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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陈村中学就在那里,林虹就在陈村中学。
这一切,又很有些复杂地冲击着他。
周末的黄昏,北京公园湖畔的林荫道上,李向南和林虹散着步,谈着那个时代年轻人最愿意谈的理想。
他们谈到马克思对女儿提问的回答。
你对幸福的理解是什么?
马克思:斗争。
你最喜欢的格言是什么?
马克思: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
“那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林虹问。
“红色。”李向南答道,又问,“你呢?”
“我喜欢红色和白色。”
他奇怪地皱了一下眉:“为什么?”
“我从小就喜欢这两种颜色。白色纯洁,红色燃烧,是吗?”他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红色的裙子,白色的衬衣,对比鲜明,又很协调。他还想到了她画的一幅国画:《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茫茫雪原上悬着一轮红日。
“你的理想是什么?”林虹问。
“改造社会。”
“那你最喜欢的座右铭是什么?”
“百折不挠。”
她沉思着不说话了。
“你不喜欢?”他问。
“不,我非常感动。”
他站住了,看着她;她也站住了,转过来迎着他的目光。
被晚霞染红的湖水在她身旁波粼粼地闪闪发光。
路边几棵榆树下,闪过一间白灰墙的小房子,敞开的窗户里一个年轻人正带着一个小男孩在缝纫机上做活。这是兄弟俩开的小裁缝铺。他们抬头看见李向南,认出是县委书记,朝他热情地招招手。
到了陈村,雨小了,天上还阴霾密布,几股流云像烟一样在头顶弥漫着,还飘曳着极细的雨丝。路很泥泞。他推着车子来到陈村中学。走过一排排教室,在靠近操场的最后面有一排灰砖平房。问了问,最边上一间就是林虹的宿舍。车在屋檐下靠住了,雨衣也脱下来搭在了上头。他掏出手绢擦去满脸的雨水,在台阶上蹭掉脚上的泥泞,走上台阶去敲门。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有些紧张。
屋里没有声音。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空旷的操场,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干净。单人床上挂着白纱帐,靠窗的二屉桌上铺着白桌布,桌上的玻璃杯里冲泡着麦乳精,杯里插着一只不锈钢小勺,还微微冒着热气,想来她刚刚出去。屋里飘散着一股幽香,一个成熟的未婚男子踏入年轻女性的房间,总难免有些异样的飘荡。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平静下来打量起整个房间来。
墙上挂着小提琴,还有一个琴盒,是琵琶。书架旁有个课桌,上边摆着笔墨,铺着宣纸,是正在画的一幅国画。他环视了一遍,发现房间里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到处是白色:蚊帐是白的,床单是白的,拢卷在一边的窗帘是白的,桌布是白的,就连书架上遮尘的帘布和小提琴盒外边的布套也是白的。她还和过去一样喜欢白色。可是红色呢?只有一点点,就是靠窗台的桌角立着一个穿着红色衣裤的塑料娃娃。他沉思地走到那张铺着宣纸的课桌前,正在画的是雨中菩提七峰远景,山影朦胧,一片令人惆怅的色调,近景的几棵树却不甚协调地出现了一些凌乱的线条,好像画者的目光一从远景拉到近景,情绪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墙上的铁夹子还夹着几十张画稿。他拿下来一张张翻看着,都是她画的。有一幅画,他一看便停住了。这是林虹的自画像,神情忧郁淡然。再一幅,是古陵雪景。山川,田野,远处的树林,近处的村庄,都被白雪笼罩着,一片雪白和为了衬托雪白而有的几笔黑苍苍的线条。他想起了她过去画的《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他发现,林虹所喜欢的红色已经从她的画中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惆怅。十几年过去了。生活给她带来的变化想必是巨大的。再往下看,又是几幅雪景,一片迷惘,又含着一丝凄凉。接着有几幅怪石,又是那种凌乱而强烈的线条,他注意到其中一幅小画,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大睁着天真的眼睛,在她的脸蛋上,终于看到了罕见的红颜色。
他站了一会儿,回到桌前坐下了。房间里的布置,画稿中的色调,使他走进了林虹的世界。她此刻的心境怎么样已经大致浮现出来了。他发现窗户上几块玻璃被打碎的,用白宣纸贴着。
他眼前浮现起1966年冬天的情景。
西伯利亚寒流正袭击着北京城。呼啸的西北风中,北京街道两边墙上的大字报纸哗哗响着。林虹像影子一样一声不响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找你也找不见。”他生气地问,已经几个月没见到林虹了。她低着头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沉默着。
“林伯伯怎么样了?”
