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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第6节 灰飞烟灭
“盛家这些老祖宗还算好,总算是入了土,好歹跟一家人在一起。背时的盛大块头尸骨都不晓得在那个旮儿湾啰!只是带系(连带关系)了谭书兰,也不晓得死到哪沓儿了。哎呀……那么个人,最后还不就是一堆黄土包包。”驼子感叹道。“现时而今兴火葬……日妈我们这些人到时候,那才叫灰飞烟灭……咳,就不晓得烧起来疼不疼?”驼子最后这句话,像是在对飘游在那里的盛世钧魂儿说的,说着还一脚踢飞了不知道哪个祖宗坟边的一粒石子。
我看着驼子那样,觉得他真的很滑稽。他这种样子,恐怕就是他讨人嫌活千年的本事所在吧?驼子也是个会闹的人。还没生下来就会闹,闹死了他妈不说,还把自己闹了个残废,成了个讨人嫌的家伙,有了一身活千年的德性。
1974年我第一次来到盛家祖坟的那一天,天气阴晦,欲雨不雨,闷着,湿着。野生刺玫满坟头都是,白花花一片,有很多野蜂在刺玫笼笼里嗡嗡嗡钻来钻去……我站在那里,巴河哗啦啦在山脚下流过观音滩……从那时开始,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我心头涌起。
2000年4月19日夜,雨,北京通州九棵树。我站在朝南的窗口,听着外面田野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想着驼子。来北京快十年了,今年的春天最难过:黄尘蔽日,沙暴雄起,舆论哗然。这场雨下得人很舒服。照天气预报的说法,现在大半个中国都在下雨,四川也在下。可惜驼子听不到了。驼子没有熬过2000年的春节,死了。我跟四川北部盛氏家族最后的纽带断了。那个在当地显赫了多年的家族烟消云散了。
我在想驼子的一生。从他出生开始,在他周围的人:盛氏家族的人,还有当时的土匪,袍哥,红色游击队,红白两军,国民党,共产党,后来的公社社员,红卫兵,农民赤卫军,干部和群众,以及今天的新生代,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就像个小耗子,窸窸窣窣在自己的角落里过活。他知道很多故事—那些人们平时不在意或者不敢也不愿在意的故事,那些人人都忌讳的故事,驼子都跟我讲过,没有忌讳。就像他当年说的:“隔三辈子,没得老少。”
没有他,盛家就真的啥都没留下了。
驼子是盛氏家族真正的牌坊。
1982年我上大学时就开始写这个故事,为此还在三年级暑假专门回了一趟通巴,找了些县志什么的抄写,走访了些当年的人,结果前前后后写了十多年也没完成。听说驼子死了,我才觉得怎么也该静下心来完成它了。
驼子死了,九十岁,无疾而终,值了。
盛家老夫人吴氏坐在后院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内心悲痛,表面却啥也看不出来。
“妈,那娃儿活下来了?”盛世钧小声地问,垂了头,不看老母亲的脸。
“嗯……”
“那个……呢?”
“去—了。”吴老太太叹着气说。
“……”盛世钧默然。
“咳,阿弥陀佛,造孽。嗯……喊小三子到观音庵请几个姑子给她念念经。天气热,也不要停三停七的了,让她遭罪,明天就埋了吧。板子找副柏木桐油就要得了,小小年纪,东西好了也服不住。就喊小三子去米家办这个事,你就莫管了。这边的事情还多得很。亲家孔老太爷正在县城办货,我已经喊人去知会了。州里县上好些大人都要来,我这里内外有别,外面的事你要多张罗些,腿跑勤点。现在该你当这个家了,比不得从前,凡事多长个眼睛。嗯……你去吧,我想歇一下儿。”
“唔。只是,妈……”
“嗯?”
“那个……埋在哪儿?”
“埋祖坟。在我的棺梓后面,跟灵儿、清儿他们一路,只不起碑就是了。”
“这?……”
“好了。再啷个说,她也是你爹收用过的人。黄泉一路,有个伴儿热闹点儿也好。那些嚼嘴巴的你莫乱听,是好是歹我心头有数。那丫头是个好人,造孽兮兮的。啥子私娃子、狐狸精,岔起嘴巴乱说!哪个人心不是肉做的?面子是面子,那是做给别个看的,过得去就行了。人死百了,未必还让她孤鬼寡魂的没得着落?那娃儿也好歹是你盛家的骨血,我已经喊刘妈找奶子去了。伢婆子也给他背上上了夹板,不晓得好得了不。造孽,造孽,阿弥陀佛!”
