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只听见楼上脆脆的又问:
“是哪一副哟?”
“就是五两三钱的那一副。”小三子赶忙回答。
“是五两三钱么?”声气高了几度。
“是……五两三钱么?”
小三子好精的鬼,啥子天色看不出来?立马车转身去问那个憨包儿。憨包儿就是憨包儿,赶忙说:
“是。是五两三钱。”
“背时砍脑壳的,哪个在问你哟?猪嘴巴搭得长!”米秀儿跟这个张老倌儿硬是前世的冤孽,看都看不得,一看就鬼火冲,哪得半句好言辞儿?
张老倌儿心又咚咚跳了,缩了头只不敢再开腔。
一时间院坝头鸦雀无声。
“那个……米大姐,你说该好多嘛?”小三子本想让里头的盛世钧出来搭个腔,结果等了半天没得声气,只当他走了。莫法,只好自家出来做这个歹人了,心里头又舍不得,所以腔调怪怪的。
“十两,要纹银。少一钱儿都不给,碎碎儿银也不来。”
“米大姐,我实话给你说嘛,太太只给了我六两碎碎儿银。我是本想给她报个六两多点儿的。纹银十两,你喊我咋个回去回话嘛?”
“哼,我就晓得,”米秀儿边说边朝屋里头瞄了一眼。“你们那个太太呀,最是人精了。那么大户人家,抠得那么紧,把街坊邻居都算尽了,亏得她还是孔家的大小姐,有的人还心痛得很。咳,我都替她羞羞羞。今天我偏要给她下不了台。小三子,你去跟她说,就说我说的,拿十两纹银来,寿材抬去。她不干,我也不干。她要到老太太那里去嚼舌头儿,我也去。看老太太痛哪个?”
第一部分第11节 自己的种
“米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嘛。你这个话,我不是不敢传。为了你,我就是舍个舅子砍了脑壳也是敢的。只是这里又没得个见证人,别个只怕还说是我编排的。”
“咯咯……”米秀儿听得笑,“莫怕,这里有见证人,哪个敢怪你?”说毕又朝屋里头瞟。
盛世钧莫法,只好度步出来,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了好了,莫乱了。秀儿,我这里还有五六个银锞子,你拿到。”又对楼下小三子说道,“小三子,赶忙点儿,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小三子打喳的千儿还没有完,就听见楼上的地板子“咣啷啷啷”一阵银锞子落地的乱响。末了,又听见米秀儿哇地哭了出来,叫道:“哪个在稀奇你的银子哟!你当我是……你个!……”抬头只见盛世钧追着米秀儿的脚后跟儿闪进了屋,米秀儿后面的声气像是遭盛世钧堵住了,没得了下文。小三子低了头,急忙遄了出去。
张老倌知道米家柱不是自己的种。
张老倌死在1923年。庙堂镇镇公所验尸的结果是自杀。当时唯一一个在场的人是盛世钧的跟班小三子。后院工场里还有个十几岁的学徒,只是他说他一直在后院作坊里,没听到动静。
我听说,米家祖传手艺后来还全靠这个学徒承继下来了,只是没得米家原先的那么地道了。
1970年,那学徒还在,米家的手艺还没有断。提倡火葬在这些偏远地区还刚刚开始。寿材铺生意还勉强维系。只是满山的树都被砍得差不多了。火葬成为政府强制性法规以后,寿材铺不再做木质棺材,主要经营骨灰盒,石碑,花圈,寿衣什么的了。那学徒也死翘翘了,米家做木质棺材的祖传手艺真的失传了。
1985年我大学三年级暑假回去时看到的米家寿材铺已经破败不堪,没什么生意。那时候,川北一带的农村几乎没有了成材的树林,田地贫瘠不堪,人口膨胀,水利设施基本谈不上。农民穷得没什么消费,人贩子猖獗。人死了连送火葬场的钱都出不起,更说不上做骨灰盒,打造石碑了,七拼八凑胡乱弄些东西装了,吹打一番,烧些纸钱,埋进坟山了事。
到了这个时候,十多代人苦心经营的米家寿材铺终于倒闭了。
20世纪90年代以后,川北农村才开始富庶起来,米家寿材铺又重新开张。2003年我回庙堂,听曾胖子的孙儿曾小胖子说米家寿材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米家老铺子了,“鬼晓得是他们米家隔了一耄子(老人、祖宗)远的啥子人,打起米家的招牌,做的那些玩意儿都叫玩意儿?不过是想沾点儿米书记米家的光,好挣钱。”2000年驼子死前要求入土为安。因为盛世钧的二儿子盛代礼1983年从英国回来给县里捐过钱,并叮嘱过当地统战民政部门照看好驼子,所以县里特批驼子的后事可以土葬。驼子的棺材就是由新米家寿材铺做的。那副棺材驼子很不满意:“米家寿材铺没得搞了,做的棺材稀儿呵呵的,睡进去不安逸。”
米书记米家柱的后代其实是盛家的血统,跟老米家没得关系。他们早就分散在中国各地的城市里,生儿育女,跟别的家族血缘混杂起来。这些散落的米姓后人恐怕打死都想不到在这个偏远的川北庙堂镇还有他们这支米姓的一丝渊源吧?
