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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故意问小菲，二小姐就住这样的地方？。
妞妞，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阿白厉声呵斥。
妞妞吓得吐了吐舌头，小菲却不以为然，把门关上，上了锁，对阿白说，我要去上学了，你回去吧。
二小姐，阿白拦住她，大小姐是真心请你回去。
小菲摇摇头，已经12年了，我生活得很好。
阿白拉住她的手，这也是你们父亲的遗愿。
我没有父亲，小菲脸色如冰，我得去上学了。她不愿意纠缠，他们和她早已两不相干。她冷漠地抽身而走。
小菲远去的背影让站在巷口的阿白又想起已经远远离开人世的小榕来。那也是一张相似的尖下颌的小脸。多年前的事情，纷繁杂乱，一股脑涌到眼前。身后小菲居住的房间，悄悄地漫过一股森森的凉意，袭上她的后背。她一哆嗦，猛回头，恍然有一丝影子一闪，再仔细看，除了黑乎乎的木板门，什么也没有。禁不住心慌，她急忙招呼司机快快离开这个地方。
阿白面色阴郁，往事把她压得几乎不能呼吸。
第二部分第10节 飘飘摇摇
小菲坐在教室中，这是一所设施陈旧的中学，砖木结构的红色楼房，小菲的教室在二楼。她的位子靠着窗，窗外一株梧桐，缀满了紫色的花，一个个小风铃似的，有的花在风中飘落，小菲的思绪也随着飘飘摇摇。
老师喊她的名字，喊了两遍，她身边的田英扯扯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站起来，眼中一片茫然。现在公费学校的公费已经停止，物价飞也似的上涨，各地发生抢购，学校罢课游行，反内战反饥饿，学生无心上课，老师无心教课。国文老师是位老先生，教了一辈子书，到现在，仍不懈怠，小菲是他最看好的学生。见小菲走神，老先生推推眼镜，对学生们说，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学生，学好了哪个政府都需要。
一堂课就这么迷迷糊糊过去，下了课，教室中喧声鼎沸，龙生为首的几个男生在大声议论，所谈全是目前的时局。人人谈政治，人人都被时局裹卷着，各大中学校的学生纷纷建立各种组织，不是左派右派就是三青团员共产党特务或是骑墙的中间派民主人士。
小菲情绪低落，趴在课桌上一言不发，她什么也不参加，在这里面，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异数。
田英过来搂住她，瞧你丢了魂似的，到底怎么啦？
她和龙生都是小菲要好的朋友，小菲就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田英知道她的身世，听了也觉得奇怪，问道，当年不是他们把你和你妈赶出来的吗？
小菲眼中射出冷光，田英的话戳中了她心中的痛处。
那你会不会回去？李家那么有钱。
不！小菲不假思索，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又不靠他们养活，我上学有奖学金，我不稀罕他们的钱，我靠我自个儿，我要考医学院，要做一名医生。话说到此，积郁在心的怨愤几乎要冲出胸腔。
龙生从旁边挤过来，塞在俩人中间。田英不易察觉地红了脸，往旁边移了移，离得远了，又不甘，稍稍再凑近点，若即若离的微妙，只有当事人清楚。龙生不觉，笑俩人，讲悄悄话哪，把耳朵咬去啦。
小菲心事重，托了腮看别处。田英扯扯龙生，少说两句，小菲遇到事了。
龙生仔细盯着小菲，怎么呢？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收拾他。边说边撸袖子。
见他认真样，小菲也给逗笑，少胡扯，谁敢欺负我，是今早上，我以前那个家里来人找我了，就你看见的那辆汽车。
他们突然来找你，准没好事。因小菲的关系，龙生对李家素无好感。
是要把小菲接回去呢，田英感叹，要是小菲回去了，就是李家二小姐了吧。
