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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翼当时有很强烈的弑父冲动。她写这文章的心情类似于牛虻对待蒙太尼里神父。牛虻在偷运军火时被抓入狱;蒙太尼里去看他;牛虻终于找到了机会审判他。她写这文章时;就是怀着嘲弄和审判夹杂的心情;私自闯入将军的个人痛处;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让他回归到日常生活;让他在吃喝拉撒中展现人的本来面目。
她把文章寄给香港的一家刊物。文章一发表;立即引起外界的议论和猜测。她想;外界总是喜欢用政治的角度解读其中的涵义和政治风向;其实她所写的一切只同她个人的遭遇有关。如此而已。
九月的某一天;杨小翼突然接到尹南方的电话。尹南方说;有事情找她;想和她见一面。她当时心沉了一下;猜测他见她可能和天安有关。他是不是有了天安的消息呢?但她不敢问出来;怕得到不好的消息。她确信那是不好的消息;她不敢面对这样残忍的事情。
她是怀着将要承受巨大打击的心情去的。那天;他们约定在北京饭店大堂的酒吧见面。杨小翼进去时;尹南方已坐在那儿。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想见出端倪。尹南方的脸上还是惯常的冷漠;严肃中带着一股骄横劲儿;好像这世上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在他的操控之中。
她尽量让自己放松;问他最近生意做得怎么样?尹南方说;他最近对古董感兴趣;他在收集古董。他指了指饭店大厅里的一只巨大的瓷器;内行地说;那玩意儿虽然还没多少年头;但因为是景德镇烧制的;也很值钱。
后来;他问起她的研究情况;问最近有什么文章?还说;她发表在香港的那篇文章刘伯伯很不高兴;他特意写信向老爷子道歉。老爷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悦;镇静得很。杨小翼不明白尹南方为什么说起这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自尹南方受伤以来;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人。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头;打断了他:
“南方;是不是有了天安的消息?”
“没有啊。”尹南方低垂着头;好像在回避什么。
“你骗我;你说吧;我受得了。”她挺直身子;像是做好某种迎战的准备。
“真的没有天安的消息。”他瞥了她一眼。
“那你找我什么事?想和我谈古董?谈历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知识分子了?你不是看不起知识分子吗?”
“老爷子想见你。”他目光锐利。
她愣住了。她对将军做出这个决定感到突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审视自己的内心;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心境;她竟对将军的召见非常抵触;心里涌出一种类似于受辱的愤怒。她想;难道他是个上帝?他想什么时候见我就什么时候见我?他这么多年把我拒之门外;然后面无表情地向我伸出一根指头;难道我就要屁颠颠地扑向他的怀抱?她的内心产生如此强烈的抵触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你觉得有必要吗?”她说。
尹南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说:“老爷子年纪大了;他走出这一步不容易。”
她摇摇头;说:“太晚了;我都老了;我现在已不需要一个父亲了;已经没有必要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决定了再告诉我。”
“不;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去见他。你告诉他;我这辈子不会去见他。”
“我明白了。”尹南方不再说什么。
回来的路上;杨小翼百感交集。她从前一直等着这一天;等着这个叫“父亲”的男人的召见;等了足足四十八年;而她却如此坚决、如此轻而易举地拒绝了他。她发现即使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她依旧是一个失败者;输得一无所有。
依旧没有儿子的消息。很多个夜晚;杨小翼做着同一个梦。她梦见儿子站在永城的街头;一个十字路口;她的母亲牵着他的手;这时候;将军的吉普车像是失去了控制;撞向他们。天安被撞得飞了起来。她看到儿子在向下坠落;她跑过去想接住他;可这时;儿子和母亲消失了;吉普车已开走;整个大街空荡荡的;只留下她孤独一人。她从梦中醒来;早已泪湿衣襟。
第二十九章
关于将军的研究论文发表两年后;即一九九一年秋天;杨小翼突然收到法国里昂东方问题研究所所长让·雷诺先生发出的一封邀请函;邀请她参加一个关于中国近代史的研讨会;主题是法国大革命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信中。让·雷诺先生赞扬了她的研究成果;他说;他详细了解了她的情况;如果拨冗前去法国;会给她一个惊喜。
杨小翼不知道谓之惊喜的是什么;她对西方式的一惊一乍不抱什么希望。她这一生的“惊奇”是够多了;她不奢望所谓的惊喜;她已把人生中的惊喜取消了。但她无法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儿子的失踪让她落入到广大的人生虚空之中;她经常感觉自己失去了坐标;像一堆随波逐流的漂流物;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儿子消失后;她感到自己身体的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比以往消瘦了许多;脸上开始出现皱纹;头上有了白发。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落魄;她染了发;也开始化妆;这样看起来显得稍微精神一些。
她还是决定到法国走一趟。
让·雷诺先生是个非常热情的中年男子。令杨小翼吃惊的是他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她问他是不是在中国留过学;他说没有;向他母亲学的。她笑道;你母亲又是哪里学的呢?“我母亲还真是从中国学的。”他笑容诡异。
“你还记得索菲娅嬷嬷吗?”让·雷诺先生问。
“什么?”