我是在盛家大院外遇到驼子的。
从上世纪60~80年代,盛家大院是“红堂人民公社”的机关所在地。原本“庙堂乡”的“庙”字被认为散发着“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臭气而被干掉了,换上了时髦的“红”字。直到1983年我那个在英国的二舅爷回来探访,走时建议县里弄点文化搞点旅游—当时中国正在从“破四旧立四新”的疯狂中清醒过来,“庙堂”这个古称才正式被更正过来。那年我刚到上海读书,回不来,是我父母和珪月姨妈陪二舅爷去的。驼子那时七十多了,据说身体“干筋”(瘦,但很有劲)得很,要我妈带话给我,叫我去看他。
我头一回看到驼子是在1973年下乡的第一个赶场天。那天我去公社领粮票、油票,还有当时最重要的一种票—肉票。“肉票”一词在百科全书里是指“被绑架者”。但在那个时代,“肉票”是中国政府发行的一种商品购买凭证。有了它,你才能吃上由国家特别指定重量的肉制品。私养和宰杀生猪是被当作资本主义行为而明令禁止的。
驼子那天坐在盛家大院大门外青石坝破牌坊下面晒太阳。他不脏,也不干净。说他不脏,是因为他稀疏的头发梳理得平平顺顺,是旧时绅士般的分头,没有扎油乎乎的包头布,看样子也没有虱子;可他的衣衫却是补丁重补丁,显得不那么干净。我对这个残疾人在这个山沟里还竭力保持自己的体面有点奇怪。像我,没来几天,已经学得非常贫下中农化了—那时除了还保留着“漱口”这种城里人习惯以外,衣衫是怎么破烂怎么满意,腰里扎了根稻草绳,泥巴点子这里那里,平头,赤脚,衣服上还有地图一样的汗渍。
“新来的?”驼子问我。
“你格老子咋个晓得嗯?”我当时的语言天赋是放在怎么学习当地的土话上了。
“米家柱的亲戚吧。”驼子还加上一句,“看样子就像。”
“咋在?你是干啥子的?”那时候革命人民的革命警惕性是十分高涨的。
“你跟我还沾亲带故呐,比米家柱亲。”驼子回答。
“?……”我望着他,这才发现他跟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一样。
他眼睛里有东西。
不过那时候我跟驼子没啥交道。直到半年后,秋末收晚稻时节,我跟当地的下乡知青打架受伤,驼子救了我一把。我们两个人住在南佛山半坡上驼子的破庙里,才始有了交情。
第一部分第7节 一个话题
在大半年以后的那个破庙里,我和驼子谈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庇护我下乡的米家柱。
“米家,嘿,杂种个灯儿,十几辈子都是做棺材的。”这是驼子说米家的第一句话。
“做棺材,有官又有财嘛。”我顺口说。
“锤子哦,那还不是杀人杀出来的!”驼子说。“米秀儿的儿发善心了,帮你这个盛家人的忙?”驼子不顾我一脸的惊奇,自语般地说。“日妈他是盛家的对红心(死对头)嘛……怪。”
“是……我外婆给他写信,请他帮忙的。”我蹲在驼子跟前,看他的眼睛。我也很想知道些什么。我的外婆从没跟我提起过这里的事。我到这里才几天,就感到很多的怪:我的房子是新的,正房,粉刷得亮堂堂;新床、新桌子、新米柜……家什样样齐全;工分是最高的,活儿是最轻的……这完全不符合知青下乡通常都要受到贫下中农夹磨的遭遇。隔壁生产队的知青来串门,很是不平。特别是当地人看我的眼光,说不出来。是米书记?他不过是上世纪50年代在这个县做过县委书记,后来就调走了。现在是造反派掌权。一个老走资派,他有这么大的影响?
驼子似乎还在自己的天地里。后来跟他处久了我才发现,驼子的眼光常常不聚焦在人的身上,除非是他想要注意你。
“……你外婆?她叫啥子?”隔了好一阵,驼子问我。
“叫盛代君。”
“难怪。盛代君……她还好?”
