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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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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人》是一个发生在中世纪英国的真实故事,一个男孩一生下来就是畸形,那是一种远超过我们想像力的畸形,面部丑陋得像一只象,嘴唇几乎是以九十度的角度竖立着,右手和双足活像野兽的蹄爪,最使人毛骨耸然的是他身上密布着突起的肉瘤。他被送到马戏团,马戏团团主在像对待野兽一样,咒骂他,鞭打他,使他在二十一岁那一年,还不会说话,还没有洗过澡,他被无情地虐待和羞辱损毁,一生中不知道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只知道恐惧、战栗,只知道阴暗潮湿的囚笼就是他唯一可以暂时喘息的洞穴。直到有一天,好心肠的塔里斯夫医生发现他。肯定他跟你我一样,是一个有血有肉,一切都正常的人。他把这位「象人」接到医院,开始教他说话、读书,使他恢复人类的尊严。然而最后「象人」仍是死了,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跟电影一样,那么安闲镇静地走向死亡。他的病使他只能坐着睡,不能躺下来,电影结尾时,他安详地整理床铺,安详地躺下,银幕上众星向辽远的外太空退去,观众的心情反而平静,彷佛看到幽冥深处,不幸的人终于挣脱恶运的毒手。我们庆幸,庆幸往事已矣,再也不会发生。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三百年后,恶运的毒手再度伸向人间。
   今年(一九八二)四月七日,马华公会邀我去吉隆坡作一次讲演,当时在《中国时报》连载的《金三角?边区?荒城》,还没有完,必须尽快回来赶写续稿。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八日,大马作协有个座谈会,我就决定四月九日折返,而就在这时候,《新生活报》社长周宾源先生坚持要我多留一天。
   「我认为你应该见一个人。」他说。
   我告诉他我不得不立即返回台北的理由,但他也告诉我他坚持的理由。
   「如果你先看到她照片的话,」他说,「你会为她多留一天的。」
   「她是谁?」
   《新生活报》总编辑吴仲达先生递给我大约十二寸大的一张相片,我察觉到周围的眼光全都注视着我,似乎等待着一种他们所预期的反应。我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而后,我全身汗毛倒竖起来,像一只冰凉的利爪把我提向半空。当塔里斯夫医生第一次看到「象人」时,他沉郁的眼睛流下眼泪,而我却如此残忍,我没有流下眼泪,只从内心发生只有我才听得见的一种可怕的嘶喊,我把照片慌张地丢到桌上,只感到想吐。不久我就为我这种卑劣的根性羞愧,但我当时却只是想吐。
   一个比「象人」更可怖的人呈现在面前。
   「女孩吗?」我问。
   「是的。」周宾源先生答。
   「华人吗?」
   「是的。」
   「最近才发现的吗?」
   「是的。」
   「也叫『象人』吗?」
   「不,她叫『穿山甲人』。」
   「象人」的母亲怀孕四个月时,在非洲受到大象的踏踩。「穿山甲人」的母亲彭仙女士,也是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有同样的遭遇。那是一九四八年的一天,马来西亚联邦森洲淡边村,贫苦的丈夫张秋潭先生正在他那小小的果园耕种,看到了一只穿山甲,他去捉他,他却跑了,跑到山洞里去了,三个男孩闻声赶来,叫闹着,却无计可施。而这时,年龄才三十九岁的彭仙女士,正挺着大肚子,也来参与这场追捕。于是,就在洞口架起木柴燃烧,希望用烟把他「熏」出来,这样忙了半天,却再也没有看到穿山甲的影子,一家人大失所望地黯然而归。
   据熟悉穿山甲习性的猎人说,穿山甲被熏死在山洞里的可能性很小,他们不是笨蛋,绝大多数不是被「熏」出来,就是从洞穴的另一端出口溜掉了。五个月后,彭仙女士分娩,一个可怕的「穿山甲」女孩──就是我所叙述的女主角,呱呱诞生。作母亲的被产婆的骇叫声惊动,等她第一眼看到孩子时,立刻晕厥在产床上,等她苏醒后,抱着孩子,眼泪像雨一样地冲洗着婴孩浑身的鳞甲。她知道她生下的不是一个女孩,而是一个怪物。