“我母亲曾经在永城的慈恩医院做过护士;和你母亲是同事。”
“天啊;索菲娅嬷嬷是你母亲吗?”
“就是。”他温和地微笑。
杨小翼这才明白让·雷诺先生所说的惊喜原来是这件事。这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她告诉雷诺先生;她想马上见到索菲娅嬷嬷。她想起索菲娅嬷嬷离开中国时哭泣着对她说:“是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我是你的接生婆……”她笑了。
杨小翼是在索菲娅嬷嬷的住所和她见面的。四十多年过去了;她没想到还会见到索菲娅嬷嬷。她应该七十多岁了;但精神很好。她自然卷曲的棕色头发像早年那样浓密;眼神里依旧保存着当年的热情。杨小翼曾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珠子;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但无论何种颜色都非常纯净;毫无杂质。她还能讲汉语。
索菲娅嬷嬷拉着杨小翼的手;让她在她身边坐下。她告诉她。她是看了她的论文后判定她就是从前认识的那个小丫头。她让雷诺先生查了杨小翼的相关资料。“资料显示;你是永城人。我马上猜到是你;我也猜到将军同你的关系。你母亲当年来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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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就传说她的情人是共产党的一个重要人物。”索菲娅嬷嬷说。
然后;索菲娅嬷嬷愉快地回忆一九四九年前在永城的时光。她特别提到杨小翼的母亲杨泸。“她真是个美人儿;我很想念她;想再见她。”
杨小翼告诉她;母亲已去世了。
索菲娅嬷嬷显得非常伤感;她问;是政治原因吗?杨小翼摇摇头;说;她是生病死的。索菲娅嬷嬷说;她是个好人;话儿不多;沉静优雅;又不乏热情。
雷诺先生一直陪在身边。在杨小翼和索菲姬嬷嬷聊天的间隙;他在一旁适时插话:
“杨;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索菲娅嬷嬷解释道;作为东方历史特别是中国革命史的研究者;雷诺先生收集很多当年在法国的中国革命者的资料。她说:
“你跟他去吧;那些资料相信对你很重要。”
杨小翼点点头。
让·雷诺先生带杨小翼去了里昂大学。他向她介绍了当年将军在里昂大学的相关情况。在路过图书馆时;雷诺先生说:
“当年将军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这里;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法国女孩。”
开始的时候;杨小翼并不相信雷诺先生所言;她认为这样的故事是过于浪漫的法国人的演绎;即使严肃如让·雷诺这样的东方学者也难于幸免。西方人看待东方人总是有所隔膜。可是;当她来到雷诺先生供职的东方研究所;在研究所陈列室看到将军的手迹时;她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首现代诗。诗的题目是《余来自东方》:
余来自东方;太阳最早从彼地升起;
汝不知道;余之目光是女性底;
背向太阳;面向西方;面向汝;面向汝明亮灿烂底眼眸;
汝看不清余;觉得余神秘;多情;善解人意;
总有一天;汝会看清余狰狞之面目。
……
余愿意汝永远天真;愿意汝是屋顶上之明月;
余愿意在汝前扮满一个好情郎;
余愿意躺于汝底怀中死得其所;余愿意降生于汝之国土;
余愿意若汝一样简单;与人为善;
余愿意唱着河流样底小曲装点汝之田园。
这是一首情诗。诗上的署名并不是“尹泽桂”;而是“尹默”。她在六十年代亲眼看见过将军的手迹;她认定那确实是将军写的。从诗中可看出来;将军当年吟诵的女郎确实应该是一个异国女子。
看到这手迹;她相当吃惊。
雷诺先生解释道:“尹默;应该是尹将军当年的笔名;有‘隐灭’之意;默者;黑犬也;也符合将军当年压抑、反抗的心态。”
这资料太宝贵了;她静静地听着。