盛代君是我外婆的姓名。后来听了驼子跟我讲起盛家的故事,我才晓得我的外婆盛代君曾经跟米家柱是同学,他们都上过盛家办的学堂,驼子也是那里的学生。学堂的教书先生是谭书兰。谭书兰是信基督的,她当时的主业是教会医院的医生,教书是她的副业。“那你咋个没信基督呢?”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几个当过谭书兰学生的人—有我的外婆盛代君,我的母亲沈乃秋,我的表姨妈盛珪月,表姨父江学家,表姨婆谭川(谭书兰跟盛世钧的女儿),当然也有驼子盛裕……他们的回答不尽相同,但驼子的回答最有代表性,他说谭书兰“从来不得牯倒(勉强)你做啥子。她从来不不跟你传这个传那个,说你信不信,跟她没关系,是你各人跟主的事,哪个都带系(连带关系)不了。她讲礼性得很。”我想,这大概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吧。
“米家柱就生在那沓儿。”驼子的手朝庙堂街那边指指,“十几代人的寿材铺,格老子的,现时而今算是败完毬啰。”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片高高低低的青瓦房。
顺着庙堂正街往东南,快出街口有个棺材铺。棺材在当地又叫寿材。米家寿材铺在庙堂东街的一个岔口子里,靠着河边的白沙滩,为的是做寿材的木料好从河里拉到铺子后面的工场里头来。寿材铺的老板娘米秀儿乜到门口丝光一闪,放下手里头的绣绷子,笑眯眯走到门口,福了一福,说:“哟,你老人家稀客耶!啥子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咹?”
盛世钧辑了一辑,笑道:“好说,好说。天天都在想你噻,只是没得空。”
“哼,”那脆脆的声气低了好几度,咬牙切齿地恨着,“看哪个背时的还理你!”
“讨饶,讨饶。”盛世钧又揖了一揖深的。
“小三子,站到那里相起做啥子噻?进来坐。”米秀儿闪过盛世钧,一边招呼小三子,一边在衣襟背后伸出左手,狠狠地在盛世钧腿子上揪了一把。
盛世钧呲牙咧嘴转过身来,看着女人姣好的背影出了一阵神,嗅着她留下的味道。
“嘿,米大姐,你今天儿红头花色的好光鲜哦!”小三子打了个千儿,笑嘻嘻地耍嘴皮子。
“呸,跟你爷从不学好,只晓得剔嘴磨牙的,讨打!”
“哎哟!米姑奶奶,我比不得我们老爷经整哟。我们这些下人一天到晚吃糠咽菜的,咋个当得起你老人家那么大的劲儿嘛!”
“死鬼!”米秀儿通红了脸。
“你还不到后头喊张老倌儿选副寿材,还在这点儿磨嘴皮子做啥!”盛世钧发了威。
小三子做个怪相,赶忙梭到后院去了,留下堂屋中这两男女对相着。
“你……”米秀儿眼圈红了红,想说个啥又没得了下文。
“是盛大倌儿来了啊?”楼上传来米秀儿她妈米大娘的声气。“上来坐下儿,有好久都没看到你啰!”
盛世钧朝米秀儿望。
“去嘛,妈病了。这几天天天说起你,怕是有啥子话想跟你讲。”
盛世钧踏着二尺宽的柏木楼梯上去了。
米秀儿想了一下儿,也跟着踏了上去。
楼上是顺溜儿一排四间屋子。楼梯口一间是米大娘的。顶头一间是米秀儿和她名义上的丈夫张老倌儿的。中间两间,一间当仓,装的是粮食—那个年代粮食金贵,家家户户都把它当宝贝样放在家里最好的地方;另一间当库,放的是被絮软细。当时人家要有这两样东西,哪怕并不丰厚,那屋里就算是颇为殷实了。
这四间屋子都当阳,顺溜儿一排窗寮子,拿根棍儿“嘎吱”一声支起来,就望得见清悠悠的巴河水,白花花的观音滩,还有对岸的观音山了。这四间屋子和楼下的铺面都在一个屋脊下。只是对街的前半边铺面屋一直通顶,也没有望板儿;椽子上安了几组明瓦,照亮了铺里,也照亮了楼上的过道。两根海碗粗的柏木立柱,杵在两砣青石石鼓上,撑向屋脊。整个房子的左右墙都是青条石砌成,是主要的吃重体。房子的前后和内里,由木柱、木板和木条构成。