“他死了……”
一张碎大字报纸被西北风卷着在他脚旁疾速滚过。
“伯母呢?”好一会儿,他才又问了一句。
“也死了……”
他一句话说不上来。这才发现林虹变得消瘦憔悴。
“你们能要我吗?”她低声问。
李向南鼻子一酸:“来吧。”他正在组织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准备步行去延安。
从那时起,林虹就变得沉默寡言。一路去延安,她和高中的男生一样每天步行八九十里,脚上打满了血泡也一声不响。每次李向南想帮她拿背包,她都默默地抓住背包带不松手。当远远看到宝塔山,大家一起欢呼着奔跑时,她也露出了笑容。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二十来个人在一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山村里留下了,在那里整整劳动了十个月。
一年过去了。1968年秋天,李向南因为有对“文化大革命”怀疑的言论,被工宣队隔离审查了四个月后,刚刚出学习班。夜晚,他独自在学校杂草丛生的操场上散步。月色很冷。林虹从黑魆魆的楼影里出现了。
“你怎么来了?工宣队会注意你的。”他说。
“我早就要来了,”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才不会不相信你呢。”
俩人并肩缓缓走着,沉默了许久。“我已经报名了……”她低着头说道。毕业分配已经开始,初中都是去内蒙古兵团。
“去兵团挺好的,都是北京学生,各方面条件也稳定一些。”他说。
“不,我……想和你一起去插队。”她急急地说着,扭头看着李向南。
“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怎么样。”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保护你,还可能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怕。”
“那也不好。等我在村里扎住根,情况好一点了,你如果想来,再转来,好吗?”
她低着头慢慢走着,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李向南问。
“我在想你最喜欢的格言。”半晌,她才说道。
“百折不挠?”
“你以后会灰心吗?”
“不会。百折不挠后面还要加上四个字:愈挫愈奋。”
她抬起头,转向他:“我也觉得你永远不会灰心的。”
“是。一个人的知识、经验可以增加,热情磨灭了就很难再获得了。”
“一个人的生命就体现在他的奋斗上。”
“而且,奋斗不是抽象的。离开了为理想的社会奋斗,奋斗就失去了最大的意义。”李向南说。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看着他问道:“可现在的社会理想吗?”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的。”
“通过我们的奋斗,是吗?”
在月光下,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他当时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插队呢?多少年来他一直后悔这件事。他没想到一下乡就再也没有见面,甚至连音讯也断了。现在,林虹是找到了,但十几年过去了。
门推开了,是学校传达室的老头:“林老师不在?她的信。”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你到学校后面找找她,河边老槐树下。”
老传达走了。李向南拉门出了房间。
一出学校后门,就看到了哗哗流淌的小河。因为下雨涨水,黄浊的水面漂流着树枝草叶。踏着石子路转了几个弯,就来到了大槐树下。林虹正垫着塑料袋坐在水边的一块青石上,眼睛恍惚地看着湍流的河水。浑浊的河水冲刷着岸边,在她脚下翻卷着小小的浪头。一缕烟云从槐树上垂下来,在她头顶上缭绕着。
他朝她走去。
第十九章
康乐立刻去县招待所找顾荣。雨下得正紧,雨浇在伞上蓬蓬作响。他走着,眼前浮现出顾荣那张颇有些威严虎相的大脸盘。他很想细心观察一下这张面孔,但不管如何集中注意力,它总是有些飘忽不定。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立刻从刚才的情绪中超脱出来。自从李向南来古陵之后,古陵的人物关系激烈变动起来,人性在各方面闪露出不同的色彩,这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生活素材。
他决定以李向南、顾荣为主要人物模特写一部小说。
李向南这个人物很有个性,从一开始,康乐就强烈地感到了他的干练和生气。
李向南上任的第三天,康乐一进县委书记办公室就愣了,里外套间的布局都变了。外间屋原来的大小沙发和茶几都被撤走了,四壁空空的,中间摆了一条长桌,规规矩矩地围着二十来把椅子。
“咱们有县委会议室啊。”康乐说。
“隔着个院子,走来走去的太费事,我在这儿召开会议,方便。”李向南说。
“你这是精简合并机构了。”康乐说。
前面一个上坡,水贴着柏油路面急速流下来冲在雨靴上,坡上不远就是县招待所的大灰门了。
人物个性都凝铸着他们所遭遇的全部环境,李向南的复杂性在哪儿呢?
