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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泰瑞尔在智慧源泉拿起圣杯之后，就一直将它藏在了自己的长袍里。每一次使用它，过于纯粹的情绪都会对他造成猛烈的冲击。死亡飘浮在万物之上，那是一切的终结。在无尽的长眠中只有和平。只要放弃一切，就不会再受到打扰——这真是一种很有诱惑力的想法。当他进入圣杯的时候，各种可能被逐一剥离，真实才变得越发明显。他必须保护天堂，阻止它受到灵魂之石的腐蚀。在崔斯特姆袭击他们的恶魔和出现在屠牛旅馆外面的怪物绝非偶然。敌对的力量正在聚集，要阻止新赫拉迪姆的行动，彻底毁灭庇护之地。
当他回到凡间世界的时候，圣杯所造成的空虚又让他感到难以承受。新团队中每一个成员的脆弱和缺陷是显而易见的，让他们去完成这个任务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成功的几率几乎为零。
现在，每一次窥看圣杯都只让他感到更加沮丧无力，却又让他更加渴望进入圣杯。他从圣杯深处所见到的景象会给他带来一种奇怪的安慰，尽管他从那里看到了他们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他也能看到，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是能够为庇护之地做出的唯一选择。
他们必须偷走灵魂之石，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泰瑞尔环顾周围的同伴们，他们依旧在黎明的微光中沉睡着。篝火早已熄灭，地面被铺上了一层白霜。经过多日的旅行之后，他们已经靠近布兰威尔了。绕过威斯特玛湾以后，地势逐渐变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他们一直都在远离大道的树林中扎营。扎尔的隐匿法术让他们能够避开经过这条路的其他旅人。至今为止，这名死灵法师已经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队伍中其余的人依旧在尽量疏远他，仿佛他的身上患有能传染的瘟疫。就算是现在，当其他人都为了保持体温而挤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孤零零地睡在一旁，只有那个骷髅和他做伴。
昨天的路上，卡伦问了泰瑞尔无数问题。天堂和泰瑞尔从天使到凡人的转变已经彻底把他迷住了。泰瑞尔竭尽所能回答了他的问题，但这种问答很快就让曾经的大天使感到厌倦了。这位学者对知识的渴望简直到了贪得无厌的程度。在这段旅途中，泰瑞尔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肉体的疼痛和疲累，于是保持耐心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这几天里，他吃得和睡得都很少。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完全习惯这种身体的不适，卡伦却根本不打算放过他。
泰瑞尔在依旧昏黑的光线中露出有些虚弱的微笑。卡伦还在微微打着鼾，他现在摘下了玻璃眼镜，脸上的皱纹也在宁和的睡眠中减少了许多，这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尽管被他折磨得够呛，泰瑞尔却已经渐渐喜欢上了这名小个子学者。他知道，卡伦的研究必将在这次任务中发挥出关键的作用。
他向武僧入睡的位置瞥了一眼，那里已经空了。泰瑞尔不记得自己见到过米库洛闭上眼睛，那名武僧肯定睡得比他还要少。过去几天里，米库洛总是睁大眼睛，盯着远方，仿佛在看一些其他人完全看不到的事情。艾葛罗德的武僧都是很重视灵魂的修炼，追求与身边的自然界和他们的神灵融合为一体——这是一种绝大多数人类都无法理解的状态。每一天，他都会在小队出发前先去前面探查道路，如同幽灵一般穿过树林，寻找危险的迹象。当他回来的时候，眼睛里经常带着那种忧郁的目光。泰瑞尔很想知道，米库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在瞒着他们。
米库洛站在树影之中，旁边不远处就是通向布兰威尔的大路。经过在浮天寺的多年磨炼，他的五感已经变得异常敏锐，能够分辨出在普通人面前相当于完全不存在的许多蛛丝马迹。现在，他正耐心地等待着前方的那些人流露出更为明显的信号，让他能够确定他们的位置。