“这些资料留下来是因为当年尹泽桂将军是匆忙离开里昂的。”雷诺先生说;“他离开里昂不是因为革命;而是因为一件刑事案件。这件刑事案的起因同诗中的女子有关。当年;结伴和将军留学的还有诗人徐子达;他们当年志同道合;一个想成为诗人;一个想成为画家。他们闹翻是因为诗中的女子。将军和徐子达因为这个女子而大打出手;将军把刀子插进徐子达的身体后;就逃亡了。将军以为杀死了对方;事实上;那人没有死;徐子达被救活了。关于当年的事件;里昂警方还留有案底资料。”
杨小翼记得当年将军曾同她讲过吵架的事件。那时将军只说他当时差点杀了徐子达;将军没有告诉她具体的原因;雷诺先生的解释让她豁然开朗。她十分感慨;现在将军已然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正襟危坐的革命家;他的人生除了革命似乎没有别的兴趣;而法国;这个自由随心所欲的地方;他曾写过情诗;也曾经因为情感而拔刀相向。
雷诺先生说:“历史是很偶然的;尹将军踏上革命之路同这个事件不无关系。”
关于“法国大革命对中国近代史的影响”的研讨会在第二天正式登场。在这次研讨会中;不乏让人眼睛一亮的成果。杨小翼注意到一位她尊敬的中国学者发表的观点非常锐利;令她印象深刻。这位学者把革命归纳为两种形态;一种如英美的小革命;其革命虽然有暴力;但只限定在政治及社会层面;不涉及到文化及信仰的层面。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成功后;即制定了《容忍法》;法令要求国王容忍其治下的臣民可以有同国王不同的宗教信仰。另一种就是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政权虽然只是短命的一年;但这一年的革命是深入到文化深处;深入到人灵魂的深处;实行了所谓的灵魂革命。后者的革命方式通过俄国革命传人中国。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及“五四”运动基本上是反传统儒道;要进行所谓国民性改造。胡适这样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鲁迅这样的左翼知识分子都如此认知;认为中国实行现代化首要任务是国民性的改造。这一思维路径直接影响到饱汲“五四”思想成果的毛泽东的行为;后果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即是革命越界的产物。他的讲话受到与会者热烈的讨论。
杨小翼在会上谈论的主要还是她研究的一贯主题;即革命作为二十世纪一个关键词语;它实际上是作为一种信仰存在的。革命就是“神”;信仰总是会有纯洁性的要求;就像基督教之于教士;某种程度上;在革命的信仰下;革命者就是教士;他们必须舍弃世俗的乐趣;同时他们握有人间所有政治及灵魂的权力。这一权力因为是“神”授;所以在革命者的感觉里;具有高高在上的主宰性和前所未有的正当性。
会议间隙;组织者安排与会者参观里昂市容。
他们先参观了高卢——罗马文化博物馆。杨小翼虽然是学历史的;但对这种炫耀式的历史陈设没有太多的兴趣;这里所见皆是英雄的功业;而在她的历史研究中;她更关注于民间的日常生活。但是在这个博物馆中;最近有一个关于发明的展览;引起了杨小翼的兴趣。里昂是个发明之乡;这里出过很多大发明家;纺织机和缝纫机都是里昂人发明的;更令里昂人骄傲的是卢米埃尔兄弟在这里发明了一种新的艺术——电影。在一大堆最近获奖的发明中;杨小翼见到了一件很“中国”的发明品:用中国脸谱构成的八音盒。随着八音盒的音乐;脸谱会变成各种花色;像舞台上的变脸绝技。发明品的署名是:Smile Wu。
看到这个名字;她一阵心跳。她的心中掠过“伍思岷”的名字。难道这是他吗?这么说;伍思岷在这个地方?难道我这两年一直在寻找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她本能地左右观望;希望能在人群中找到伍思岷。
在让·雷诺先生的帮助下;杨小翼询问了展览的策展者关于Smile Wu的相关资料;遗憾的是;策展者并不清楚。策展者说;我们也在找这件发明的作者。
那天晚上;杨小翼刚进房间;就接到夏津博的电话。
她很高兴;“天哪;你怎么知道我在里昂?”
