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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
“给你,”他脸上露出了近于巴结的笑容,“你吃,快吃了吧!”
“我不要。”我有点儿奇怪,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怎么了。“您有什么话,就问呗!”
“不行,你吃,你一定要吃。”他近乎于强迫地把那块巧克力硬塞给我,我也就只好把它吃了。
他的目光又变得闪烁了,挨近我,脸上出现了迷惘与忸怩的神情,声音轻微地说:“我问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你假若不愿意回答我,也就算啦……可别跟别人说呀。”
“行啊,您问吧。”
“你们那天……啊,啊,去摸吴启宾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打赌呗。”原来是这么一个问题,我觉得好笑。
“干嘛……打这个赌?”
“不为什么……也就是好玩。试试自个儿有没有胆量!”我瞧着他,他瞧着我。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阴沉,摸摸索索找着香烟。
我明白了,他并不是真想问这些问题。他不好启口的问题,我模模糊糊有所感觉。我瞧着在缕缕青烟中,他那张更显得憔悴和苍老的脸孔。我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闷抑感觉。
“摸他一下……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当时,我们挺慌,摸一下,立刻就跑了。”
“嗯……我替你说吧”,他沉思地望着袅袅烟雾,声音很低地说,“像是抓了一把棉花……软软的,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以后,总觉得有什么粘腻的玩意儿在手上,想洗干净,却总也洗不掉……是不是?”
“是有点儿。”
“还有……好多感觉是以后产生的。哦,就觉得当时抓了一块冰……”
“这倒……没有。”
“……又像抓了一把火……”
“不,不,不是的……”我的心,突然又像那天,撒野似的怦怦跳起来,像要跳出胸膛。我艰难地咽一口唾液,浑身上下被一种特殊感觉笼罩住了,不,不是恐惧,不是颤怵,不是,又像是。
“那是死神的手……”
他的目光是冷酷的,又是温柔的。是忧郁的,又是兴奋的。他沙哑地吐出了几个字眼,镜片里的目光灼灼发亮,仿佛盯视着遥远处。
又过很久很久,大约是二十几年后吧。有一天,我跟宋英夫教授无意中提起了这件事。宋先生非常清楚地记得,罗水泊似乎变了一个人,那种浑浑噩噩的萎靡状态被打破了,脸庞上像喝醉了酒似的,红彤彤的,厚厚眼镜片里射出了狂热的光。刹那间,他甚至怀疑,罗水泊是不是得了精神病呢?
“唉,那不过是一些孩子瞎胡闹。就是这么回事儿,别瞎想了……”
“不,不,我……你不知道……我有种特别的感觉,那是……死神的手,也摸了我一下……”
“摸你一下,干嘛呢?”
“是呀,是呀,我们都会死的……”
“唉,也许死还可能是一种解脱。这些无尽无边的苦日子,像吴启宾那样倒好,一下子过去了,倒也干脆呢……”
“可是问题不在这儿”,他摇一摇头,沉思着说,“我们要是真正的,非常冷静地面对死神,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我们会发现,自己可能辜负了生命,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唉,现在这种环境,能做一些什么呢?”
罗水泊又换了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呢?”
“没想过……不知道……你说呢?”
“很可能,是有的。”
“为什么会有?你有什么证据?”
“我问你,让你一个人留在黑暗的屋子里,熄了灯,与一具尸体在一起,你害怕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谁会做这种怪事儿……”
“我问你,怕不怕?”
“你这人怎么啦!神经不正常?真是稀奇古怪!”
