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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一下病人。
谢明宇摇摇头,有一瞬间他找不到腿,进退都显得古怪。
刚好电话响,他接起来,罗永彬有个项目要签合同,找他去。谢明宇挂了机想起来罗永彬这段时间还是头一回找他,他显然听说他把他哥折腾进医院了。效率还真高,谢明宇嘀咕着,最后看了一眼病房,拽拽衣领,掉头走了。
罗永彬显得很高兴,签字仪式完了他留下谢明宇,开了一瓶香槟。谢明宇跟他碰了一杯,觉得这一行径相当邪恶,被害人进了医院,主犯跟从犯交杯相庆。
邪恶,但是让人满意。罗永彬的高脚杯在手里转,他跟他说话一直都很直接:“如果我要在他和你之间选一个人,答案从来只有一个。”
他们折腾到这份上,罗永强毁了,谢明宇放手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他现在很安分。”罗永彬对处理他的事是在有点厌烦,他是他名义上的哥哥,很难直接对他做什么。给他钱,他是个无底洞,让他做事,他什么都不会。赶他走,他还能厚着脸回来。现在这样,就让他这么呆着,养着他也清净点。“他的费用我这边出。”
谢明宇把酒杯放下来,凑到他跟前,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罗永彬镇静的迎着他看。
“永彬,你们真不像。你脸上都是直线,眼睛这里,鼻子,还有嘴角。你长的很干净整齐。”谢明宇发表了研究结果。罗永彬发现他的眼睛很红,只不过喝 了半杯,纯粹是借酒撒疯。“他的眼角有一条纹,弯弯的,左边脸这里也有一道,以前是酒窝,后来他瘦了就变成很深的纹路,一笑就出来了。”
谢明宇笑着,开始前后摇晃,罗永彬捉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坐下来。
这一段日日夜夜的僵持,神经失常的似乎不止一个人,谢明宇显得有点虚软,笑容也很衰弱。他坐着,伸着手困难的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是这么一种人,直线的,从头到尾。他就不是,他喜欢翻来覆去的,把一张纸都画的乱乱的,乱的自己也找不着方向。可是,那都是线啊。永彬,他画的比你费劲。你画完了,站在一边看着他不停的不停的折腾,你笑他,你看不起他。”
罗永彬握着他的手听着他说,他们能成为朋友,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用最短的路径经营自己的人生。但是谢明宇半路出了差错,错在一个叫做罗永强的混蛋手里,他的经营开始走上歧路,他想要报复,然后越走越偏,越陷越深。
“可是为什么呢?是错在哪了呢?人生怎么就糟蹋成这样了呢?”谢明宇絮絮叨叨的问着,一只手盖在额头上,他觉得晕,然后用劲拍。
罗永彬还握着他的手,被他一起放在额头上,拍了两下不再动,紧紧的贴着。罗永彬瞄过他挡住的眼睛,隐约有点困惑。他没有站在一边看着罗永强笑,他从来就说不清对这个哥哥的印象,陌生,偏偏不能忽略。
罗永强在他面前被人打得滚到路边,他是有点看不起他,罗永强站在他订婚的大厅里笑,他觉得羞惭,他兢兢业业赢得的东西被他不屑一顾。
明明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就像谢明宇说的,直线和一堆乱糟糟的线条,有什么关联?
