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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着住院部的欠费催款单,俺看见了,护士长说,再不续交,就要……他没说下去,他看见云大姐脸庞变成猪肝色,母亲也把脸朝窗掉过去。他改口说,六楼那个病人,其实碰得不厉害,俺看出来了,不是大官的太太,就是大官的情妇,院长都亲自出面了。那个撞了人的,是山西的一个煤老板,说是驮着一麻袋钞票,来北京买房的。听那口气,有钱着呢,花多花少不在乎。刚才当场就撂下一整捆票子,说住多少天,包多少天。另外还有保险公司呢,你别怕白干了。俺想,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服侍她一百天,大娘住院费就够了。
耿连发解释了半天,云大姐还是不表态。耿连发就说,大姐你慢慢考虑考虑,俺等你话。俺先下去,照护一会儿,不然人家会有意见。说罢走了。
耿连发一走,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大家都知道云大姐娘俩的处境,多数人撺掇云大姐答应下来,说这么好的差事,天上掉馅饼呢,云大姐侍候老母亲积下德了。也有的说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就是有,也不会掉咱这些人头上。耿护工是不是腾不开身子,转手活计从中抽头分成呢。现在什么行当都有倒爷,医生护士给他们介绍病人,还要收介绍费呢,他肯白送?
一个年轻病人说,云大姐,接了吧,想那么复杂干啥,大不了,支点辛苦,你怕啥?
一直没吱声的云大姐,捋了捋鬓角花白的短发,说:“不是怕啥,我是想,不该抢了人家饭碗,他们打老远来,就指望这活呢,也不容易。再说,我妈这里,也离不开。”就听见有人唏嘘,说这个世道,像云大姐这样的好人不多,却偏偏好人都命苦。另一个说,现在是有权有钱人的世界,平头百姓,都在人家夹缝缝里讨活法呢。有这机会,不要错过。
病房门忽悠开了,耿连发回来了,手里还捏着一卷纸。一位年轻女人一见赶紧说:云大姐,你去吧,大娘这里,我替你照护着些。云大姐看着耿连发,耿连发等着她说话,就有其他病人家属说,去吧去吧,大娘我们替你照应。云大姐眼睛就湿了。耿连发说:“大姐,俺把工钱都给你拿来了,先支一个月的,6000块,你在这两份协议上签个字,然后俺领你下去,见见病人。”说着把手里的协议递过去,同时伸手从夹克兜里去掏钱。
云大姐没有马上签字,犹豫一下说:“耿工兄弟,要不这样,我替你护理高干病房那个病人,你去护理这个病人,这样,我也方便,不用麻烦大家,你也不容易,多赚点钱。你看行不?”
耿连发马上说:“不中不中,那个病人,活不了几天,弄不下几个钱,没啥意思,你需要的钱多哩,还是这个好。俺,你甭操心,有的是活儿干。”说着,把一沓粉红的票子搁到云大姐手上。云大姐的泪就流出来,手指抖着抽出一小半,说:“这些是给你和护士长的介绍费。”耿连发一把摁住云大姐的手,连说不用、不用,护士长那里,大姐不用管,有俺呢。
云大姐在护理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大家好奇地问耿连发那个高干病房的病人是个什么官,害的什么病。耿连发说:啥官?狗官!过去是一个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现在狗屁不是了,老婆也离了,儿女都在国外。快要死了,也没个鬼来瞧瞧,等着挺尸呢!
听着耿连发说出这么损人的话,房间里的人有的投来开心的笑,有的收敛了笑,眉头皱出一溜困惑:这家伙到底是个好人还是赖人?