龙生瞪起眼，不能回去！好像小菲已经答应了李家似的，他气呼呼的，你忘了当初他们是怎么对你们母女的？
这样的劝说只会让小菲心里更加矛盾。
几天后，校长让国文老师去叫小菲到自己的办公室。
校长轻易不会把学生叫到校长室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菲满腹狐疑着。
校长办公室，花白头发的老校长坐在办公桌后，正在读一封信。小菲到来，他略略抬起头，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着小菲，好一会儿才说道，张小菲，今天找你来，是有件重要的事通知你，你父亲——李先生去世了。校长说得凝重，毕竟她是死者的女儿，想说两句节哀的话，又觉多余，小菲脸上并无难过之色。
她不过呆了呆，奇怪这几天遇到的事怎么都跟李家有关。这么多年，心已经磨出了硬茧，哪能轻易就被戳破。
她对校长说，我知道他已经去世了。
校长没说什么，从桌子上拿起一封信让小菲看。
小菲的手指触到信封，仍被烫了一下。上面写着“小菲吾儿亲启”，几个字灼痛了小菲的眼睛。这些年了，他都不曾来看过她，到底是他的骨肉，他竟这么狠心。小菲迟疑着，还是校长帮她把信抽出来。白纸黑字，小菲目光模糊了片刻才看清，是一份遗嘱。
第二部分第11节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死后，希望她重回李家，只有她回去了，李家才会继续提供她读书的费用。
她疑惑地看着老校长，校长叹息，这些年都是你父亲在悄悄供你读书的，你的奖学金就是他提供的，他非常看重你。
小菲愕然，怎么是这样？他一直躲在暗处帮助她，鬼鬼祟祟，她就这么见不得人吗，她才不领这份情。她说，我不要他的钱，我也不回去。
但是……小菲，遗嘱上写得清楚，如果你不回去，就没有钱读书了。校长脸上现出尴尬色。
小菲不语，咬了嘴唇，咬得痛，心中更是急痛。
回去吧，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你不是要做一名医生吗？你要是辍学，太可惜了。校长走到她身边，蔼然地拍拍她的肩膀，换了口吻，孩子，世事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如果没有李家的支持，你一个人，今后怎么办？
小菲不想听校长说什么了，她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应有的举动，忙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站在校园开满花的梧桐树下，望着远处的天空，茫然无措。
所幸第二天是休息日，多了一天思考的时间。当年母亲带她走出李家，说得斩钉截铁，永远都不再回去，母亲没有留给她选择的路，她也以为不会有选择。然而无论如何，是无法逃避人生，必须面对的眼下的生活。
母亲死后，她就一直靠变卖母亲留下的菲薄家产过日子，当时从李家出来时，她大约带了一点东西，这些年东卖西卖，也差不多了。小菲坐在自家小屋的木板桌前，面前摊着书本，心中却是一团乱麻。没有了奖学金，她这书还怎么念下去？
回到家时，开始下起蒙蒙的雨来，进得小屋，里面黑得厉害，小菲点了一盏油灯，窗子里吹进风，摇得灯火一长一缩，她的脸也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院子里响起说话声，对门大妈嗓门大，哟，是龙生啊，找小菲呢。热心肠的老太太，谁家的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自然，也逃不过她的嘴巴，跟四邻叨叨，龙生这孩子真不错，跟小菲倒是一对儿。
龙生边喊着小菲就推门进来，这里不知来了多少次，从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提了一只小口袋，是一点玉米面。母亲要他给小菲送来，小菲一直被他们一家照顾着，有点可吃的就会派龙生喊她过去。
