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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下的草丛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奔跑着,狂笑着,身后撒下一串敲朽木板样的声响。那沙哑的声音在阴湿的芳草中高高扬起,在半空中撕裂开来。
班长看丁卓一眼,张开的嘴又闭上。不用班长说丁卓也猜得出,这人就是张仁义的父亲。听别人说过,张仁义的母亲早过世了,他爹为了他不再娶,打了十几年光棍。
刹那间,那身影便淹没在浓绿之中,只有那敲朽木板样的声音还隐隐荡过来,在崖畔上颤颤地回响。
班长一扭头,顺着山坡跑下去。他跑得很快,丁卓在后边紧追。班长的家就在村里,他却没有回家,他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家。见了人咋说?说啥?
一口气跑出去10来里地。在神釜头,班长止住了脚步,一屁股蹲在地上。
丁卓早已两腿发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歇会儿正合他的意思。
班长阴沉着脸,眼圈通红,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河里砸去。那石头只在空中划了个好看的弧,便没入了满目的焦黄里。
随着石头的坠落,丁卓想到张仁义在跳入河中的一刹那。那一刻,他也许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也许静静地坐在崖头上,默默地啜泣;也许是抱着一腔悔恨,只是将身子轻轻向前一倒……
假如他不曾是积极分子,假如他不曾是依靠对象,假如当初就能对他的“追求进步”加以正确引导,他也不至于干出那荒唐事,被学校开除,走上这不归路……
九
反标事件使学校又开始整顿,既是整顿,就必然有行动,对象当然是学生。
在这次整顿中,王辅导员一改过去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而是以班里学习小组为单位,进行“自纠自查自改”,放手让学生自己教育自己。
那时,表现是一种时髦,也是区分进步与落后的一种标志。于是乎,迟到、早退、说怪话、发牢骚、以致不完成作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成了“自纠自查”的内容,总之,有错没错三扁担。
王辅导员常常列席旁听,只是听听看看而已,从不发言指导。他的温和与微笑征服了许多学生。
下午自由活动,晚自习后到10点是“自纠自查自改”时间,天天如此。一个星期下来,精神便疲惫不堪,夜里欠下的睡眠只有在课堂上补了。
邓玉山除了要认真对待这次“整顿”,还要暗暗地承受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个似有似无、忽隐忽现的“影子”依然缠绕着他。
一跌进7月,人们便领略到了蒸笼的滋味。县城四面环山,允东河、波清河绕城而过汇入黄河。一阵阵黄风驱赶着黄河岸边的滚滚热浪向人们袭来,空气里有一股燃烧的味道。同学们热得常在课堂上打瞌睡。疲乏与困倦蔓延全身,趴在课桌上小睡片刻,未必不是一件美事。
这天下午第二节课是代数。宋老师是南方人,高度近视,腼腆得像个老太太。同学们在课堂上睡觉也就无所顾忌了。宋老师讲道:“假设x——等于3。”他从厚厚的近视镜后看到不少同学打瞌睡,便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假设x——等于3。”而且“等于3”这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邓玉山“嗖”地站了起来,眨巴着惺忪睡眼。
宋老师问:“你干什么?”
邓玉山说:“你叫我。”
宋老师说:“我是说x等于3。”
顿时,同学们哄堂大笑。
宋老师也笑了,说:“此‘等于3’非彼‘邓玉山’也!x送给你了。”
同学们背地里取笑邓玉山,称他邓克思。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阵急促慌乱的钟声之后,学校突然宣布紧急集合到礼堂开大会。
二十几个班,千余名学生,整齐列队进入礼堂,黑压压一片,煞是壮观。
礼堂里光线很暗,大白天也要亮灯。在灰蒙蒙的灯光下,教务处靳主任脸上那两个眼镜片儿闪烁着怕人的白光。他阴沉着脸,非常严肃地说:“现在宣布处分决定!”