七
橘红的夕阳,徐徐点燃高楼里的灯火,冬日铅灰的天幕上,就烘托出一钩新月,挂着黛玉式的忧伤。
自从接手了王天一的护理,每当夜幕降临,耿连发就有一种快意的兴奋。今天晚上,他尤其地感到兴奋快慰。6点左右,医生护士们快下班的时候,云大姐提着几个塑料食品袋进来,告诉他,试用了三天,那个病人对她的护理很满意。然后满脸绯红地说:“耿工兄弟,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给你买了点吃喝,你甭嫌寒碜。”说着把东西放床头柜上,转身又从衣兜里掏出个报纸裹着的包说,“这点钱,你还是收下,我不能坏了你们规矩。”耿连发一把把钱塞回云大姐口袋里,说:“别介意大姐,啥规矩不规矩,俺说不要就不要,那是你的辛苦钱,俺咋能要!这些吃的,你既然买来了,俺就接了,俺对你说,俺今天还真想喝两盅哩。”云大姐还要给,耿连发就往出推她,说赶快侍候大娘和那个病人去吧,忙不过来,言语一声。
耿连发不会用“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来形容自己帮助别人后的欣慰,但他老感觉着骨子里有种舒坦惬意。
耿连发给王天一喂完流食,在一个精装笔记本上登记了进食量,再掀开被子看看他有没有拉下,然后到洗面池前擦上香皂细细地把手洗干净。他解开云大姐拿来的大包小袋:两瓶瓷瓶老白汾,两条红塔山,一只锡箔包装烤鸭,一只德州扒鸡,一箱蒙牛酸奶,还有一大把香蕉。都是普通人家勉强拿得出的礼物,说不上多贵重,但是耿连发却觉得盛情滚烫。嘴里不由就哼起了:“亲家母呀你坐下,咱们拉拉家常话……”
。04:28
耿连发崴下一根麻点香蕉,剥了皮,三口就下了肚。撕扒鸡包装袋的时候,心里想,一人不喝酒,要不要叫喜贵来?转念一想,叫他来了,他又要瞎扯,夜壶打了把儿,光剩了一张臭嘴,去逑!自个儿喝呀。于是拿过老白汾,掏出打火机,点燃封口皮,眼睛仁仁里,就哧溜溜闪烁起两朵红红的火花。
扒鸡的肉香和烧酒的清冽甘醇,让他陶醉在了一种幸福的享受中,再加上那种心灵上的舒坦惬意,他自斟自饮得有滋有味,酣畅淋漓,暂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自当护工以来,耿连发很少能有这么高档的享受。他现在的收入景况,倒也不是就连这点消费也支不起。但是,打小艰苦生活养成的俭朴习惯,还有筛子窟窿眼一样多的支出,他实在不忍心烧鸡美酒地享用。隔个半月二十天,或者老乡弟兄们偶尔打伙热闹,弄瓶三块钱一斤的二锅头抿抿,也是有的。其余时间每天都在病床前侍候病人。开饭的时候,不是给病人买饭,就是给病人喂食,人家吃好喝好了,自己才能跑下去买盒最便宜的快餐,或者叫当保洁员的媳妇给送点吃的,草草填满肚子了事。遇着开通些的病人,还能从容吃顿饭,遇着不把护工当人看的,或者娇气得跟肥皂泡一样挨都挨不得的,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让你消停。睡觉就更可怜了,一张二尺宽的帆布简易折叠床,狗一样蜷缩在人家脚下;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有脱衣服睡个囫囵觉的日子,像火线上的战士一样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跳起来投入战斗。
不到半小时工夫,多半瓶酒已经下肚。渐渐地,耿连发的脑袋开始往大里膨胀,血管里像有蚂蚁排了队往头顶奔涌,头发梢梢好像点着了火,四肢不觉得要手舞足蹈。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几声来自身边的勾咕勾咕声。
“谁?”他扭回头瞅瞅,王天一正大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手中的扒鸡烧酒,一脸饥饿贪婪的渴望,青紫的嘴唇半张着,时而翕动一下,翕动一下。
经过几天的治疗,基本恢复了神志的王天一,第一本能就是渴望吃,渴望喝。但是脑萎缩使他失去了语言功能,也失去了吞咽的功能!
可是,他的视觉没有丧失,他的嗅觉没有丧失,他的味觉也没有丧失,这对生命是多么残酷!他只能用眼神表达对生命需求的渴望,他只能靠鼻胃管和血管来获取生命需要的东西!现在他的视觉、嗅觉、味觉、感觉,能给予他的,是涸辙之鱼看着太阳怎样将最后一滴水烤干!
“谁?你是谁?”耿连发俯下身,醉眼朦胧地盯着身边躺着的这个怪物,这个长满触须的怪物。他闻到一股口腔牙垢的恶臭,作呕地哦呜一下差点吐出来。
“哦,对了,俺想起来了,你是王局长,天下老子第一的王局长王大人。”他喝高了,舌头打着卷,但是他没有丧失记忆,也没有丧失神志,他酒醉心里明。
“你怎么睡在这里呀?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你不是有那个吕老板小情妇,天天陪着睡觉么?噢——俺想起来了,你被那个婊子害死了,那个婊子看着你没用了,就害死了你,是刘大夫又把你弄活了,梆!”他拿手里的酒瓶子,在王天一的胸脯上一杵,“用电,用高压电,把你又电活了。”他记起了他是他护理的病人,那个死了又复活的病人。
王天一的眼珠子,随着耿连发手中的酒瓶鸡腿移动,同时挂起一连串问号。
耿连发的身体前后摇晃着,血红的眼睛开始窜出火苗。他不能想起吕老板和王局长,一旦想起这对狗男女,仇恨就会立刻在胸中燃烧。他认出了他是他的仇人,是已经陷入了他掌控之中的仇人,他控制不住忽地挥起了手中的酒瓶。
咚!酒瓶砸在王天一耳畔的枕头上,有酒洒出来,溅在王天一脸上。“俺,俺不能砸死你,俺砸死你,俺就成了杀人犯,俺还得给你顶命!你死了,还想拉俺垫背?没门!”