   怪物的降临,使荒村中的中华人和马来人大起骚动,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有些自以为有特别见解的人,一口咬定她就是那个枉死的穿山甲投胎(他们已肯定他是被熏死在洞穴中了),至少是那个枉死的穿山甲的鬼魂,附在胎儿身上。有一半真实事实的谣言是最恶毒的,全村被穿山甲丑陋的形象攫住。「他是为复仇而来!」大家立刻陷入惊恐,复仇的对象第一个是张家夫妇,然后可能祸延全村。他们中了魔一样,要求张家把怪物交出来,声称他们并没有恶意,而仅是希望开开眼界罢了。张秋潭夫妇当然明白一旦交出孩子的后果,于是,「穿山甲人」失踪了,死了,作父母的把她藏匿在家里的一个斗室中,那是一个跟「象人」居住同样小的房间,孩子──父母为她命名为张四妹,从呱呱坠地那天开始,便这样被囚禁。跟「象人」唯一不同的是,「象人」遭受的是马戏团团主凶狠的鞭打,而「穿山甲人」,她仍是哭尽了眼泪的爹娘保护之下的骨肉。然而,不管基于什么原因,一种现象是相同的,她和人世隔绝,张家是一个穷苦的农人。啊,为什么悲惨的事,总是发生在穷苦人家身上?父母眼睁睁看着长相可怖的娇女,孤独的躲在阴暗墙角,这一生注定她永不能看到天日,而最无可奈何的是,他们不知道孩子患的是什么病,假定有钱,他们可送她到吉隆坡,甚至可以送她到伦敦求医,可是,他们太穷了,连请医生来家诊断的费用都没有。更因为穷,没有保护孩子的力量,他们在村人们面前提一句都不敢。
   一度,做母亲的想把孩子送到「姑娘堂」,当她把孩子的衣服穿起来,姑娘堂派来的人抱在怀里,正要跨出家门时,做父亲的张秋潭先生恰好从外面回来,迎面相对,他把孩子夺回。
   「女儿,」他哭着说,「你满身鳞甲,为父的对不起你,我要养你到老,养你到死。」
   然而,做父亲的却在女儿十岁的时候,与世长辞,据他的妻子彭仙女士说,他死得十分痛苦,他望着匍匐在床前,活像一个蜷卧的穿山甲的娇女,从他那不断增加浓痰的喉中,不停的喊叫:
   「儿啊,儿啊,你跟爹一块死吧,一块死吧,留下你,我死不瞑目。」
   严密的藏匿虽然使村人们不再探询,可是,死了的怪物尸体在哪里?大家抱着疑虑。不久,一个马戏团团主光临,要用重价购买。
   「重价?」我问,「多少叻币?」
   「当时大概折合一百两黄金。」周宾源先生答。
   这是一笔足以使人丧失天良的巨款,做母亲的虽没有看过《象人》,但她知道一旦进入马戏团,惨绝人寰的女儿,将更惨绝人寰。她一口拒绝。理由很简单,她告诉马戏团团主,怪物确实已经死了。年仅十岁的张四妹,匍匐在小室地板上窃听,由于她的年龄和长久的关闭,使得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马戏团,什么是黄金,但她知道她没有被卖掉,她想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她激动地用可怕的变了形的前额,撞击地板,感激娘亲。
   张四妹女士,就这样地关闭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漫长而凄凉的岁月,她比「象人」幸运,娘亲给她买了一架简陋的收音机,是她唯一跟人世交通的单行管道,她从收音机的华语广播中,吸收知识,也艰辛地学习华文。「象人」还有医生作他的教师,「穿山甲人」张四妹女士,却全靠自己苦苦自修,最后,她终于能用华文写出流畅的信。
   ──多么可悲的讽刺啊,被父母宝贝的优秀青年大学生,高中生们,看他们写信时的困难情形,张四妹女士的信使我震动。我把她的信──写给「凤鸣」「鸣妹」(她们是一个人)──附录在本文之后。张四妹女士是这么善良、孤寂、无奈。但她对天对地,对蹂躏她的恶运毒手,没有抱怨。
   三十五年日子,在隐秘中过去,村人们和全世界都把这个怪物忘了,而怪物并没有忘记自己,她除了苦苦自修华文外,还在夜深时分,当人们都进入梦乡,悄悄地走出她的囚房,悄悄的离开家,去村外为她穷苦的母亲拾柴、去她家的唯一果园,看守果园。时间一久,跟「象人」初在医院中出现的场景一样,做母亲的用布把她的头部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赤红的眼睛──在阔大的草笠下,没有人会注意她那双一生都不能合起来的赤红眼睛。然后,在早上行人尚稀的时候,她到果园,直到万家灯火,黄昏来临,再躲躲闪闪的回家。
   除了深知她的一二知友,像被她称为「鸣妹」的女孩,这就是张四妹的全部世界,孤独的世界。在信上,我们可看出她的哀伤,她说:「我是只标准的大蛇。」而事实上她却比大蛇可怖。幽闭的生涯,在今年(一九八二)三月,也就是我前往吉隆坡讲演的前一个月,才被外界发现,那是三月的一天,两个华人经过张家果园时,神差鬼使,张四妹的面幕忽然脱落,两人一见同时发出被活剥头皮时的那种惨叫,飞奔逃走。三十多年的旧事像噩梦一样,再回到人间。所幸的是,人们心智的成长和知识的提高,已没有人再坚持她是为复仇而来的穿山甲鬼魂投胎,虽然没有人敢和张四妹女士面对,但大家已满怀着同情,容许她的存在。
   这正是《新生活报》周宾源先生坚持我多停留一天的原因,让我看一看和我们拥有共同血缘的,可怜的龙女!
