕着弯儿和他们扯上白搭上腔,那时就由不得他们不和我说话。
善于恶作剧的孩子不也希望大人夸其是天才吗?
所以,在一天挖红苕时,我就故意将红苕挖成几节,盼望在我旁边的婶娘们立竿见影指教我,或是臭骂我一顿。可她们谁也没言声,表情上连一点呵斥责骂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不时往我身后看,看一次身体就微微颤抖一次,好像我挖断挖碎的不是红苕,而是她们的心。村长爱人赵婶望了两次后不再望,埋头挖,挖着挖着,忽然跪在土里蒙着脸痛哭。我不解,还得意地回身看,就是这一看,我的心颤抖了——身后一长路头断残肢的红苕浆水横溢,天干个儿小,又是白薯,血色黄昏下,恍若一具具刚遭歹徒五马分尸的孩童。我仿佛就看到了村长家院子里饿死的那98个孩子。红苕不是孩子,但它等同于生命,如果那98个孩子当年有红苕吃,今天就是鲜活的生命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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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在糟踏生命和希望!
我也哭了,跪在泥土上。
我认错了,很奇特——
“谁叫你们不理我,不和我说话……呜呜呜……”
从此,我再不敢使点子胡作非为。
还是没有人和我说话——无论我如何厚脸皮叫婶婶叔叔,喊哥哥姐姐叫弟弟妹妹。奇怪的是,全村上下看我的目光都很复杂,那是什么样一种目光啊!好奇、不安、疑虑、希冀、恐惧、憔灼……好像我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又好像在我身上看到某种希望。但无论何种目光我感觉都比较友善,无丁点儿看成功时流露的那种鄙视,也无瞥朱三娘时的那种积怨;反倒是在我身上捞去不少东西的朱三娘,几天不见我光临代销店,就会斜乜我一眼或两眼三眼。
(2)
大雪这天,龙爪被冻住了,没有下雪,仅是之前下了一天绵绵小雨,晚上刮了一夜带唿哨的风,早上起来,整个龙爪就成了玲珑剔透的水晶宫般的世界,宛如一座雄伟的城堡,堂皇的宫殿。树木一夜间头顶皇冠,飞银泻玉,在宫殿内外参差错落,百态千姿:有的仗剑昂首,犹如皇宫卫士;有的亭亭玉立顾盼生辉,而又掩笑含羞,恰似风姿绰约的少女;有的翩翩跹跹,恍若宫娥踏歌起舞;有的搔首弄姿欲露故藏,一如慕欢艳妇……卧龙山则似在珠宝中醉卧的裸美人,奇丽壮观至极。
楼上几人最新发现这奇景的有可能是盛凡,我恍惚先听他大声吟诵啥“龙爪暗闯水晶门,一夜雨刻风雕成。可叹往昔雾瀑隐,开门喜迎冰帘春。”然后才听到夏红云惊喜的欢呼,紧接着门被她拍得山响,像出了啥事地急呼我快起来。
小春已种完,这样的天气窝在军用被军用毯军用大衣里就像偎在母亲怀里要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我不想应,更不想起,但我还是应了,懒懒中带着不满:
“钥匙在你那儿,自己不知道开门?”
接着传来她那大串钥匙挤挤挨挨像风铃似的声音,但没听到钥匙插入锁孔,也没了她的声息,响起汤灿的声音:
“脸红啥?里面是你小弟又不是周国正。拿给我开……梅关雪这臭小子,也不知是烧了哪炷香,我们是一年四季门前送屎送尿,他才来个把月人家就雪中送炭……”
我一惊,手忙脚乱地起了床。
我相信全村人在我第一天出工时就从赵婶口里知道我是女儿身,还知道我是那个“冒认”横牛儿的姑娘,因为与我一同干活的杏儿梅儿薇儿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地里,常聚在一块惊奇地瞥着我窃窃私语,一天那个叫梅儿的不慎声音稍大了点儿,一句完整的话还被我耳朵逮着了:
“天哪!她不是丫头吗,咋穿男人裤子?”