李向南刚来古陵几天。
会议刚散,人们刚走,办公室一屋子烟气还没散。“向南,这会儿我可不叫你李书记了。”他一屁股坐下,跷起二郎腿点着了烟。
“什么场合都可以叫我的名字。”李向南说。他还在会议桌旁很快地翻看着与会者留下的一摞报告材料。
“得了,公开场合咱们还得考虑您的权威呢。”
“权威就靠叫头衔?”
“现在谁不摆谱能行?要平易近人,可也得有点尊严。你不信,公开场合,人人都和你随便说笑,有损你权威。”
李向南一笑,表示不以为然。
“向南,你怎么决定下来当县委书记的?”他直截了当问。
“服从分派呗。”
“得了,你当我不知道?原来准备提拔你在省委当办公厅副主任的,你自己要求下来的。”他一语道破。
李向南有些不自然,“咱们有什么资历和经验?一上来就任以要职,那非压垮不行。”
康乐对李向南的矜持有些不耐烦了,“我说,向南,别跟我说官话了,咱们说点真格的行不行,一天的官场话还嫌没说够?我觉得你要求下来是经过深谋远虑的,有几个靠当秘书能在政治上成就事业的?别看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相当于一个地委书记,可那能干出什么名堂?不过是仰承首长意志。你这样下到一个县当一把手,踢打开局面,从长远上才真正有资本。我觉得你这步棋走得对。”
康乐这番“痞话”弄得李向南略有些尴尬。他说:“我还没想那么多。主要是想干点实际工作。改革也不能在理论上研究来研究去,要靠实践。再说泡在大机关里,空气太沉闷,不如到基层来。”
对这种隔着一层的话,康乐实在不耐烦了:“我看你搞政治搞油了。”
“我哪儿搞过政治?”李向南说。
“你过去在调研室搞的什么?”
“那是研究政策。”
“怕人说有权力野心是不是?不掌握权力改造什么社会?主要看你那一套对老百姓有没有好处。别看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我对政治并没偏见。我说的对不对?”
“对。”李向南点头。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如实谈谈你个人的打算?譬如我,我就争取做一个大文学家。你李向南呢?难道你就没想过,治理好一个县,就为你以后治理一个地区、一个省打下基础了?权力野心是最臭的。可做一个对历史有建树的政治家,那有什么耻于谈的呢。”
“主要是这十几年,把政治这两个字弄臭了。”李向南放下手中的材料,坦率地说道,“其实,政治在人类历史上可以说既是最肮脏的,也是最崇高的。问题是你搞的是什么政治?政治毕竟是集中了千百万人最根本的利益、理想和追求,可以说是集中了人类历史上最有生机的活力。”
他蹙眉沉思了一下,盯着手中转动的铅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承认,我想搞政治。我研究了中国的情况,也研究了东欧、苏联,还有西方、日本。我对中国的过去不满意,对其他国家的现在也不欣赏。中国要走一条符合自己国情的道路。”他淡淡一笑,“可我现在的政治热情也是有限的。如果离开了那种在历史上有变革意义的事业,单纯在政治中混,对我毫无吸引力。说真的,就是当个省长,当个部长,又有什么意思?”