如果说罗永彬对罗永强的关注只有一个想法的时长,谢明宇实在维持了太长太长的时间,长到疲累不堪。
那天他喝醉之后,就在罗永彬的客房里呼呼大睡,养了两天出来,终于决定把罗永强丢到脑袋后面,他还有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要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去医院看过罗永强,反而是罗永彬携未婚妻前去慰问过一次,罗永强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看着一树的叶子发呆。那棵树后方是医院新盖的大楼,工程进行到一半,支楞着钢架和吊车臂,根本不是可以看的风景。
未婚妻好奇问他看什么,罗永强摇摇头,从头到尾没跟他们说过话。
罗永彬回来跟谢明宇说了一句,他吃饭了。谢明宇停下手里的工作,用一个下午来思考,要不要去看他。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想起来一些事,比如那个明暗之间的拥抱,比如罗永强突然告诉他“我不相信”。
要不要去看他呢?谢明宇往后躺,椅子歪倒下去,两条腿架到桌面上,手里的笔扔到空中,翻了无数个圈落下来,接在手里。
再去看他,该是另一种心情了。
罗永强帮他得出了结论,第三个疗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护工来电话,他不见了。
25
罗永强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出来走动的时间他大部分都呆在这里。一天一天的过去,对面的大楼一层一层的高起来,有工人攀爬在脚手架上,挥动着手臂。
“我记得你没上过架。”
“我是小工,没什么技术,主要就是筛沙、运沙、和泥、提灰桶,扛钢筋。”
罗永强慢慢的说,说完很久才抬头,看着他的客人。客人穿一身素净的套装,提着一个汤煲。她对着罗永强微笑,笑容修饰的很干净。罗永强没有过多的反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生活像是慢镜头一样播放着,他习惯静静的看着,过着。
许巧玲问他可以吗,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把汤煲仔细的摆在一旁。
“我跟的那个泥工师傅人很好,骂人嗓门很大,但是很照顾徒弟。他本来说好要教我抹墙了,那时候要是跟他学下去,也有一门本事。”
“我记得他,我给你送饭过去,他还笑话我。”
许巧玲陪着他回忆,微笑恍惚的浮起来,挂在两个人的脸上。过去,阳光耀得睁不开眼的过去,他穿着分不出颜色的背心,抹着汗跑到她面前,她把伞撑到他头上,把饭盒递给到他手里。
一盒白饭,切得细碎的腊肠,还有几片青菜。
那时候真是穷,穷的什么也吃不起。许巧玲说着,把汤煲抱到腿上,旋开,倒了一小碗递给他。罗永强看着碗里的参须,喝了一口,慢慢的往喉咙里咽。那时候的饭吃的很香,哪怕她菜里忘了放盐。
“我就是不明白。”许巧玲说,她声音很重,说出来的话像是埋了很久。“你爸爸他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喜欢一个人,然后他很有钱,许巧玲知道他是罗家大少爷之后有过窃喜,然后又开始惭愧,坚定的告诉自己是爱他,不是他的钱。她就是这么平常的一个 人,不清高,也不贪图,希望能和他过好日子。爱是什么她不明白,她跟他跑出去的时候以为可以凭着爱走下去,她的爱在一天天累积的人生里消失殆尽。
实在太苦太穷,看不到一点好的希望。
许巧玲手指中间夹着一根烟,吸进去,长长的吐了一口。罗永强转头看她,烟雾绕在她眼前,她的眼神里看得出疲惫。
这么些年,她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老了。
“这些年,我时不时想起你,我很后悔。”许巧玲也转过来,盯着他。不是后悔离开他,是后悔没有抓住完整的他,有钱有家业有规划好的人生的他。如果那时候,能留在家里说服他爸爸,想了无数次的都是这个假设。
罗永强笑,笑着摇摇头。
他从工地回到罗家,罗老头子接纳了他,还跟他说了两句话。小孩子懂什么?早就知道她是要走的,她要是能跟你过去这段,我就能同意她进来。
罗老头子不是狠,是太精。
罗永强把这句话吞了,合着参汤咽了,不告诉她。
“永强,重新开始吧。”许巧玲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到了这个份上别说爱不爱的,她忘不了他,他显然也没忘了她。既然都寂寞,做个伴吧。
许巧玲把空碗接过去,把手盖在他的手心里。