他们知道吗?庙堂的米家寿材铺已经不是米家寿材铺了。
米家跟盛家一样,在那个古老的地方已经没有根儿了。
盛家大院门楼全用青石雕砌,门楼上有个碉楼,门楣上镶嵌着一块“清灵山庄”的玉白大理石。文革中这块大理石给砸碎了。院门口的两棵又高又大的白果(银杏)树倒是保留了下来。
1910年初秋时节的这一天,门楼上飘扬起皂旗白幡,大门口旗杆上挂着斗大的“奠”字白幡,向四方告知盛家的老家主已经谢世。
“走哦走哦,盛家大院要唱戏啰……”
“借光借光,谨防撞到……”
“幺娃子,赶忙点喊你娘……”
“杂种个灯儿,好闹麻噢!快些来哟……”
庙堂街上一片闹麻(热闹)。四方八面的人都朝盛家大院方向去:老头姑娘,婆子媳妇,和尚尼姑;赶马帮的,赶船的,坐滑竿的,骑马的;还有花花绿绿的戏班子也来了,前后簇拥着一串一串的碎娃……庙堂街到处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
整个盛家大院曲缩在南佛山的胯下,那南佛的胯是一道十来丈高的绝壁。一道瀑布刷刷刷从绝壁上飞漱而下,乡下人都说那是南佛屙的尿。既然是南佛的尿当然也就是圣水,清澈甘甜无一丝土腥味儿,四季长流不绝。瀑布下临一个深潭,潭边怪石嶙峋。其中一块如龟背者,丈许方圆,上书“清灵”二字,那是盛老太爷的手笔。
清灵潭流出的水自然当叫清灵溪。但老百姓不这么叫,太冒酸了乡下人牙齿舌苔儿受不住,顺口就叫“盛家溪”,反倒出名。
盛世钧当主人后,当地有首碎娃们的儿歌唱道:“盛家溪,盛家溪,盛家老爷爱日屄……”我当知青时还有镇上的娃娃这么唱。
盛家溪溪水出潭后一分为二,成为盛家大院的护院沟,有一人多深。一股流入盛家大院,将大院分为前院后院两个部分。前院比较平坦,占地有十六七亩,是盛家庄丁们和男人们的领地。后院随地势而起,顺坡直抵绝壁之下,起起伏伏好有二三十亩,是园林式的布局。前后两院都由一道丈多高的土夯墙围着,墙面抹了白石灰。绕墙的护院沟,就是盛家溪的另一股。这股溪水是人工开凿而成。它同先前那股溪水在盛家大院的另一头重新汇合,然后向东南流进数百亩大田坝,再跌入巴河观音滩。
第一部分第12节 盛家大院
盛家大院原本是四川农村最常见到的土木建构的院子,老祖宗留下来,几经修补。到盛老太爷手里,也不过在后院增加了一些亭台。直到盛世钧成为一家之主以后,到民国期间才大改大建,成为中西合壁的建筑。设计出自巴渝一位留洋设计师的手笔,整体布局却是盛世钧的杰作。既取中国古典园林的山水之胜,又得欧洲近代生活的享乐之情,可谓洋为中用的典范。尔后周遭好几个县的乡绅们起而效之,却再也没有超过盛家大院的了。
盛家大院的正门外是一座青石桥,桥口是一个青石板铺就的大坝子。麦收稻熟时,长工们就在这里晾晒粮食。坝子上还有三道石牌坊,依次来自朝廷、省府和州县对盛老太爷的表彰。这个坝子也是盛家大院同庙堂街一般老百姓居住区的缓冲地带。过了这个坝子,就是庙堂街了。
庙堂街是个古老的水陆码头,是自唐宋以来汉中入川的古蜀道三大主要路线—荔枝道、米仓道、金牛道中的米仓道必经之地,也是方圆百里山区物资的重要聚散点。全镇当时约有三四百户人家,一二千人口,也算是够热闹的了。庙堂正街由西北向东南,沿巴河河坎颇作起伏状地弯曲延伸,街面全由青石砌成;两旁屋檐参差,兀出四五尺,暑时蔽阳,晦日遮雨。乡民赶场,麇集檐下,喝五吆六,呼朋唤友,煞有一番光景。
盛家大院后院的山坡上,一笼笼竹儿遮映着不多的几处亭台楼阁。这里那里间杂着一簇簇野生的黄菊白菊、茅草刺玫,那是依照盛老太爷生平喜欢的乡间野趣而布置的,后来盛世钧挣了钱又重新修缮过,应该很有点味道。
“可惜毬啰,那些东西费好大的人工,说拆就拆了……嘿嘿,他们说的也是,那些东西光养眼睛,又不养肚皮,无事包精的东西,有毬的个用。”驼子给我说的时候,盛家大院后山坡已经面目全非了。