又送东西来，我说过，你不要再给了，好像你们家是开粮店的。小菲心中感动，嘴上却嗔着。
龙生把东西放好，掀起水缸盖子看看，水不多了，又提了水桶去打水。回来便大咧咧坐在小菲对面，自己倒了碗水喝。小菲的嗔怪，已经习惯，呵呵笑着，这么不实在，干脆搬我们家去住得了，省得我以后还得费力找媳妇。
小菲就气他这张嘴，一开口，没句正词。把书本扔过去，砸中他脑袋，再胡说，你就走！
哎，怎么是胡说呢，我妈早就说了……话说一半，脸兀的红了，笑着遮掩过去。
小菲装作不懂，用手绞着辫稍，目光移向别处，心在怦怦跳。
哎……龙生把她绞辫子的手抓住，大咧咧的人说话却结巴了，小菲……要是，我刚才说的是真的。
说什么呢？小菲把他的手打开，脸红到脖子。
小菲，我是认真的，我妈说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一个人不是长法子，她早就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人了。说着，跟上去，站在小菲面前，说得脸红气喘。
胡说胡说！小菲急得跺脚，捂住耳朵不听。
龙生干脆大了胆，去拉她的手。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又是一并长大的，情窦已开。
小菲跳开，冷了脸，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许再说疯话。
第二部分第12节 熄灭
见小菲由羞转怒，犹如兜头一瓢冷水，熄灭了燃起了火苗，他沮丧着，十分懊恼，怪自己把持不住。不说不笑，转身离去。
龙生走了，小菲后悔对他有点过分，他是很好的，但是，自己却没有对龙生产生什么想法，是那种男女之间的想法，她一直把龙生当兄长对待这种感情怕是难以超越了。
天气阴霾，小小的破屋沉闷得呆不住，小菲撑了把黄褐的旧油纸伞，走出家门。
除了这方破敝的天地，她能到哪里去？一时飘摇无依，零落跫然的感觉袭上心头。小小的天蓝色的身影在雨雾中一抹浅淡的颜色，街角一丛天同样蓝色的绣球花，冷冷的开着，寂寞孤独。
街上行人匆匆，乱世中的平常百姓，每天为一口饭奔波颠沛。拐角有一小小天主教堂，红砖小楼，在雨中呈现着暗重的湿红，没有钱修缮，很是破损。几个黑衣的修女在路边卖花，慈善活动，帮助更穷的人。小姐，买支花吧。一个修女微笑着把一束雪白的百合举到她面前，多好看的花，买一支吧。
小菲摸摸口袋，没有一分钱，羞涩地摇摇头。她刚要走开，修女从后面赶上来，在花束中抽出一支，小姐，送给你，上帝与你同在。大概是看她满腹心事，好心的修女要送她一份好心情。上帝会保佑你，修女的微笑平和恬淡。小菲把花别在衣襟上，陌生人的关心带给她一丝暖意，她心中有了希翼，上帝会与我同在的！
她一路走下去，没有目的。一条街又一条街，一片房子又一片房子。两腿酸软了才发觉竟然走出了这么远。如果当年她不是在黄包车上睡着了，她会记得，今天走的路多年前曾经走过一遍，只是方向不同。
眼前是一片缓慢的绿地山坡，四周都是有钱人的住宅。她诧异地四下打量，对面是一处高大的住宅，遗留着德国殖民地时期的风貌，红瓦覆盖的尖顶与斜屋顶结合的三层楼房，墙体刷成白色，楼顶是观海台，楼下绕着白石廊柱支撑的走廊，外景却是中式的，高大的门楼，门外蹲踞着石狮，中不中西不西的，揉杂在一起，符合岛城的风貌。只是这座宅院着实有些衰败了，朱门漆落，门口的石狮子也染着风霜。
她看到门上的匾，李公馆。一见之下，小菲大吃一惊，转身想逃，两脚却被钉在当地，动也不能动。往事也禁不住地浮了上来。
毕竟，李家也还留给小菲一点美好的忘记。六岁那年，小菲还仍是李家的二小姐时，常和大她十六岁的姐姐璎子一起玩耍，姐妹俩的笑声震荡着空气，是风中铃声。风钻进秋千上小菲的衣裤，鼓鼓的，仿佛真要飞起来，飞来飞去飞成了一只小花蝶。美丽的璎子则是一株亭亭的花树，小菲就飞在她身边。
蝴蝶呢？花树呢？小菲呆呆地凝望着宅院，岁月深处的记忆都被碾成了碎片，捡拾不起来了。
小菲也不愿意再想过去了，她刚想离开李家的大门时，那扇大门忽然洞开，有人出来。小菲骇得退后几步。出来的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女孩，她见过，与阿白一起去找她的那个小丫头妞妞。