“我理解你说的这一堆,大实话。”康乐说。
什么事一说出来都十分简单明了,人复杂就复杂在人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掩饰自己。
在雨中康乐跨进了县招大门,传达室的孟老头在方窗里探头叫住他:“同志,您找谁?”声音是不客气的。及至认出是他,脸上马上堆满亲热。他点点头,踏着水汪汪的水泥路朝里走。这样随便进出县招待所,让他感到一点小小的优越。虽然是潜意识,但他自省到了。这不是,连自己那种随随便便的步子都表露出来了。真可笑。
迎面飘过来一把红花伞,袅袅婷婷的一个姑娘,见到是他,立刻嫣然一笑:“康主任来了?”她很甜地打着招呼。这是招待所的服务员,一股化妆品的香味甜丝丝地飘进鼻子。他和她闲扯了两句,笑着分手了。听着她在身后轻盈的脚步声,他能想像到那很诱人的走路姿势。但随即他心中又出现自省:一个漂亮姑娘为什么很自然地在他心中激起一种微妙的感情?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前两天,听说在北京当演员的妻子又在演一出和别人拥抱的话剧,他就甚为烦恼。难道人不都是复杂的吗?可以断言的是,文学中出现的所有人物,都远不如作者自己复杂。
应该这样去洞察李向南,洞察顾荣。他要洞察出李向南和顾荣最深刻的或者说绝不示人的内心隐秘。想到这儿,他不禁微微笑了。文学家就是专门研究人的,包括研究你们这些专门领导别人的人。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走进“贵宾院”,推开了顾荣的房门。
屋里气氛激烈。胡凡父子正当着顾荣的面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着。龙金生在一边坐着抽烟。小胡扭头看了一眼刚进来的康乐,露出一丝对不速之客的悻恼。胡凡依然抖着斑白的头发大声说道:“调动一下你的工作,那不是正常现象?像话不像话,开着会,提上几个为什么,摔门就走!”这是冲小胡上午开会时的举动去的。
“什么调动工作?你别老是糊糊涂涂当老好人,不看本质。他,”小胡扭头瞥了康乐一眼,话还是说了出来,“那是排除异己。”
“我就不相信。李书记刚来古陵几天有啥异己不异己,你纯粹是瞎猜疑。”
小胡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和这样一个糊涂父亲简直争不出什么来:“清洗到你头上你也不知道。谁能像你那样逆来顺受,打着拉着,骑着压着,怎么也行。”
“不要争论了,父子俩争个什么高低啊?”顾荣批评道,同时示意康乐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康乐轻轻坐下了,胡凡气呼呼地坐下,颤抖着抽出一支烟,半天在口袋里没摸出火柴来。小胡远远地白了他一眼,把一盒火柴啪地扔过来,撂在茶几上。胡凡把火柴往旁边一拨,对顾荣说:“你看他像话不像话。李书记刚来,他就给人家出难题,没点大局观念。”
“他能代表古陵大局吗?”小胡说道,“我看不出他关心古陵大局。”
“好了,你们的争论告一段落。”顾荣威严地摆了一下手。胡凡张口“李书记”,闭口“李书记”,真让他听着不受用。一个“三八”式的老资格,一天到晚把个李向南敬服得五体投地,简直没个身份。一个月了,也看不出李向南和他顾荣之间的矛盾,还紧着在他这儿没完没了说些没眼色的话,真是个老糊涂。不过,他知道胡凡就是个没心没计的人,也就不当回事。对小胡,他看得透,并不喜欢。这个年轻人太聪明,过去是贴郑达理,现在是贴自己。不过,眼下这样的人是最有用的,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嘛。他笑了笑,温和地批评道:“小胡,你的优点是有主见,有什么说什么。缺点呢,是太不讲方式方法,太毛躁。你说呢?”
这种批评等于赏识。小胡很听从地低下了头。
“不光是不讲方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