   我无法形容张四妹的形象,一定要我形容的话,我同意森洲淡边村村民的称呼:「穿山甲人」。我们如果可以想像一只「人立」的穿山甲,便可想像「人立」的张四妹女士。《新生活报》记者仙梨先生严厉的反对使用「穿山甲」,使用张四妹的口吻呼喊:「我不是穿山甲,请不要嘲弄我!」我决不是嘲弄,上天可鉴此心,但「穿山甲」是一个最好的形容,一个「人立」的穿山甲,跟「象人」一样,是一个「穿山甲人」,她头发全无,光秃的头顶,双眼几乎呈五十度角度地向上吊起,鼻子塌陷,嘴唇突出,牙齿像坟岗上凌乱残破的墓碑。而其中一个门牙,却跟大象的牙一样,冲破尖耸的嘴唇。然而,使我们发抖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满身鳞甲。严格的说,那不像穿山甲的鳞甲,却像鱼的鳞片,鳞片不断脱落,也不断有新鳞片生出来,一直无穷无尽的循环。当新生鳞片长出,旧鳞片不能及时自动脱落时,便奇痒难支,必须立刻把旧鳞片从身上片片的拔掉──像古时遭受剥皮酷刑的苦囚,她无法拯救自己。
   据说,她现在已进入仙境,只要拔下,当淌下血来时,她还可得到片刻宁静,而在前几年,她却整天泡在水里,才能防止鳞甲间肌肤寸寸龟裂。
   但是,最恐怖的还是她的眼睛,「象人」虽然不能躺下来睡,却能坐着睡,读者先生还能记得,当他在幕终躺下来时,他缓缓的闭下眼睑。张四妹女士会羡慕「象人」,她宁愿那样的安静而去,她这一生不知道「闭眼」是什么,因为她没有眼睑。三十五年来,她一直像一条鱼一样,两眼圆圆的瞪在那里,眼眶像一根烧红了的火炙铁圈。读者先生看美国西部片时,定还记得恶棍们的毒刑,把英雄美女仰面绑在沙漠上,用火柴梗支开他们的眼皮,当太阳渐渐升空时,眼球中的水份也渐渐蒸发,终于干涸,只剩下两个黑洞。而张四妹女士,她已受了三十五年的这种毒刑。没有人知道张女士患的是什么病。
   塔里斯夫医生给「象人」诊断的结果是,认为他害的是「神经纤维炎」。《新生活报》曾邀请吉隆坡皮肤科专家陈胜尧医生前往淡边村给张四妹诊断,他初步判定,她患的是一种「先天性的鱼鳞癣」。诊断书上说:「这种病症是皮肤外层的一种畸形发展,由于全身皮肤毛孔组织构造殊异,以致表皮紧紧拉缩,影响到整个面部器官的正常发育。」
   陈胜尧医生说:「这种『鱼鳞癣』使皮肤有更强烈的新陈代谢作用,每逢风沙一吹,或气候燥热时,它就发生奇痒,非常难过,接着就是干裂脱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层新的鳞片。」
   陈医生说:
   「『鱼鳞癣』并不是罕见的怪症,我国(马来西亚联邦)患这种病的人很多,只不过都限于局部,当然,都比张四妹轻得多。」
   可怕的严重畸形,「象人」「穿山甲人」,在医学上的病称,却是如此的平淡无奇。可能是它太平淡了,「象人」和「穿山甲人」的医生们,都有一个悲观的结论:无药可治。
   张四妹女士在黑暗中看到了明灯,当陈胜尧医生为她检查时,她兴奋得浑身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就医,鱼样的眼睛中透着自信她会得救的感激光芒。可是,当她得知无药可治时,她颓然的躺下来,无力的望着她的娘亲,自言自语说:「我是天谴,我是天谴!」使我心头滴下血来:「是天谴吗?是天谴吗?」
   陈胜尧医生留下一段希望的话,他说,唯一的办法是治标,尝试着使用一些药膏,使她的皮肤能变得比较嫩滑,也用以加强鳞甲的抗热力。然而,即令这些治标的处方,也是次要的,陈胜尧医生认为,严重的是张四妹女士的眼睛。眼睛有改进的可能性,必须先使她能合住双目。如果再不抢救,会恶化下去,等她过了四十岁,进入中年之后,生命力开始走下坡路,她将双目全盲。没有一个人不断的用眼球──那在美女身上,被称为水汪汪的秋波,能和光线接触四十年之久而不休息。