其实,到现在为止,耿连发并没有明确的复仇计划,他没有设计如何整死这个仇人。但他又有明确的复仇目的,他随时都想置他于死地。
王天一居然伸出舌头去舔嘴唇上的酒渍!在酒瓶砸下去的瞬间,王天一并没有躲闪,他也没有力量躲闪。或许,他还以为是哪个认识的朋友在发酒疯。所以,他居然不顾及危险和恐惧,却努力想用舌头舔食那一滴酒渍!
耿连发看见了他吃力地伸出来的舌尖。
“嗯?你还想喝酒?你狗日的这辈子还没喝够?你不是酒精考验出来的狗官吗?你不是婊子肚皮磨炼出来的赃官吗?”他用另一只手里的鸡腿,点着王天一的额头,“你都要见阎王了,你还想喝?好,老子今天成全你,挨枪子的上路,也给碗酒喝哩!来,张开你的狗嘴!”他把酒瓶子支了过去。
但是王天一没有张嘴,反而把嘴唇抿紧了。看来,他意识到了危险,他听出了敌意,他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咋不喝了?不喝老子灌你!你想不喝就不喝?”耿连发用手里的鸡腿骨,往开撬王天一的嘴巴,他要把酒瓶嘴儿塞进他的嘴里。
“耿工,你干什么!”随着一声尖叫,一名护士猛地推门进来,冲过去一把夺下耿连发手中的酒瓶子。她是给隔壁病人换药后经过门前,从门玻璃上看见这可怕的一幕的。
“俺,俺给他喝酒,他香得不行,叫俺喂他。”耿连发酒气熏天地说。
“你胡闹,他怎么能喝酒?他已经不能吞咽,一口酒进去,会呛死他!呛死你顶命啊你?”护士大声呵斥他,“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喝了酒,还怎么护理病人?”
范护士的突然出现和申斥,让耿连发的酒醒了一半,他嘿嘿嘿嬉皮赖脸地笑着,说:“没有,这点酒哪能把俺喝醉,俺和喜贵几个老乡圪抿了几口,四个人一瓶,哪能醉了?”他居然还清楚撒谎,“范护士你歇着去,你歇着去,没事。俺是看见他馋,让他闻闻。王局长啥人物,喝茅台五粮液喝出来的,还稀罕这酒?你说,王局?”
范护士听他那张猴嘴吧唧吧唧,反而笑了,支在洗面池上倒过酒瓶,果然里面没几滴酒流出,就相信了他的话,笑嗔说,不要再胡闹,他要香,你可以用棉棒沾点果汁什么的,给他舌尖上舔舔。说罢,习惯性地伸手调调输液阀,再说声“操心液体完了摁铃”,然后把酒瓶往垃圾篓里一扔,出去了。她没有注意到王天一无助和哀求的眼神。
王天一失望地闭上了眼,又很快睁开来,带着凶恶和疑惧审视着眼前这个可怕的醉鬼。
“你看啥?”耿连发从门玻璃上看着范护士走远了,把门磕上,回头恶声恶气地问,“你不认得俺?你想知道俺是谁?俺现在告诉你,俺行不改名,坐不换姓,俺是诸葛亮的老乡,曾经被你平白无辜逮过。俺姓耿,忠心耿耿的耿,耿耿于怀的耿!俺的大名,耿连发!记得记不得?”
王天一的眼球上罩着一层迷蒙的灰雾。
他的确记不得了,他当了几十年的公安,办过很多案子,抓过很多人,这么一个满口河南腔的乡巴佬,在他的辉煌人生历程里,大不了捻过的一只臭虫,怎么会留下印象?
耿连发看见他眼珠子不动,就又说:想不起来?记不得你大爷了?俺再提醒提醒你。你可记得你的情妇吕莎莎吕老板那个婊子?那年她赖了俺们钱你还把俺们抓了,你抓了俺你还打折俺的腿,你打折俺的腿你还判俺坐大牢!这回你该想起来了吧?