唰地一下,礼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那知了单调刺耳的聒噪声还在继续。同学们一个个双目圆睁,竖起耳朵,屏心静气地听着。靳主任并没有马上宣读,而是目光扫视了一圈同学们后才念道:
红领巾班学生邓玉山,在“整顿校风校纪”期间违犯校纪,蓄意破坏课堂秩序,影响极坏。该生灵魂肮脏,自称邓克思,公然诋毁伟大导师。思想极端落后,只专不红,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不可药救。为严肃校纪,端正校风,经校委会研究决定,开除其校籍。
津垣县第一中学校委会
一九六零年X月X日
接下来是校长、书记、副校长、副书记轮番训话。这时,丁卓才发现队伍里不见了邓玉山,一阵慌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丁卓脑子里嗡嗡作响,似有无数蚊虫飞进了脑壳。好不容易等到散会,他拔腿跑回宿舍,宿舍里却一个人也没有。邓玉山的铺位上没了被褥,露出窄窄一条黑乎乎的炕皮。他抚摸着那炕皮,泪水在眼眶里打圈儿。
班长走进宿舍,丁卓一把抓住他的胳臂,说:“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为什么?”
班长悄声地说:“是教育局的决定。”
丁卓木然了。教育局何时直接管起学生来了?凭什么作出这样的决定?舅舅是教育局局长,他为人正直,有责任心,怎么会作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他向班长请了假,回家换衣服。
十
丁卓出了校门,一溜小跑直奔县教育局。
舅舅虽然说过,没有紧要事不要去找他。邓玉山无端被学校开除,天下还有什么事比一个朋友的命运更紧要?
在舅舅的办公室里,丁卓哭着向舅舅诉说了邓玉山的事。舅舅板起面孔,猛地一拍桌子说:“你闭嘴!邓玉山是什么人?光头会委员长,反动组织首犯!在王惟一同志强大的政治攻势下,这个反动组织土崩瓦解了。邓玉山是这个反动组织的首要人物,他还能再留在学校吗?还能让他继续危害学生吗?把他开除回家已经是很宽大了。你为他鸣冤叫屈,你站到什么立场上去了?如果你和他有牵连,我不惜大义灭亲,决不容情!”
顿时,丁卓傻呆了。
舅舅态度缓和下来,说:“回去吧!从今往后不要再提及此事,更不要对任何人说你为此事来找过我。学生以学习为重,别的事少管。”
临出门时,舅舅给他5块钱,他没要。他不知道为什么没要舅舅那5块钱。
他茫然无措地行走在离开教育局的街上,街巷里那些门和窗户仿佛是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随时要把他吞进去。
他不停地想着:反动组织光头会——邓玉山是委员长——怎么可能呢?他和邓玉山亲密无间,无话不说。邓玉山啥时掉一根头发,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这时猛然间他记起来,一个月前——在班里——十来个同学剃着光头——天哪!只是一句玩笑,怎么就成了反动组织呢?
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为什么教育局向学校派政治辅导员?为什么王辅导员一开始就抓他的典型?为什么邓玉山被盯梢,以致被开除……原来这一切都是由那一句戏言引起的。王辅导员并非他们真正的老师,他是带着特殊使命,专为“光头会”来的。
他决计向舅舅说明原委,为邓玉山洗刷冤屈,扭头便朝县教育局跑去,但是他马上又止住了脚步。
他不能否认与邓玉山的关系,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开除邓玉山是舅舅的决定。舅舅能接受“光头会”这个所谓的反动组织纯属子虚乌有的现实吗?舅舅能低头认错,收回成命吗?在那个宁左勿右的年代里,谁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穷学生冒天下之大不韪?