对面的树林里一共有两个人。他们只是静静站着，几乎不说话，但不断移动的身体重心还是暴露了他们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努力在树林中藏匿身形，而这正是米库洛所关心的。如果他们只是在大路上行进，米库洛就只需要提醒他的小队躲在树林里，等待他们走过去。但他们显然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思。
这两个人正在守候着什么。
武僧的耐心要远远超过他们。他轻松地站在树林间，将体重集中在足跟处，即使在一动不动地直立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在这段时间里，他让自己的意识拓展开去，重温了一遍引导他踏上这段奇异旅程的前后经过。他处在一种兼具冥思和警觉的状态中，一种艾葛罗德武僧所熟悉的精神和体魄共栖的状态。这能够让他在监视外部状况的同时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竭力想要思考清楚昨晚他看到的幻象和那些盘绕的命运丝线，它们不应该同时出现。
自从十年前与活死人和黑色之塔的暗心者作战之后，米库洛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元素能量以他无法相信的惊人速度在他体内膨胀。在那以前，他以为自己掌握了许多秘密，但他实际上只是一个傻瓜，刚刚一窥门庭，就以为自己登堂入室了。当他在黑色之塔中完全释放内心的能量时……他变成一颗太阳，摧毁了要将他彻底淹没的敌人，也让自己心中的某样东西挣脱了出来。从那时起，他就变得更快，更强，而且能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影响周围的世界。生命中第一次，他明白师傅在他年幼时，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的平衡与和谐。
但这变化又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万神对他另有安排。他已经得到警告，了解庇护之地将要面对怎样的危险。他们让他看到了毁灭和恐怖的灾难：大地破碎，火焰从天空洒落，人类在痛苦中挣扎，他们的血肉与骨骼剥离，化为飞灰，赫拉迪姆们在他的眼前被扇动巨型黑色翅膀的怪物撕成了碎块。
最让他震惊的是：造就末日浩劫的不是地狱，而是天堂。
这个幻象是如此强大而又令人困扰。米库洛至今都无法将它告诉托马斯和卡伦，但无论它有多么可怕，也不会动摇米库洛的决心。他受到召唤是有原因的，庇护之地正处在可怕的危险之中。米库洛知道，他必须找到避免灾难的办法，立即采取行动。
当其他人还在熟睡的时候，米库洛已经在夜幕的掩护下离开了营地，走过崎岖难行的森林，来到一座能够俯瞰海湾的断崖边上。强风撕扯着他的长袍。他却只是盯着不断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的黑色浪涛。他在风中倾听万神的声音，大海的气息，泼洒在皮肤上的水雾，凝结在舌尖上的盐味——这些都是万神要他听到的话语。他感觉到聚集在体内的能量给他带来的刺激。他已经准备好了。
头顶上方，黑色的天空向他打开，一道完全由光形成的阶梯延伸下来。米库洛登上第一级光之台阶，发现它足以承受自己的体重。他拾级而上，越攀越高。海水在他身下很远的地方翻腾着，茂密的森林和陡峭的石山也渐渐被抛到了下方。终于，下面的世界完全消失了，而他还在不断向上攀登，速度越来越快。他的双腿化成一片幻影，狂风抽打着他的身体。最终，他登上了一片平原，一座闪光的巨型建筑出现在他的面前：高耸的圆柱之间是石雕和水晶的大门，门上繁复美丽的花纹表现出天使翅膀的图案，纯粹的能量正在那些图案纹路中疾速游走。
这是高阶天堂的金刚大门。在这道大门后面，是一座光辉灿烂的银色巨城，巨大如山岳，光洁如宝石一般的建筑物上方，细长的尖塔一直探向苍穹。他仿佛听到身边有人说话，转回头，他看到其他人已经站在了身后。魔法师，野蛮人，托马斯和卡伦，还有雅各和泰瑞尔。他们都抽出了武器。这时一声雷鸣般的战吼在那座银色的城市中震响起来。
两扇大门缓缓开启。不要进去，另一个声音说道。死灵法师扎尔站在一段距离以外。他的骨刃匕首在那只一直戴着手套的手中闪动着寒光。平衡被打破了，这堵墙的后面只有死亡，但泰瑞尔还是向前迈开步子，引领他们走进了金刚大门以内一座美丽的广场。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宏伟城市就如同一件极尽奢华的珍宝，拥有着一种撼人心魄的美丽，但一种异常的寒冷也在同时渗入到他的骨髓之中，这种压迫性的宏大和充斥在其中的死寂只让他感觉到空虚和绝望。