只有夏红云汤灿盛凡这三个傻帽和公社一干人“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
汤灿是在夏红云的力证下深信我为同类的,盛凡对我性别曾似信非信,但从他不忌讳入我房间来看,多半将我视为了带娘娘腔的男人。至于花飞谢,从言行上则难以判断他是将我当男性还是女性。他言语不多,很少串门,大部分时间他房门是关着的,不知他是将自己关在屋里还是独自到野外揣摸什么去了。给人的感觉是孤独、爱静,眼里常含着一缕只有在我母亲眼里才能见到的那种哀伤,仿佛历经苦难不堪回首。
门口有大堆红薯,一袋麦面,一块两斤余重还比较新鲜的说不清楚是啥动物的肉,一挑木炭,八捆劈好的桶箍柴,一个火盆;火盆架是新的,火锅儿也是新的,均摆放无序,柴是压在麦面和红薯上的,把袋子都穿透了,显然是怕被人发觉,伧促而来急促而去。
汤灿也不怕冷,双手一如既往各握有一个滚动轴承,说是练啥功。那轴承簇新,里面的珠子光闪闪,旋转起来风一样呜呜响,每次见他把玩,我都要羡羡地看两眼。他把轴承往我手上一塞,“喜欢就送你了,我爸车间多的是。无才可去补苍天,让人当玩物吧。盛凡也要去了一对,本人还有对没见过世面呢。”然后一边嚷嚷,一边喜孜孜地帮我搬运进屋。搬完了,很大个地吩咐楼道上的盛凡升火盆烤火,叫夏红云去把花飞谢喊起来帮忙择洗红薯,他自己则去下面取冰化水,冠名我今儿请客。
人是一个易变的东西,当饿得裤腰带都没办法再扎的时候,再清高的人也不会要啥脸面。盛凡就自嘲地向我一笑,无条件地执行了。夏红云去叫花飞谢没叫来,说不在家。他们生活也算是水深火热,虽然公社固定供应他们每人每月6斤大米16斤玉米,还有5元钱,但正是架子猪过渡到年猪阶段,一般在中旬就得寅吃卯粮。到龙爪过了两个冬,都是龟缩在被窝里作茧自缚,烤火就更是如枕黄梁。
我立在南窗,望望滢透的世界,又看看脚下那袋麸面合一的白面,感到很茫然。是谁送的?应该不是小虎,因为小虎给我送东西时不会避人,况且一个星期前他在第二次为我送米来时,明确告诉我节约着吃,他要和他老爸送他姐去地区医院治病,最早也要到年前两天才会回来。关伯伯也不可能。因为关伯伯想的是我多去陪他,这样的天气,怕是求之不得我住到他那儿去为他煮饭温酒。可能的只能是村里。可村中哪家有这么高档的麦面吃呢?动物肉还好说,村民们常到东峡谷和望龙山安放机关,刺猬、山羊、野兔野猪等一个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我蹲下去捧起大捧麦面想哭。突然,麦面中翘出一张纸角,像破壳而出的小鸭惊疑不定地望着我。夏红云抽出来看了看,眼睛倏地红了,扫了一眼正在走廊上忙碌着升炭火弄得一脸花的盛凡,将门轻轻地关上,抹了把泪,把那纸条递给我:
“你看看这,小弟。”
纸张粉红色,一看就知道是从公社墙上撕的标语纸,上面那两句话特暖人心:
闺女,受苦了。你们要相互照应呵。
我在心里喊,你们终于在心里承认我是村里那个死了的横牛儿了!泪水一下子滚落到了麦面里。夏红云比我还激动,捧着纸条泣不成声,她说想不到村民早将她当女儿看待了,她一定不会辜负村民期望,照顾好我这个小弟。我知道她理解错了,纸条上的闺女绝不是指她。她之所以如此理解,是她对我这个“小子”深信不疑。
我没点破,同性相斥。我怕她今后不为我做饭洗衣服。我帮她擦了泪,借口解溲溜出了校门。
村中差不多的孩子都在被冻住了的鹅卵石路上似溜冰又不似溜冰,因为只有哭声没有嬉笑声。寻常一般只在下午出工的男人们在檐下显得很严肃,时而指点时而喝骂,时而亲自跳到那比油还滑溜的路上示范着开溜几米或沉稳地走几米,叫孩子们再来。孩子们头上大都摔有青包包,泪痕满面,看来是很不想玩这游戏。