与此同时,他也担心邓玉山步张仁义的后尘,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邓玉山决不会轻生,他问心无愧,他是被冤枉的。为了这不白之冤,他也要活下去。
他心里一颤,倘若舅舅不是教育局局长,今天被学校开除的可能就是他,或者是他和邓玉山两个。
他思绪纷乱,不停地经受着良心的拷问。“光头会”出自他口,纯属无意。一句戏言竟断送了邓玉山的一生。他久久地久久地呆坐在路边的土坎上,其时夕阳西下,暮色里隐隐传来学校沉闷的钟声……
。14:30
我家有男七年级
张雁萍
杨扬2003年的暑假是他自上小学以后最轻松的一个假期。因为小学已经毕业,学校没给他们发假期作业,就近入学的一家初中在他们放假那天给每个家长带了一张通知书,说在8月15日拿钱拿小学毕业证书去学校报到。在8月15日之前,这些小学毕业生就暂无归宿。
杨扬那天从学校回来后,第一句话是:“我要回姥姥家。”
姥姥家几乎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在幼儿园时,同巷的孩子常常相互打架,哭着回家告家长的事屡见不鲜,家长之间为此内心相互怨怼,致使平时交往都不自然。如今,家长的记忆底片里仍清晰地显现着当时的情景,而他们这些孩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一下子出奇地友爱。杨扬上小学时离开故乡去北京呆了一段时间,因为没有北京户口,他初中需在老家上,所以他上五年级时,作为母亲的我决定把他送回老家,也好在小考时直升一所中学。2002年暑假,我因手头工作忙,暂时不能离京,就打电话让妈妈安排好学校,快开学时匆匆把他送上回老家的火车。他小学五年级的上半年时间,一直在姥姥村的小学里上学,我春节回来后他才回到市里念小学五年级的下学期。在市里读书的半年里,他每周都强烈要求回姥姥家,即使我很忙,他也要独自乘车回去。我虽不是次次同意,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嫌他烦,兼之想自己就是在大自然怀抱长大的,他如今与土地亲近与村子里那些朴实的孩子亲近,总比与街上的一些坏孩子亲近好得多,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个难得的没有暑假作业又没有我在身旁的假期,无疑是一次时间较长的又可以玩个痛快的机会,失去不会再有,他当然明白,自不会放过。故此,杨扬在我妈妈的村子里过了一段脱缰野马似的美好日子。
在8月15日一日日逼近时,我却忽然有事要回北京一趟。因8月25日我所在的学校要开学,归期不能推迟,行期当然就显得十分紧迫起来。给杨扬打电话,告诉他报名那天自己去,然后把户口本、毕业证书与预交书款放在离学校较近的我的一个同学家,就匆匆起程了。8月15日那天夜晚,我在北京打电话询问,得知儿子已经在我同学的陪同下报了名,心中不由又放松又歉疚。我总是在儿子的成长里程中脱离开来,让他独自去完成一些同龄孩子不敢也不能做的事,比如,小学时他常常被托运着从老家到北京,再从北京托运回老家。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不知小小的人儿是怎样在孤独里度过。他在北京上学的那些日子,每次我下班,不论多晚,儿子总是在昏黄的路灯下独自对着墙踢皮球。在别人家的孩子享受着丰盛晚餐或与全家人团聚的欢乐时刻,他每天要从下午四点半等我到晚上七点。“家”对他来说是地下两层的一个不足20平米的无电视无电话无电脑无书看的、白天晚上都黑乎乎阴森森的陌生空间,他实在不愿在那里呆,宁愿在地面上忍受北方腊月天的寒风与冰冻。
为了孩子,我又回到了故乡,重操教鞭,在三尺讲台上,谆谆教诲莘莘学子。
虽然北京的电话在我重归故里后仍不断追踪而来,搅动着我不安的心,但一想儿子可以在放学回家后看到妈妈,吃到妈妈亲手做的可口饭菜,穿妈妈亲自洗得雪白的衣服,再想儿子即将面临青春期的困扰,就果断地斩断了一切狂念,心如止水地面对充满渴望的几十双眼睛洒下“甘露”。
但儿子入初中的第一天,却是由别人代替我陪同他,心中不免又酸又苦。暗暗发誓,今后,无论多重大多重要的事,绝不能影响儿子的正常学习与生活。
8月25日那天,儿子要上的西郊初中也新生入学,为了两边兼顾,我前一天就吩咐儿子,说要早早送他上学去。翌日一早,儿子一改在小学时屡叫不醒的习惯,在我刚一踏进客厅,还未进入他卧室时,已穿好衣服跑出来了,自觉而快速地完成了清晨的必修功课:洗漱。看他一脸兴奋与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对未来也一下子充满了憧憬:初中3年,高中3年,6年后我就可以离开这个闭塞的地方,回到北京去继续我的“北漂一族”的生活,尽管那时我已年过不惑。