米家的寿材铺是家庭作坊。房子的左右风火墙往后延伸围成一个后院当作工场。这里有几间平房做厨房、茅司(厕所)、猪圈,以及寿材库、料库、杂物间等,还有两棵参天的白果树,一棚蔽荫的紫藤架。这等规模是米家祖上十几代人艰辛劳作的结果,还不要说代代相传的做寿材的工艺和秘传知识了。只要是断了一代,这祖传的求食之道就算是出脱了。
米大娘就为这个在发愁。
寒喧话说完,女儿倒好了茶,米大娘咳嗽了一声,看着女儿知趣地带门儿出去了,两眼望定盛世钧,半晌,才叹了口气:“大倌儿,你硬是像当年你老太爷一样,只怕还富态些。太太那时候怀起你,莫法跟老太爷去任上,独自一个人。开头还想回她蓉城娘屋生,遭我们劝倒了。千把里路,颠也颠流了。你落地的时候,声气好昂哟,哭得满院子响。我和灵儿、清儿她们几个,给你擦给你洗。天天只要奶子妈一奶完,你啥时候不是在我们几个身上耍?屙屎屙尿的……”
米大娘两眼望得很远,嘻开无甚血色的嘴唇微笑着。
“后来你满四五岁了,太太就让你跟着老爷去了盐城孔家发蒙(启蒙读书)……”米大娘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望着盛世钧,“我那时侯要是像灵儿、清儿她们一样,要死要活不嫁人就好了,也不得操这后半辈子的辛劳,怄这二三十年的气了。看看清儿她们,还活得那个光鲜,我都成了老太婆,镜子都不敢照啰!”
“哪个说的,秀姨还是那个苗条,清姨她们都发胖了。你要好好将息几天,保证比她们经看。”
“你呀,你们盛家人哪,就这张嘴会哄人。”
“真的,我哄你做啥子嘛!”
“唉,当年老太爷夸我清秀苗条,是个美人儿坯子。”米大娘的眼圈红了。“这米家的死鬼就从来说不出一句中听的话。人呐,都是命管到的,半分由不得你……我喊你来,是想跟你说……”
“秀姨,你放心,我跟妹子的事,我晓得在意,不得……”
第一部分第8节 夫妻一场
“唉,你没听明白。”米大娘无力地招招手,示意盛世钧坐拢一点儿,“我是活不了几天了……”
“秀姨,你咋个说这个话?有我在……”
“不是,你听我说完。我这辈子也活完了。只是小秀儿,好歹也是我的一块肉。米家的死鬼一伸腿儿,留下了这个烂摊摊儿。我跟那死鬼再啷个也算是夫妻一场,总不能让这个摊摊儿在我们俩娘母手上出脱了。那年要招这个倒踏门儿我就不乐意。那死鬼硬是说不通,吵也吵了,闹也闹了。那么一个木脑壳,要啥啥没得,就只晓得干活路儿,跟那死鬼一个样儿。他们俩爷子倒是对了路,只是苦了小秀儿了。这多年,哪天小秀儿不在念你?老天爷在上,你总算从外头回来了。老太爷这一去,就该你当家了,只怕也莫法几年几年的不落屋了。小秀儿的下半辈子只是你的了。我是晓得的,自打死鬼一伸腿儿,小秀儿就没让那木脑壳进过屋。我是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想小秀儿有个一男半女,撑起这个摊摊儿,也算是对得起米家的祖宗了。好了,就这些话。你要听了不中意,只当我没说。咳咳……”
米家柱就是这样被认可来到这个世上的。
对这个认可,米家柱从懂事起就全盘否定,并由此充满了对盛世钧的仇恨。当那一年小驼子用标语公开这个秘密的时候,米家柱就再也待不住,离家出走,七搞八搞参了红军……这大概就是缘份吧—好的坏的,都在里面搅合。
“船老大,这是啥子滩?”
“上滩。”
“哦,过了上滩就是下滩,过了下滩就是庙堂啰。”
“对头。老板对这里门儿清嘛?”
“呃,莫喊老板,烦哇哇的。”
“现在兴喊老板噻。”
“老板老板,鸡毛弹弹—哪里好听嘛?喊先生噻,喊不来就叫老师,听起来多对耶。老板老板,听起来就像开杂货铺的。”
“那是,以前我们乡下人都是社员,现在是人不是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