妞妞看见小菲，也是大吃一惊，与她瞪视片刻，不知所措，突然大喊，大小姐，她……来啦，她来啦！一面嘭地把门关上，跑了去。不知是去找璎子了，还是把小菲甩在那儿不管了。
小菲十分后悔，一步一步向后退，惊疑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她退到最后一蹬台阶当儿，里面随着一阵笃笃的脚步声，门又重新打开。
门开处，璎子出现了，一袭黑色重孝，斜斜地顶了一只宽沿帽子，款款而行，身姿妙曼。与小菲全然不同，一张精描细画的美人脸，风撩起了面纱，射出脂艳粉光。高傲的神色，目中无人，因着亲人的故去，眼神里多了份沉重。
第二部分第13节 窒息的意味
璎子和小菲的目光定定地相望，迟疑着，警惕着，既而又掩饰着，静止的空气中有令人窒息的意味。
小菲……你是小菲吧？我是璎子。
小菲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离散多年的姐姐见面，虽然没有同一个母亲却有同一个父亲，所以这多年来，有情，有仇，有恨，有念……
旁边的妞妞狐疑不定，看着分别多年的两姐妹，一会面，就带着无奈尴尬，心知有戏可看了。
前面的璎子万种风情，浓郁的工笔重彩，每一分每一寸都渲染到位，颜色饱满，永乐宫的壁画，勾线添彩，金线复勾，华美得令人眩目。璎子侧目，看小菲，淡墨的线描勾勒，笔尖上只蘸了一点花青，白净宣纸上轻轻一点，迅急再用另一支清水笔把色渲染开，浅浅淡淡，若有若无。
短暂的交锋，胜负均无把握，两人各怀心事，撑着各自的场面。
院子里挂满了白灯笼，在雨中晃着，昭示着主人家正在进行着丧事，肃穆庄严。平平整整的草坪，平平整整的甬道，平平整整的花床，或许因今年的雨水多，几丛猩红的杜鹃生了虫子，花苞未开，虫子咬透了，浇着雨水，皱巴巴的，从花心起腐烂着，边缘也像烧焦了泛着黑。前些时一场台风，院子里的树断臂折枝，一些花也歪在地下，如同伤兵。
璎子带小菲走了过来，楼门前立着白色的石尊，泛滥的黄色紫色矢车菊几乎要从里面挤了出来，枯叶未来得及摘除，掺在里面，如同一个不饰容颜的老女人。楼内几近丈高的玻璃窗垂着玻璃纱窗帘，如同楼内的寂静一样，使人感到窒闷。
小菲犹豫了，踯躅不前，一种熟悉的气息，积攒了多年的痛，也随之弥漫而来。璎子亦不说话，径直走向灵堂，她们都是死者的女儿，这点上，无法选择。
灵堂又白与黑装点得也十分肃穆，死者在黑纱围拢的相框里蔼蔼地笑着，平和无忧的样子。站在了遗像前，她们两人不约而同注视着父亲，这个男人制造出今天的不堪，却撒手不管了，小菲的恨是真的，璎子的怨也是真的。然而，面对父亲的遗像，不知怎的，小菲紧紧包裹的感情却被什么扎了洞，一点点泄出来，他曾把她抱在怀里，用胡子扎她的脸蛋，曾把她抱在腿上，一笔一画教她写字。这些年，他活着，没有再见她一面，他死了，她也无权参加他的葬礼。
璎子拈了香，交给小菲，小菲没有接，那香燃着一缕烟，兀自袅袅地向上飘去，缠绕了两个人的心事。璎子自己把香插进香炉，看不出小菲在想什么，自己想了想，抱歉地低声说，本来想通知你的，但是没有明媒正娶的后人，不能参加葬礼，这是规矩……
一股怨气陡然而生，十几年的恨哪能如此容易消失，小菲转身就走，璎子叫了了一声，没叫住，只得跟了出来。
从灵堂到了大厅，小菲打量着四下。近丈高的窗子吊着两层窗帘，外面的紫红色错开了交叠吊着，里面白色玻璃纱随风飘动。墙上与楼梯处原本挂着一溜儿画，却被摘下来，靠墙放着，或裹着盖布立在门口，那墙上挂画的地方就现出白印子，很突兀的，现出沧桑的痕迹，室内的华丽被凌乱分割，掩不住一股萧索。
璎子恢复了常态，她是女主人，泰然自若才是。她的目光随着小菲的目光游动，略带夸张地向四下划了一下，你瞧，家里，还是老样子。
小菲抚摩着沙发、家具，一点一滴的记忆汇集起来，只是片刻，她摇摇头，把它们又都驱走，她极力保持着冷静和不屑。怎么，看样子，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