“我告诉你,我是害怕的。可是,我们害怕什么呢?是怕那些就要腐烂的细胞吗?是怕那一些已经僵滞的血肉和骨头吗?当然不是的……那么,我们怕什么呢?当然是怕某一种肉眼看不见,又确实存在的东西!我们在潜意识里隐隐约约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当然是存在的……”
我们住的那个山头,其实是一个削平了的山坡。上面坐落了十几排平房,那里没有商店,只是在离我们山头一里路远的王六嘴,有一个小卖店,售货员和经理全由一个戴旧毡帽的老头儿担任,五七干校的好几百人都到了这里以后,光顾这个小卖店的人们就越来越多了,他卖出了大量的肉罐头,高级香烟和高级酒。他的那顶旧毡帽也换成了崭新的皮帽子。
从我们宿舍到小卖店,要经过一大片竹林。
一棵又一棵散发着凉爽清气的竹子,仿佛是绿色碧玉制成的。它们一棵棵成簇成垄,紧密依偎,也有些稀稀拉拉,挺拔修长。一阵风吹过,青翠的竹叶摇动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绿荫又似乎是一片离乱跃动的画面。开始,我们不敢走入竹林之中去,听人讲在这竹林之中有许多蛇,它们会突然窜出来将人咬伤。以后,我们难以抵挡这葱宠竹木的妩媚,就拿一根棍子,在草丛中打来打去,渐渐走入了竹林的深处。
特别是下了一场雨以后,那片绿色竹木就像是透明的,散发出清凌凌的透人心脾的味道。
还有一股浓浓的雨气在竹林里尚未散尽,竹林里有一层蔚蓝色的薄雾,它上接着乳白色的云影,下接着深红色的胶泥土,把竹林也染成一片湛蓝了。阳光强烈起来了,远处的丘陵、稻田、草丛都像被洗过一样,如此清亮,青翠欲滴。它们也似乎变得特别近,我们的面颊就仿佛能贴在上面似的。金色阳光又像喷泉涌动着落入整个竹林之中,落下了一片片竹叶的泥里蒸腾出芬芳的发酵气味,像酒。
我们走在竹林中的一条小径里,竹叶枝不断拂动着脸孔,一串串晶亮的水珠落在脖子里。我们走呀走,扔掉了棍子,不再打闹,不再喧嚣,只是默默走着。刹那间,我们感受到一种无比珍贵、无比美丽的幸福,啊,这一些青翠的竹子就像碧蓝色天空凝结出来的,它们是空气、云彩的真正结晶体。
走着,走着,慢慢走着,静寂得让人一阵一阵昏眩,我们就像走在一个蓝色的幻梦中。我们在这片竹林深处,却又看见罗水泊。
他站在一棵极高又挺拔的竹子下,仰面久久伫望着。他把那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摘下了,拿在手里,一片花白的头发挺蓬乱,却怔怔地抬头细眯缝着眼睛瞧那棵竹子。
那上边有什么呢?有一只灰色的鸟。也许,就是普通的麻雀,它栖在竹枝杈上,用尖尖的小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我们远远站在那儿,瞧着他默立的背影,竟不敢走过去。似乎有一种极其肃穆的气氛,也在影响着我们。这些景物,好像并不是在我们的地球上长成的。在宇宙的另一维世界中,无限遥远的地方,我们才能梦见过这些情形:碧蓝如洗的天际,几乎像是透明的翠竹,散发了芬香醉味儿的红色土地,从这一切中共同滋长出的一团又一团炫目的银光。
这很像是幻像,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又包含了某种严肃的意义,是对于生与死的困惑?是对于无限空虚与渺茫未来的恐惧?是对于大自然与我们命运的联系的某种领悟?我们那些稚嫩的心灵又一次糊糊糊糊认识到了某种永恒的命题。
我们也傻呆呆站在那儿。
现在,我实在难以描绘出当时的那种感觉了。这是一种忘我的、心醉神痴的感觉。
一九七六年五月份,我已经十九岁了。我和一些高中毕业生被分配留校当中学老师,在一个师范学校培训一段时间,就要让我们上课堂讲课了。所以,学习很紧张,再加上不时有这个或那个政治运动干扰,要每天夜里开会,搞得很疲劳。
这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取一件衣服。下了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四面张望着准备穿过马路,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街上的自行车如流水源源不断。我突然听见隐约背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刚想回头看是谁,一只手已经搭在我肩膀上了。
原来是徐明远叔叔!
他还是像干校那样,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袖子卷起来,裤脚管也卷了起来。脸庞精瘦的,不知怎的,却带了一股极疲倦的模样儿。
“你怎么不去我那儿了?”
“唉,我现在是住校,学习太紧张,有时星期日也回不来呢。”
“嗯,我听你爸爸讲了,你是在师范读书?”说着,他用手掩一下嘴,打了一个哈欠:“我天天晚上去医院陪罗先生,已经半个月没睡好觉啦……”
“罗先生?您说是罗水泊……他怎么住院啦?”