他家里的事情许巧玲这些天也都打探了,他留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跟着她走。她这趟回来就是给父母办手续,要接他们过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他决定。
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许巧玲来过之后的时间,罗永强陷入了持续的思考,仰靠在长椅上,闭着眼睛闻花园里草木的味道,听着隐约传来的施工的声音。有一阵他也想到了谢明宇,谢明宇小时候又鬼精又害怕的样子,谢明宇长大以后又硬又狠的拳头。
有的事情发生了,然后就会如影随形的跟着,跟到一生一世。
显然那不是换一个地方,换一群观众就能改变的。罗永强站起来,回到病房,穿上一身便服,然后从花园后墙的小门走出了医院。
26
南湖边上有一个疗养院,每年这个时候,罗永强都会去一趟。罗永彬这么说。
谢明宇发现他无声无息的走了,赶到医院去追着医生护士都诘问了一遍,把探访记录从头翻到尾,看见许巧玲的名字。许巧玲不在她爸妈的老房子里,自己住边上的酒店。她把谢明宇请进屋,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迎着他看。
“我提议过让他跟我一起走,走不走是他的自由,他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谢明宇反复捏着拳头,跟自己说,不打女人。许巧玲对他更加没有好感,她不知道他跟罗永强玩了什么变态游戏,他们的关系她不想理会。罗永强过去一团糟的人生有她的功劳,她试图弥补,或者不能说弥补,只不过是走到今天,她已经不需要他有多么好,只需要他。
谢明宇出门又回头,把一只脚卡在门缝里,许巧玲用力关门,他仗着皮鞋撑住。三根指头竖在她面前,干净利落的三个字:“你做梦。”
不是每个人都能跟她一样面对现实,至少就他所知,罗永强不能。
谢明宇最后还是问到罗永彬那里去,罗永彬皱着眉头,很是烦躁。他似乎可以自发的关注罗永强,但是很讨厌罗永强的事找到他头上。谢明宇明白他的心情,他需要事情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偏偏罗永强是一个失控的个体。
谢明宇更明白,他自己的人生开始陷入失控的状态,并且乐此不疲。
“永彬,我恐怕是没完没了了。”谢明宇的表情塌陷着,又像哭又像笑。罗永彬点头,先告诉助理接下来的几个项目换律师,然后告诉他地址。“这什么地方?”谢明宇觉得诧异。
罗永彬不想多说,腾出手来拍了拍他肩膀,神情意外的有点怜悯。
那地方在半山上,周围荒凉了点,进去大门会发现风景很好,也很静谧。
罗永强每次走到这里都觉得太静了,静得人心慌。这是头一回觉得平和,沿着走廊经过一间一间的病室,看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偶然走过。
她还是坐在阳台上,晒着阳光,每一条皱纹都舒展着,微微笑。
罗永强蹲在她椅子跟前,手盖上她的手背,她人瘦,手背上薄薄一层皮,晒得很暖。“妈。”罗永强把头也挨到她手上。
罗老太太在这个疗养院,这个房间里住了很多年,从罗永强小时候就一直在这。刚进来的时候她还年轻,有长长的头发和鲜红的嘴唇,她会突然哭喊,然后用各种办法自伤和伤人。后来她慢慢老了,闹不动了,每天都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对着天和云彩微笑。
罗永强不知道他笑什么,经过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还能笑。
那时候,她用一杆猎枪顶着年轻的罗老头子,罗永强缩在门背后,吓得不敢哭。她不停的哭,哭到最后也没用枪崩他,她把枪口对在自己脖子上。她力气不够,子弹出膛就偏了,只留给她一个骨折的下巴。
她笑起来半张脸牵扯着,不好看,但是很暖,跟她的手一样。
罗永强每年这时候来看她,罗老头子不喜欢他过来,罗老头子根本不喜欢他,他是她的儿子,而且还留着那杆猎枪,高高的挂在墙上。
罗永强是个不记仇的人,他不知道罗老头子和罗老太太之间谁该恨谁,因此他谁也不恨。
那杆枪就是个念想,最早他希望能记住点什么,后来又添加了新的记忆,连念想也变得累赘不堪。他被赶出罗家的时候,脑子里一丝也没想起来要带着它。
椅子吱一声响,罗永强回过神,罗老太太正低头看他,看着他笑。
“你啊,就跟你爸一样。薄情。”
罗永强慢悠悠的走出去,脑子里一路响着这句话。他跟罗老头子不一样,永彬更像老头子一点,实际,刀切一样的实际。罗老头子把罗家交给永彬,不为别的,只为了他能管好。罗老头子迎娶永彬的妈,也不为别的,只为她听话。