夏津博开玩笑说:“我是外交官;我当然知道你的行踪。”
她问:“那我问一下;你最近有关于伍思岷的消息吗?”
夏津博说:“那倒是没有。他好像消失不见了。”
她和他拉了会儿家常;但没同他聊今天所见。她问他最近好不好?他说;他一切都好;刚升了官;成了中国驻德使馆的一秘。
“我想来看你。”他说。
“你在德国啊;方便过来吗?”
“方便啊;这是欧洲啊。”
她说:“这几天日程安排挺忙的;我忙完后;再同你聚。”
他说:“好的;我要带你玩遍整个欧洲。”
在以后的几天;他们继续进行主题研讨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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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休会;索菲娅嬷嬷约杨小翼一起去教堂做弥撒。杨小翼早已不信教了;但为了不让索菲娅嬷嬷失望;还是答应了。她们去的是圣约翰首席大教堂。教堂并不算宏伟;但欧洲的教堂里总是充满了历史痕迹。杨小翼听索菲娅嬷嬷说;这教堂曾举行过教皇约翰二十二世的加冕典礼;还曾举办过法国亨利四世的盛大婚典。教堂内到处点着长明灯;圣母马利亚和十字架上的耶稣在微明的光芒下显得慈悲而忧伤。圣像壁上镶嵌着一些金碧辉煌的头像;可能是主持过这个教堂的主教或别的什么圣人。在法国的这几天;杨小翼体会最深的是法国人富有历史意识;并骄傲于他们的历史和辉煌成就。法国人身上有一种炫耀式的自豪感;这从让·雷诺先生身上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那天弥撒结束后;杨小翼挽着索菲娅嬷嬷从教堂出来。她看到广场上有一些教友在义务打扫广场。杨小翼听说有很多非法居留的中国人为了取得合法居留权;会经常来此做义工;有些甚至不惜改变原来笃信的佛教。信天主会得到法国人的好感。取得合法居留权的机会就大增。
就在这时;杨小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一下子认出他是伍思岷。他好像知道有人认出了他;迅速地离开广场。当杨小翼追过去时;已不见踪影。她心跳如雷;神色慌乱;在广场上左寻右找。索菲娅嬷嬷问她出了什么事?杨小翼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幻觉;这么多年没有了伍思岷和儿子的消息了;她多么希望找到伍思岷啊。
那天离开圣约翰首席大教堂后;让·雷诺先生陪杨小翼游览了里昂古城。
杨小翼确定伍思岷就在这个城市里;行走在老城狭窄的道路上;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建筑上;而是在人群中寻觅。她渴望出现奇迹;能在街头再次碰到伍思岷。然而;她心里是明白的;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让·雷诺先生见她心神不定;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向他微笑。他是个很有洞察力并且相当细心的人;他大概怕她孤独;主动向她介绍街景。这古城区占整个里昂的十分之一;建于十五到十七世纪。杨小翼注意到这个老城区保存得相当完好;满眼都是古色苍茫的旧宅居;建筑的色调以橙红色为主体;相当醒目。沿街许多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及古典式的房屋彼此相连;有一种浓重的古老氛围;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欧洲。她尽量倾听让·雷诺先生的讲解;可总是集中不了注意力;老是走神。
后来;杨小翼还是把恍惚的原因告诉了让·雷诺先生。她说;她刚才在圣约翰首席大教堂的广场上见到了她的前夫;她多年未见他了;她想找到他;请雷诺先生帮助。让·雷诺先生说;他会尽力而为。
会议到了最后的阶段;再过两天;杨小翼就要离开里昂了。她竟然感到非常沮丧;心里有一股浓浓的离愁;好像她在里昂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把她的心留在了里昂。
晚上的时候;会议没有安排任何活动;她决定独自去里昂的大街上走走。想起这曾经是将军生活过的城市;她或多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