上世纪50年代土地改革以后,盛家大院的围墙被拆了,后山坡的土地都分给了农民。1973年我下乡的时候,那里都是破破烂烂的农家房屋和猪圈牛舍,全是用那些亭台楼阁的材料搭建的。那样的搭建是按照怎么凑合着过日子的意识来进行的。
“嘿嘿,那时候盛家大院硬是阔气哟,修得有水塔,有泵,还有自来水……屙屎都是白瓷马桶,哗啦一下冲水的。狗日的,后来都遭打了,打得稀巴烂。”
盛家大院的奢侈品包括抽水马桶和浴盆。我下乡时母亲一直送我到庙堂镇。当晚承蒙公社干部们的照顾,把我们安排在公社书记住的最好的房间。那房间已经被贫下中农化了。盥洗室里的抽水马桶和浴盆作为封资修的东西早就被破坏了,里面堆满了杂物,上厕所要到几十米以外的猪圈里去解决。那些猪是公社干部们不用交给国家的私自饲养物,是特权猪,不要肉票就可以私分的物资,十分宝贵。我母亲别的都还能忍受,但这样的厕所却无法适应。我劝她第二天就搭班车回去。她是带着一种很愧疚的心情走的—我想,除了愧疚没有照顾我,更主要的还是在心里责备自己资产阶级的娇气。
“当年我就坐不惯那个东西,哪有屙野屎安逸?” 驼子忿忿然说道,“也好。要不然,像盛大块头这样的人多了,那咋行,日妈那我们中国还不变成地主资本家的天堂了?”驼子又朝庙堂街米家寿材铺指了指,“他个背时的要讨好米秀儿,还帮她在寿材铺安了一个,把自来水也接过去,明目张胆的。人家老倌儿还在,咋个不逗人恨?不怕你现时跳得欢,只怕你将来拉清单。嘿嘿,背时倒灶,活该!”
盛世钧和小三子出了米家寿材铺,穿过庙堂街,一路上的人见到盛世钧都点头哈腰的,除了对个别有点身份的男人盛世钧会点个头回应一下以外,其余的人都由小三子还礼。穿过正街当中的牌坊,小三子舒了口气:“妈哟,腰都要给我哈断了。二回打死也不跟你先生走街上了,整死我了。”
二人穿过大石坝,过了桥,来到盛家大院。跟刚到院门口,三十来岁精明强干的管家盛福迎了出来,打了个千儿,说道:
“庄主,老太爷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请庄主去看下儿,还有没得要添置的,我好赶忙吩咐人去做,明天就要正式待客了。”
盛福叫盛世钧“庄主”,那是因为以前老太爷回来就吩咐过,说他“不爱听‘老爷老爷’的,把人叫老了,心头不舒服。这是山野嘛,这陋居就是山庄。今后就叫‘庄主’最好。”—老太爷大概在官场听人叫“老爷”听得腻味了,回来就是图个野趣,所以把居所题为“清灵山庄”,自己也自封为“庄主”。现在盛世钧做了主人,自然庄主的头衔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过盛世钧听了并不觉得舒服,只是这些都是老太爷生前的惯例,不好动得。私下里,他只有吩咐小三子叫他“先生”—他毕竟留过洋噻,觉得“先生”味道好。
“盛福,你才晓得这些乡土礼信,你就看到办。”盛世钧一边进门楼朝大厅灵堂走,一边跟盛福说,“缺啥子跟太太说一声就是。我这几年在外面,搞不清楚那么多的乡土事情。你跟老太爷好几年了,世面见得多,这几天就全靠你啰。”
“那里那里。”盛福只听得心里头舒服,但面子上还是诚惶诚恐的,“我这肚子头的几两东西还不是老庄主教导的?说到这些事儿,也还是赶不到老太太呐!就说这灵堂,也是照老太太说的格式办的,我不过是跑跑腿儿罢了。”
盛老太爷的灵堂设在前院正堂。神龛上面“奠”字还是墨迹淋漓,那是盛世钧的岳丈孔令枫的手笔。白色的花圈簇拥在祭台四周。盛老太爷的一张炭精画像镶嵌在乌木镜框里,笑嘻嘻看着庄丁们在他灵前忙忙碌碌摆设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小件祭品。虽说整个大厅都是皂白色的庄严调子,可就是这最重要的祭台部分却是五颜六色的,看上去热闹得狠。