“患了癌症,前两个月才查出来,许多医院不愿意收这样的危重病人,还是几个朋友拐着弯儿,托了关系,才让他住进了协和医院里。”
我愣住了。
“什么—;—;癌症?”
“是呀,而且……癌肿已经堵住气管,说话不清楚啦。”
“我要去看看他!”
“算了吧……让人很难受的!”
“不,我一定要去!”我拽住了徐明远的胳膊,冲动地说:“您告诉我……他的病房号码,让我再见他一面,好吗?”
徐明远看我一眼,默默取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飞快写下了罗水泊病房的号码。递给我时,嗓音沙哑:“你要去看他……就得赶紧!我听医生讲,他恐怕是过不了这个星期啦。”
我什么也没说,怔怔地望着他。他又在滚滚的人流与车流中消失了,淡白色的背影像是一团雾气。
在刹那间,我的脑血管似乎被一把奇怪的剪刀割断了。使我再难以回忆起某些事件,也想不起哪些生动的细节,我的思想只被割裂成为一块又一块的空白。偶尔,那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又浮现了出来。真的,当时我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感到怜悯,自然更不会意识到他有多么伟大。我只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一条冰冷冷的线终于穿透了他的苦难命运,到达了顶端。那就是死亡,它才不去考虑什么历史的必然性和逻辑性呢。
在此一年前,我到老牌坊胡同的那间极狭窄的小屋里去看他,我没有敲门,因为看见房门微掩着,就忽然推门闯进去了。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将木板床的铺盖卷起来,正趴在上面写着什么,旁边堆满了各种书籍。他摘下了那顶著名的旧呢帽,满脑袋是蓬乱的花白头发,见我一下去闯进来。他很紧张受怕,神经质地收起稿子,又顺手将两本书压在上面。
一会儿,看清楚了是我,变得异常兴奋,甚至和我拥抱了一下。站在这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里,我找不到地儿坐,只能站在床边跟他聊天。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破皮箱,还有几个硬纸箱子。电灯泡拉得很低,几乎垂到床上。罗水泊解释道,这是徐明远帮他改造的,在电灯泡上加了一截电线。由于他天天晚上要读书写作,眼睛却不好使了,只得将灯泡拉得近一些。
他很快收拾起了床板上的手稿与书籍,瞥了我一眼,说道:“陪我到街上散一会儿步,好吗?”
我们俩,一老一少,就一边走一边随意聊着,从那条小胡同一直走到了朝内大街上,足足散步了两个多钟头。罗水泊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仍然不减谈兴,两只手激烈做着手势,很大嗓音地问我:“你说呢……你说呢?”
他看到一群中学生在路灯下聚在一块儿抽烟,又突然问起我们在干校打群架的情形。他津津有味地问了许多情节,还有我们那时的心理状态,他背起手,插了一句嘴:“也许,这也是一种生命力的扩张吧……”
“你们为什么要视此为光荣呢?”他怀着极大好奇心问我,又自言自语:“唔,唔,这可能是因为时代的烙印!崇尚暴力、战争等等……战争就是许许多多人在打架嘛!”
他又问我,现在还学英语吗?我很悲观地说,我不想学了,即使学会了英文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让我们去美国吗?
“不对!不对!你说得太不对了!”他显得很激动,摇动着我的肩膀,“你千万别相信那一套!读书终究是有用的。社会需要人们去建设,更需要的是有知识的人。你应该学外语,你应该学历史,你应该学许许多多知识……”
“可是,”我带点抬杠的意味说:“我只有一个脑袋呀……”
“哈哈,脑袋!”他笑了,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用手指一指旁边的房屋,“你看看这间房子,很高大,很宽阔,是不是?”
“是呀。”我不明白他调转话题的用意。
“能盛得下多少东西呢?几十立方米,几百立方米……也就到头了!你说对不对?”
“对呀。”
“可人的脑袋呢!它的体积能塞进多少知识……告诉你吧,我现在每天的阅读量起码是十万字以上,一百天是千万字,一年要将近四千万字!那么,你来猜一猜,它的最终容量是多少呢!”
他忽然将脸转向我,用手指点着脑袋说:“它的容量是无限的!”