他们紧紧站在一起，如同这个水晶之海里的一点灰尘。金刚大门在他们背后猛然关闭，一群天使出现在眼前。他们的队伍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向这几个人类飞过来，翅膀遮蔽天空，向大地洒下黑色的阴影。武僧做好了战斗准备，但天使们并没有发动攻击，而是从这几个人头顶飞过，向庇护之地扑去。他们要用无辜者的血将那个世界染红。天使军团飞过去没多久，死亡的哀嚎便从下方升起，让这几个人类全都寒毛倒竖，瑟瑟发抖。
死亡的喧嚣一直持续着。米库洛跑向金刚大门，用双拳拼命捶打它，但他的力量在这里毫无用处。
他们被困在了这里，而庇护之地在燃烧。
米库洛转过身，望向泰瑞尔，渴望得到帮助。人类的大天使却只是沉默着。他的形体却在这时发生了变化——身躯变得高瘦，四肢向外延伸，仿佛细长的骷髅，被空荡荡的袖子所包裹。很快，他就远远高过了众人，变成黑色的长袍洒下的影子笼罩了他们。片刻之后，泰瑞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怕的黑色怪物，双手擎着一把外形恐怖的曲刃长剑，他的脸则是一个一无所有的黑洞。
米库洛发出呼喊，但太晚了。怪物挥动长剑，利刃尖啸着从托马斯的下巴下面扫过。鲜血喷向天空，托马斯的头滚落在地上，他的身躯颤抖了一阵，才僵硬地倒了下去。
脚步声将米库洛从冥思中惊醒过来。他没有哆嗦一下，但还是有一线冷汗从他的头顶流下，划过了覆盖他脊背的文身，继续向他讲述着关于他的命运的故事。在冥想中，他再一次揭示了那个幻象，受到的冲击也同样无比强烈。天使的杀戮是恐怖的，而最恐怖的是泰瑞尔的背叛。
大天使将他们引入了一个陷阱，让他们变成了笼中困兽。
这意味着什么？米库洛他现在还不知道。但他没有时间多做思考了。有人正沿着大路走过来。
新来的人并没有打算隐藏自己。他们之中的一个人不住地咳嗽，喘息着，另一个人在停下脚步之前骂了一句。
武僧离开了在树林中隐身的位置，悄无声息地穿过树丛，如同晨曦中的一道幻影。那两个身披银甲，腰佩长剑的人开始低声交谈。他们光着头，腰间环绕着橙色的条纹。看样子，是威斯特玛骑士，但腰间条纹的颜色是米库洛在这个地方从未见过的。
奇怪，骑士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转眼间，那两个同样全副武装的人从大路对面的密林中走了出来。四名骑士聚在一起，其中一个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原先藏身在树林里的两个人沿着大路走掉了，新来的两个人取代他们，消失在树林中。
“是骑士。”武僧说道，“他们替换掉了两名一直在附近监视的同伴。为什么，我不知道。”
卡伦沉思了一会儿。威斯特玛骑士组织的前身是随拉基斯前往西方的圣骑士，他们辅佐拉基斯建立了威斯特玛王国和威斯特玛城。骑士们的信条是侍奉光明，守护无辜。多年以来，威斯特玛一直受到他们的保护，就算是在萨卡兰姆教派堕落的时候，他们依旧坚守着心中的正义。米库洛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有听说过骑士部队在布兰威尔驻扎。”卡伦说，“也许他们正在前往威斯特玛的路上，但他们为什么又要监视大路？”
“不管怎样，我们必须谨慎行事。”泰瑞尔说，“我们可以轻易避开这两名哨兵，但他们也许在沿途的其他地方也安排了岗哨。如果我们过早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很可能会毁掉我们的计划。我们距离那座城市还有一段距离，等我们到了那里再仔细商量。现在，跟我来。”
第十三章 铁匠铺
布兰威尔坐落在俯瞰威斯特玛海湾的山腰上。城中大部分的建筑是两、三层的石墙茅草顶房子。房子都不算很大，而且饱受风雨侵蚀。甜水河上的一个港湾让这座城市能够得到航运的便利，并因此在艰难岁月中生存下来，但在这里曾经一度繁荣的捕鲸业早已衰落了。现在这里的居民大多数以农耕、在威斯特玛与国王港之间进行贸易而维持生计。他们会将工艺精湛的武器和护甲出售到那些城市，甚至包括卡尔蒂姆。
泰瑞尔当一行人登上一座山丘的时候，太阳刚刚经过天顶，被群山环绕的布兰威尔城出现在他们眼前。雅各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他还清楚地记得这里美丽的风景，波光粼粼的海湾，防浪堤刚硬的线条，陡峭的山峰和城墙外的一片片农田，不过这座城市本身已经发生了改变。这里的建筑物上还带有修复的痕迹，城墙也得到了加固，比以前高出了至少有十英尺。
他还记得城外的那片营地。商旅们会在那里聚集，进行各种贸易，但现在那里已经荒废了，看不到一个人影。布兰威尔的沉重铁门紧紧地关闭着。对于一座贸易城市而言，这种情景格外显得奇怪。
这座城市还得到了严密的守卫，当他们走下离城墙最近的山丘时，四个骑士打扮的人已经从大路两旁的石砌小屋里走了出来。