这时一个庄丁送上一张大红帖子,说是“麻三爷拜见。”管家忙说“有请,有请。”又转脸对盛世钧说:
“这是川北有名的戏班子,请来给老庄主唱七的。这个麻三爷是这方圆几百里袍哥的五哥,喜欢玩票,个人扯起了个戏班子,当不得是平常戏班子的领班儿。等下儿庄主也跟他亲近亲近,二回也有用得到他的时候。”
第一部分第13节 气宇轩昂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四十来往岁的矮胖子,穿了一身青土布长衫,马起一张麻脸,二话不说三遄两遄“扑通”跪倒在老太爷的灵位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大响头,这才滚身起来。管家在他跪倒时,早已站到神龛左手位上代家主人还了礼,这才迎上来引见新家主。
麻三爷抬眼望向盛世钧,只见盛世钧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领青丝绸暗花长衫,上身是一件皂底银丝提花马甲,襟口上吊着金绞丝表链,脚下蹬一双小牛皮刻花黑皮鞋。麻三爷对盛世钧一辑到地,说:
“早就晓得了,只是不得空来拜见。庄主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只恨相见甚晚哪。”那个“哪”字拖得悠悠绵长,听起来却是唱反串(男扮女妆)的旦子腔。
盛世钧还了礼,只是不晓得回个啥说头才好,只得“那里那里”地胡乱混混,心里头又有点儿好笑。猛又想到少小时在北京天桥看把式学到的一句京腔,就南腔北调地道:“今个儿相见,还望麻兄多多指教啊。”
“蓉城华阳府道台沈大人到—”院门外又响起了吹打乐。
盛世钧又连忙朝门口赶。
“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伴随着当年巴黎革命的《马赛曲》,一个脆脆的女声高叫着。这音响是那个时代的美妙所在。原始狂热流血流汗的基础是为了忠于自己的信仰,而不是个体生物的情绪发泄。上世纪90年代我曾经在北京最早最著名的“JJ”所在地科影厂上班,有时活儿干晚了走出办公楼,就会看到一群群的少男少女们来JJ蹦迪—跳迪斯科。我也去过。那儿也很令人兴奋,但那里只有个人的原始狂热加流汗,缺少了流血,缺少了集体自杀般的信仰冲动……我为JJ的年轻人感叹。我感叹这个时代再也听不到诸如“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这样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那是多么富有创意的广告,只有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才想得出来。
我最早对异性的遐想,就是跟随这个声音开始的。那狂热一点都不亚于今天的追星族们。比起现在这些软绵绵情切切把“爱”字翻来覆去咀嚼万遍的口香糖泡泡,“完蛋就完蛋广播站”的女声要更令人遐想,有趣多了—那时候你在中国绝对听不到“我爱你”这样发嗲发颤的语音,恐怕在男女私房中都不行。“狠斗私心一闪念”是个个中国人的座右铭。“爱”这个字,也只是出现在“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类阶级教育的口号中。念那个字,绝对要用四声,短促而有力地“爱”下去—爱!不过,以我个人的真实感受,在那个年头,“爱”这样的心思情感却从来没被阻断过。人们通过很多很微妙的动作来谈情说爱,其中之一就是他们的声音。就在那么疯狂的年头,女人和男人还是要发出各自的声音,那声音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