   到那时,张四妹女士可怖的鳞片脸上,将出现两个黑洞。
   「我不是眼科医生,」陈医生说,「但在上下眼睑动手术,使肌肉松懈,在理论上应该成立。」
   可是,那要她去吉隆坡求医,而张家是个穷苦的华人农家,负担不起昂贵的费用,如果父母是一个有钱的人,恐怕会带着女儿,走遍世界。可是,贫贱、穷苦、父亲已逝,做母亲的彭仙女士,这位今年已七十四岁,靠着一个小小的果园和捡柴为生的老寡妇,唯一可做的,是思虑她离开这世界之后,她女儿将更加孤苦。
   我离开吉隆坡时,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钱,请《新生活报》社长周宾源先生转交给她,不要告诉她我的名字,只告诉她来自台湾的一个同为中华人的骨肉之情。然而,我内心充满了惭愧,惭愧我软弱无力,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曾向伦敦医院,用诏书表达她的感谢,因为该医院「收容了一个最可怜的英国子民」,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作者,但我愿跪下来,感谢有人能「拯救一个最可怜的中华女儿」。我这一生中所受的苦,又算什么。
   四妹,我恨我不如「象人」里的康夫人,我没有吻你的面颊,但我吻你的心──求求你,不要认为我撒谎,事实上我是像逃避刑场一样,尽快逃回台北。一回台北,决定立刻把你介绍给你在台湾的同胞,可是,每一提笔,我都感到一阵一阵的战栗。当我向朋友谈及你时,我也不能终辞。我希望忘掉你,但我不能。
   四妹,我们像兄妹般,你使我挂心,也使你在台湾的血族兄弟姐妹挂心。愿吉隆坡朋友们能传来你终于住进眼科医院的消息,和终于能够合眼的消息。
   附录一:张四妹写给朋友凤鸣的信之一
   凤鸣:
   你好!来信,我于上星期二收到,是在晚饭前收到的,收到你的信,又高兴,而又意外,我以为你功课忙,要迟些时候才能收到你的信,却没想到这么快又接到你的信,你说我可以不高兴吗?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在傍晚才收到你的信,你希望知道吗?你问我的近况如何,好,现在我就告诉你吧,在三月间,有段时间,我由早上去农场,却到傍晚六点多才回家,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为了要长芒果,由于我本来每天都是回家吃午饭的,由于这样的缘故,因此便有些不大也不小的小鬼头去采我们的果子,被人采掉倒不要紧,不是值很多钱的果子,但半生不熟就把它采去实在觉得可惜,所以我便要每天上午八点或九点左右便收拾些菜饭去那里,到傍晚才回家,后来芒果收完了,也就暂时不用去,只是早上去中午回,下午玩到三、四点钟才去呢,懒够了吧,最近农场其中有一棵榴槤结了百多粒,将近要熟之时,又有人去树上采,唉!又要去看守罗,真倒楣,好啦,没法子只好去罗,所以呢,我从十四号那天开始又去,是白天去,晚上却由我三兄去守,现在又差不多将要采完了,等榴槤采完之后,我就不必去了,对了,凤鸣,你是否想知道我在那儿中午做些什么吗?嘿嘿,你知道的罗,我是只标准的大蛇,懒透了,还早的时候呢,便去东跑跑西跑跑,喜欢嘛,就拿着一把锄头跑跑,有时候就拿些塑料袋,栽不三又不四的花草树木,就这样又将近中午了,中午的太阳好强哦,真是难顶,实在受不了,所以中午我可不敢跑出去,一直躲到下午四五点才出去,摸摸这样那样,等一会儿又太阳西斜落山了,又是收拾东西回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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