第二天晚上,我到协和医院—;—;当时叫“反帝医院”去看望罗水泊。他住的那个病房很难找,并不是在病房区里,却是在某个试验室旁的一个小房间里。走廊里灯光暗淡,我转悠摸索了好久,才找到那儿。后来,听徐明远说,由于罗水泊是未摘帽子的“右派”,一直不敢收他住院,将其撂在急诊室的走廊。罗水泊的一位老朋友听说了很着急,不顾自己双目失明,拄着拐棍去找了在医院当领导的亲戚,走了一些门路,才把罗水泊收留下来。
这个小小房间不到十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张病床,一个白漆小柜子和一把椅子,旁边同是挂点滴的木支架、高压氧气瓶和心脏示波仪等医疗器械,许多的管子联结着他,他就像一个蜘蛛网里的受捕物。我进屋时,徐明远正打算摆放他的行军床,房间是那么狭窄,只好将小柜子搬到门外,才能把行军床放下。
他带我到罗水泊的病床前,罗水泊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好似一个骷髅。他的黑瘦脸庞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连接着鼻饲管的鼻翼轻微抽动一下,徐明远凑近他的耳旁说了两句什么,罗水泊的眼睛慢慢张开,忽然,他的瞳仁里闪出了亮光。
我凑过去,强压住心头涌上的酸楚,喃喃地说:“罗伯伯,罗伯伯,我来看您啦……看您!!”我又拉住了他的一只干枯的手。
他枯瘦的脸上漾出了微笑,嘴唇嚅动了起来,像是想跟我说什么,喉咙间咕噜噜响。他又示意徐明远,要他为我解释。徐明远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对我说:
“他可能是说……要让你摸他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呀?也许是我没搞懂……”
我却一下子懂了,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骤然涌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徐明远有些奇怪地问我。
“噢,没什么……”我擦着眼泪,捧起罗水泊的枯瘦手掌亲吻了一下,又轻轻地在他的前额亲吻了一下。
罗水泊的眼睛望着我,湿润了。他的瘦嶙嶙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时,徐明远在后面轻轻拽我一把,暗示我该控制住情绪,又轻声说一句:
“行啦,行啦……时间太长了,医生和护士会有意见的。”
我又望一眼罗水泊,他仍然定睛望着我,有一滴极细小的泪珠从眼角淌落。我却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向罗水泊挥一下手。
徐明远陪我在走廊里走了一程,我们默默无言。
到拐弯处,徐明远声音很低哑地说:“直到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还不愿意和他见面……”
我的心似乎被揪一下,看他一眼。
“……医生说,他挨不过三天了……”
果然,第三天晚上,罗水泊就死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三章
如今,电视里出现了一些荒诞派手法的电视剧,让那些穿着古代衣冠的人们走进现代生活里,这真是一种新的艺术手法。虽然,也有许多观众表示反对,可我觉得,这要比“戏说”这个,“戏说”那个,要严肃得多了。由此,我产生一个奇异的联想,要让罗水泊生在明朝,或是生在汉朝,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大概很像司马迁吧。
当然,他没有受过宫刑。他发愤著书,产生一些新思想,却是绝对很相象的。尤其,他的一些书信,日记摘抄,其中的许多格言警句,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也是极相似的。假如作为一个古典儒生的罗水泊,头上挽着发髻,宽袍缓带,反而更能表现罗水泊的性格本质。而现实生活中的罗水泊,穿一件黑色破棉袄,腰间扎一根草绳,满脸的胡子茬,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还在脑袋上扣一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却是一种不中不洋,不农民不知识分子,不古典不现代的怪样子。他的思想也是这样,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一面研究西洋历史,一面又研究中国的明、清史呢?他为什么对晚明史那么感兴趣?
我问宋英夫先生,他也沉吟不语。
有一天,宋英夫先生却突然问我,我问你,历史究竟是什么?
哦,我没想过……它到底是什么呢?
它仅仅是过去了的一段时间吗?或是已经消逝掉的一段空间吗?
当然,不光是。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我们现在总结出来的那些结论吗?谁好,谁坏,哪些事情对的,哪些事情是错的。或者,干脆就是这个重大事件,那个重大事件……
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