出校门才摔了个四仰八叉,还好,没人看见,起来后再不敢走那拒人于千里的“蛋”路,手扶各家院墙小心翼翼,也不管别人理不理睬,微笑着叫这个叔那个叔,叫到郭叔时,小不点英雄从公社方向滑行过来,见到我,双脚倏地八字形张,哧溜——停下了,向我做鬼脸打手势。那意思似说,是骡子是马跟着溜溜啊。这面子可丢不起。我回了他个鬼脸,轻盈盈跳到街面,神态举重若轻,自我感觉很是飘逸。可“蛋”路一点儿不给面子,拒不接纳,着地就使孬,不得不疾速换脚,着地声踢踢踏踏媲美马儿驰骋,马儿驰骋千里,牛儿我一阵忙活却没行寸步。在我栽倒的刹那,水龙天龙飞龙竟在那间不容发之际嬉哈哈喝出了半声“好,”我便被两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一是郭叔,一是水龙的爹黄叔,他俩距我都有一两丈远,郭叔在檐下还是埋着头的,想不到他们踏冰如行山地,迅疾似闪电,太玄乎了!
水龙拉着英雄,“来来来,我们也学人跳跳‘忠’字舞。”我白了他一眼,赶紧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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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进村那天起,我就在脑中努力挖掘幼时的印记,忙中偷闲钻遍了村里的旮旯角落,感觉熟悉又很不熟悉。熟悉,是觉得那鹅卵石路似乎就是记忆中故乡村里的那条路,只是感觉稍微窄了点点儿;还有村中的代销店,也好像就是记忆中那个要我喊他爸爸的叔叔抱着我去过的合作社……不熟悉的就更多,包括横垣村后的卧龙山在我记忆中都是陌生的,并且我找不到记忆中的家园,记忆中的家是很模糊的,似乎离“街”很远,我和我姐上幼儿园要走很久;住房是木的而且很大很宽还有楼,前面有好大一个敞敞的坝子,父亲母亲一天还带着我和我姐在坝子里栽了一棵树,我爸在树上还刻上了我姐和我的名字。而村里住房很集中,家家独门小院,且没有木房,树几乎家家院落都有,我都偷着看了,并没有字。更为重要的是父亲姓啥名谁,我是绞尽脑汁也没一点儿印象。母亲姓梅名念一是无疑问的,我的姓名是念书时母亲取的,无疑是跟母亲姓,可村里确是从古至今没有人姓梅。
但潜意识告诉我,龙爪就是我的根,我是龙爪的一分子。我信任这个附生在绵延千里的悬崖边、深陷于苦难深重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因为无论我躺在哪一个沟渠和坡坎,都仿佛是躺在母亲搂着我相拥而卧的床上。
——这不是回家的感觉是啥?
村长在院子里拍打那棵古老的枣树,树上的冰凌与地上寒冰会师,发出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甜甜地喊了声赵叔,他“嗯”了声,扫都没扫我一眼。才十一二岁的酸枣儿独自在旁学着步履薄冰,我不无讨好地招呼她小心,谄媚地欲过去相扶,怎料脚下一滑,自己反而仰天摔倒,她嘻嘻地跑到檐下向我做了个鬼脸进屋了。右边靠围墙的千格窗漏洞百出的纸后恍惚闪出一个人影,一双眼睛像星儿一样在破洞口闪烁不停。感应得出,那双眼睛是惊惧、惶恐的。
村长既没管他女儿也没管我,继续敲打枣树。不一会,一身银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