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学校最早的一届学生刚升初三,为了迎接新一届的学生,学校在假期里肯定下了不少工夫。在假期前我走访过这所学校,那时这所建在我们学校对面荒地上的学校,才刚刚有一栋显得比较高大的教学楼和一栋较低的家属楼,从脚下的土地上,还可以看见原来荒地的面貌,凹凸不平,土垄清晰,草根随处可见。学校当时也没有校门,也没有围上围墙,只有两栋新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寒冷的荒野中,显得苍凉而悲壮。如今,学校不仅砌了墙头上插着玻璃碴子的围墙,还在大门上安了伸缩门,大门与教学楼之间的广场也平展如镜。在这个平展如镜的广场上,现如今聚集了至少有两三千人,大人嚷小孩叫,热闹非凡,的的确确给人以兴旺发达之感。广场的中央斜立了一排版面,上面张贴着按学生优劣搭配出来的分班情况。
杨扬不是那种甘于寂寞的人,在我瞪大一双高度近视的小眼一排排一张张地搜索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一晃不见了。尽管他那套黑色带橙黄镶边的衣服在一群略显土气的人群中很惹眼,他那略高于同龄人的瘦高个头儿也让他如标尺一样容易辨认,但我只是潦草地冲人群扫了几眼,目光又粘在分班榜上。因每年各初、高中班容量过大(有的班级竟有100多人,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脑袋),故今年全市的初、高中学校都接到省教委及区教育局的通知,上面硬性规定每班最多只能容64人。这样一控制,一个是班上人数有了控制,有利于老师学生精教精学;另一个是各乡镇的学生蜂拥进城,造成城市里学校校舍空前紧张,连这所没有名气、没有升学成绩可参考的新学校也人满为患,其他老牌学校可想而知了,而乡镇初中却门可罗雀。所以控制人数,也有利于乡镇基础教育的发展。话虽这样说,人们是任你上头一个文一个文地往下面发,开学这天,冒着毒日的家长与学生照样把整个学校塞了个满满当当。分班榜前更是挤成了一团。
“妈妈,妈妈!”正当我焦急上火在群蚁排衙似的名单中寻找“杨扬”这个名字时,杨扬那特有的普通话从人群外传来。这个学校,像他这样讲普通话的人凤毛麟角,何况他有些变声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像一只初学啼鸣的小公鸡,嘶哑艰涩,我一听就知道是他。在我的耳边,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成了这个样子,令我着实有点烦恼,我喜欢男性有一副磁性的嗓音,看来这个梦想在他身上有点难以实现了。
“妈妈,妈妈!”杨扬挤进人群,拍拍我的肩膀,“我找到我的名字了。”
果然是他,我们跑上教学楼,从平面图上找到了他们班。
“妈妈上中学的时候,也是32班。”
“是吗,伙计?”他站在我的左边,右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们俩真像是两个老伙计一样一边说着,一边找到了他的教室。
缴费的人挤成了团,可能班主任老师刚从下面的乡镇调上来,一点应付能力也没有。四面围墙似的人把老师围在里面,头与头搭成一个小而圆的井口,老师在“井”里焦躁地喊着:“别挤了,别挤了!”但没有一个家长退缩,人围成的“井”仍然密不透风,我站在人群里,被久不刷牙的口臭与久不洗澡的体臭熏蒸得透不过气来。
看来我得出马了。
我在老师一筹莫展时,在人群内使劲拍了拍手:“大家静一静,都排队站到外面去,老师要去窗口办公。”
然后拖起一张小课桌摆在一个窗口前,人群一阵骚动,有的出去了,在走廊里迅速占据了窗口的最佳位置,有的在教室里依依不舍地跟着课桌围在老师周围。我迅速关死了前后门与剩余的窗户,虽然还剩有十余人在教室里不出去,但教室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老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手忙脚乱地数钱、对户口本,在报名单上核对已交钱并核查过户口本的学生名字,然后在名字后面打对勾。一只皮包此时醒目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张讲桌上。我拿起包走向老师,老师感激地冲我笑笑,把皮包塞在桌肚里,然后拉着我的手说:“给你先办吧?!”
儿子见我早于很多人先出来,一副大爷的尊容:“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