“说明来意。”他们之中身材最高大的一个人说道。这个人面色红润，留着浓密的胡须。他不仅头顶钢盔，手中还擎着重剑和盾牌，站立在城门前的大路上，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阻止他们再前进一步。
“我是来自卡尔蒂姆的商人。”泰瑞尔说，“我们要和这里的铁匠波拉德谈谈。”
骑士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名大个子稍稍放松了一些。“交出武器。进城的人都不得携带武器。”
雅各看着泰瑞尔。把圣羽之辉交给这些人？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战，但泰瑞尔只是摇摇头。
“这条路非常危险。”泰瑞尔说道，“我们从宫廷卫士那里带来了太多黄金，绝不可能放下我们的剑。”他盯着骑士的眼睛说，“如果有必要，就直接带我们去见波拉德。”
“你们看上去不太像是做生意的人……”另一名骑士说道。但他的上司已经抬起一只手，仿佛是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立刻闭住了嘴。
“好吧，”高大的骑士说道，“跟我来。”
布兰威尔的卫兵们引领他们走过街道。街两旁的行人纷纷对他们驻足观望。有什么东西把这些人吓坏了……雅各确信这一点。他知道，他的旅伴们根本就不像什么商人，但这些市民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绝不仅仅是对于几个陌生人的怀疑。
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虽然这难免令人感到疑虑，但能有任何事情分散一下心神，对于现在的雅各来说都算是一件好事。自己在屠牛旅馆的窘迫表现依然如同乌云一般盘踞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只要他稍有空闲，就会想起那时自己的样子。他在泰瑞尔和众人面前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哭闹的，醉醺醺的傻瓜，甚至就连夏娜也看到了他那种丢人的样子。他拒绝大天使给予他的责任，他自私的争论和顾影自怜——这些都让现在的他抬不起头来。恪守正义，保护无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荣誉之源。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如此度过自己的人生。而现在，他要做的是坚守自己的信条，不是在责任面前退缩。
他怎么从自己的道路上偏离了这么远？失去圣羽之辉成为了他疑虑和软弱的借口。而夏娜从他生命中消失进一步强化了他对自己的怀疑。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夏娜现在回来了，他必须让夏娜——让所有人看到，他是可以被信任的。现在他们肩头的责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更加不允许失败。
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他在旅馆外面看到的怪物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恐惧。它的碰触就如同冰锥凿进他的灵魂。即使是现在，他依然能在胸膛深处感觉到它。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能活下来，就是一种莫大的运气，绝大多数人是不可能在这种遭遇之中生还的。为什么怪物饶过了他，他并不是很清楚。而且，那个怪物告诉了他一些事，一些他一直在心中玩味的事情。为什么对此无法释怀，他还不太明白。也许那是某种警告。
我们会来找你，或迟或早，就像我们找到你的母亲和父亲，还有他们的先人一样。我们一直都是如此。
随着这一小队冒险者在城市的街道中行进，跟随他们的人群也在迅速增长。没过多久，他们的身后就仿佛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游行队伍。卫兵们引领他们来到了城墙附近一幢相当简朴的房子前，从这里能够俯瞰峡谷和海湾。在这幢房子的后面还有一座两倍大的建筑，房屋周围的地面上生满了枯草，只有房子前面露出了赤裸的地面——这里的草大概全被踩光了。黑色的浓烟正从房顶上的两根烟囱里冒出来。房子里还能听到响亮的拉动风箱的声音。
卫兵们手按剑柄，喝令人群散开。围观的人终于开始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