那是个柔得出水的女人,跟罗老太太可不一样。
罗永强想着,他也不像她,他没有那么重的记恨,他只不过是念想,不断的念想。
谢明宇走进疗养院,护工跟他说罗老太太已经休息了,他趴在门上的玻璃口,只看见一个缩成一小团的背影。罗老太太活着,并且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他还是头一次知道。他终于觉得他不那么明白罗永强,他甚至不知道他又去哪了。
27
他就站在自己门口,按铃,倒退一步等着开门。
谢明宇没多想就从电梯口冲过去,手里的钥匙甩到一边,张开胳膊横拦到他肩膀上,要抓住他。罗永强适时弯腰,往后一缩再站起来,眼神扫过张胳膊伸腿的谢明宇。
他站立的姿势很工整,眼神也很生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客气。“证件。”罗永强说:“我的证件都在你这里吧。”
谢明宇听见就醒悟过来,他沉着脸,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罗永强被苏珊娜推出来的时候,让他给逮住了,他的证件的确扣在他这里,驾照,护照。过去这段日子他用不着,谢明宇也没想起来给他。
现在他要用了,许巧玲像是说过,让他一起回加拿大。
谢明宇请他进屋,请他坐,给他倒茶。罗永强端坐在他的沙发上,第一次人模人样的呆在这个建筑里,他表现的很自然,目光平视,扫过窗户和卧室,没有波动。
过去,在这里发生的林林总总,像是没有留下任何回忆。他微笑着,看着谢明宇走过来,把证件丢在茶几上。谢明宇绷得很紧,强压着每一根筋肉的冲动,他手还摆在茶几上,抬头看着罗永强。他还是瘦,两颊都有点陷,但是精神了很多,额头和眼睛都带着光彩,看久了觉得和暖。
谢明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跟他说“我放你走”,切断了他们之间不堪的联系,然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活过来的罗永强。
健健康康,自自然然,再也没有沉沦于生活的迹象。
这说明什么?应该把他交给那个女人?
谢明宇忽然打了个颤,有一股酸痛的情绪从胸腔升起来,沿着鼻梁蹿到脑子。他觉得压抑,调适了很久才能保持声音的正常。
“什么时候走?”
罗永强接住证件,但是拿不到手里,谢明宇在那头攥住,攥得铁硬。
“明宇。”罗永强叫他。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反而没有对着许巧玲那么尴尬,曾经遭遇的,互相折磨的,留不到记忆里。再见面,他只会扑过来想抱住他,不会跟他说重新开始。
罗永强来这里之前去见过许巧玲,没有病人的身份遮掩,就那么一览无余的站在她的门口。时隔多年,一事无成的站在曾经的爱人面前。
尽管都想开了,还是有点脸热,他把手指蹭在鼻梁上,许巧玲看见就笑了。
“你还是老样子,从前你就跟小孩一样,想起什么就是什么。”许巧玲拉着他进屋,面对面坐下,四只手紧紧挨着,盯着他看,边看边笑话他。“真是个少爷命。”
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们像是回到了过去,坐在出租屋的床板上,开着电饭锅煮面条。许巧玲给他洗洗不出来的脏衣服,他光着躺在床上,时不时蹭到她胳膊下头,翻过来看着她笑。她的手指关节搓破了皮,罗永强抓过去,小心的吮干净血迹。
他掂着许巧玲的手,手掌细白绵软,很多年没沾过粗活的手。
她还是那么素净,指甲修剪整齐,一点颜色也没上。罗永强想着,如果他现在要找女人,肯定不能找这样的良家妇女。
他们回不去,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找不到,挽不回。
许巧玲试着抱住他,胳膊揽在他脖子上,身体适度的贴上来,然后她就哭了。罗永强明白她哭什么,他拍着她的脊背,让她在自己怀里舒舒服服的哭了一场,为所有的失去。那不是谁的错。
“你是爱他吗?”许巧玲哭完了,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抹干净眼泪,然后问他。
“哎?”罗永强愣了一下,完全没有刚才拒绝她的顺畅。
许巧玲反复的摸着他的手背,从手背往上,摸到他肩头偏下位置,捉紧胳膊。她想起来他给她展示肌肉的样子,少年人的线条到现在也实实在在的厚重了。 回忆太多,嘈杂的拥堵了思绪。不想放弃,真不想放弃。她抬头看他,跟他说:“罗永强,你不跟我走,你就得过得比跟我走要好。别让我再看见你不过活人的日 子。”
罗永强点点头,笑着说,好。
然后他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