王天一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否认。
耿连发见他不回答,他忘记了他已经失语,不能说话了,但八年前的情景却清晰呈现在他的眼前。“你奶奶的,记不得了?记不得了老子帮你记!”他端起床头柜上的半杯凉水,啪地照王天一面门泼过去,“你记得不记得,你审老子的时候,老子和你要口水喝,你说喝尿吧,交代了才给喝。你不是人呀,你不把俺老百姓当人。你不是人,俺不能不是人,俺给你水喝,喝吧,俺教你喝个够!”他把空杯子卡在王天一的嘴巴上,“喝!俺不但给你喝,俺还要给你吃,你刚才不是馋得要死了么?俺给你吃,吃鸡,你就爱鸡,恁好吃!”说着,把一根鸡腿骨塞进王天一嘴里,又拿起另一根也塞进去,憋得王天一呜呜地呻唤。耿连发说:“哼啥哼?教你吃你还哼,不识好歹!这里还有个鸡屁眼,香着哩,也赏你!”
王天一被撑得太阳穴要爆裂,但是他没有呼救求饶的能力,他像被勒住脖子吊在树上的狗,无力地挣扎。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记起眼前的这个黑煞神是谁,但是可以肯定,他明白自己落到了仇人手里,他已经没有了做人的尊严,没有了生命的尊严,也没有了维护自己尊严的能力,他现在只有卑辱的愤怒。
听着王天一咽气像狗一样的呻唤,耿连发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有的只是仇恨和报复!他捋起裤腿,把脚蹬在床头,指着上面两条三寸长的紫红疤痕,咬牙切齿地说:“狗杂种你看看,这是啥?这里头至今还夹着两块钢板!”他拧住王天一的耳朵,“你没尝过骨头折了的滋味吧?今天俺让你尝尝!”他绕过床走到洗面池跟前,从垃圾篓里把范护士扔进去的空酒瓶捡出来,没忘了瞅瞅门外边有没有人,想了想,拿起卫生纸撕下几绺,朝门上方的椭圆小玻璃上呸呸吐几口唾沫,然后把卫生纸一绺一绺粘上去,再回身取了条毛巾,缠在酒瓶上。
在耿连发做这一切的时候,王天一僵硬的脖颈艰难地跟着蠕动,血红的眼球吐着蛇芯子般的凶光和色厉内荏的颤栗。而耿连发也瞪着同样歹毒凶狠的眼睛,一把掀开下面的被头,照着那两条浮肿的腿骨,梆梆就是两瓶子。
那两条自入院以来还没有自己伸缩过的腿,立时如皮影表演似的抽搐弯曲起来,又扑通跌倒。
王天一的双腿痛彻骨髓,而更痛如刀剜的,是他的精神和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他连挣扎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越打越不解恨的耿连发举着瓶子,凶神恶煞地骂着:“王八羔子,抖什么抖!疼?你也知道疼?你奶奶的,老子当年喊疼的时候,你骂老子什么?老子河南佬装相!今儿个你咋也装相?俺以为你的骨头硬着哩,不许抖!再抖,再抖老子再敲你!”说着,照王天一脚踝骨又是几下子。“还抖不?还哼哼疼不?当年你是阎王,俺是冤鬼,你叫俺跪下,俺不敢站起;今天俺是阎王,你是小鬼!俺叫你喊爹,你不许喊娘!”他像魔鬼似的哈哈狂笑起来,“王天一呀王天一,俺就想问问你,俺河南人把你咋了?俺河南佬拷你娘了,还是挖你祖坟了?你披上那张皮,你就不是人了!你也是警察,俺河南的任长霞也是警察,你是局长,俺任长霞也是局长,俺们任局长给百姓办了多少好事,你当局长却祸害了多少好人!俺河南那么好的局长死了,留下你这样的混蛋活在世上,是该你死啊!你一百个王天一,也抵不上俺们任局长!今天,俺就代表祖国,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耿连发双手端着酒瓶子,瓶口抵在王天一的眉宇间,做出枪崩人的架势,“叭……咦?对了,”他又停下来,“俺忘了,你还没画押哩!你不画押,俺就没有执把,你到了阴曹地府告俺的黑状,俺咋办?来,你教俺的,”他撂下酒瓶子,左右瞅瞅,拿起块卫生纸,“这是你的判决书,往上面画押!”他抓起王天一的食指,唾口唾沫,往纸上摁,然后看了看,“不中,上面没字,没字你就嘴说,你就对着老天说,你王天一,冤枉了耿连发,打折了俺的腿,逼死了俺的爹,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