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报》人间副刊，共写六十一篇，结集成《家园》（一九八九，林白）一书。由于《丑陋的中国人》曾引起巨大风波，柏杨的大陆之行备受注目。而他此次以探亲为名，实际上是商谈以在大陆获得之版税在大陆设文学奖之事，同时实地考察改革开放以后的大陆，这就构成他这一系列文章的内容。广义来说，亦属八○年代后期因两岸关系解冻而形成的探亲文学。但柏杨在夹叙夹议之间，着墨在亲情的部分不多，他足迹所至，因事论理，穿透现象看本质，把问题摆在大架构（历史、制度）中去反省思索，带领读者进入一个复杂、诡异，却也迷人的世界。书未分辑，按行程一路写下来，先上海（十三篇）、北京（二十六篇），后郑州与辉县（八篇），而以离西安（十四篇）飞香港返台作结（一篇），最后一篇的最后一句话：「大陆可恋，台湾可爱，有自由的地方，就是家园。」亦同时被当成文案，大剌剌地排置于林白版封面的右上角，非常醒目。
上帝对人间任何请求建议，都要「研究」「研究」，有时一研究就是数十年，最后无影无踪！
一九八八年十月，《耶稣？孔子？披头蓝侬》话剧，在上海隐密而热烈的演出，说它隐密，因为大街小巷、报纸电台，任何传播媒体上，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它的消息；说它热烈，因为它场场爆满。当我兴奋的买到门票，在人群中挤进戏院大门后，不禁额手称庆：我幸运的赶上最后一场。
剧情是超时空的，上帝正在天堂打网球，和大喝可口可乐，却被一群欧洲的知名之士闹得大为恼火，伽利略五年前就要求彻底平反，上帝没有批覆；爱因斯坦去世后，大脑被病理学家取出来解剖，牛顿为这件事，二十年前就专案呈报，要求发还，上帝也没有批覆。并不是上帝太忙，而是上帝要「研究」「研究」！
然而更严重的问题是，美国有个叫阿姆斯壮的家伙，到月球上赶走了西洋籍的月神戴安娜，和中国籍的月神嫦娥，这两位美女无处安身，昨天还向上帝哭诉，要在天堂申请一间住房，耶稣为此就大发雷霆，说：「天堂地少人多，人满为患，哪有你们的份！」于是建议老爹上帝，不妨到海边去度上一假。人民一听上帝要溜，群情大譁，耶稣立刻警告说：「天堂需要安静，上帝需要平静，你们再拿这些小事打扰上帝，上帝可要翻脸！」群众顺服惯了，当然不敢使上帝心烦意乱。可是，就在上帝要登上云车的时候，孔丘老先生狼狈出场，下界群众示威游行，跟仲由先生大打出手，孔丘挨了几只鸡蛋，怒火中烧，跑到天堂控告领导示威的首领披头蓝侬，他说：「一男一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臂挽着臂、手拉着手，成什么体统！」金发碧眼的蓝侬先生，身背吉他，穿过观众群，一跳登台，跟孔丘就游行闹事的意义，互不相让，起了争执。蓝侬坚持他没有闹事，孔丘气急败坏说：「那你为什么把臭鸡蛋砸到我身上！」蓝侬说：「那是你的门徒先动手干上的。」耶稣说：「乱砸臭鸡蛋一事，以后立案审查，现在先问你们为什么要游行？」蓝侬的理由很简单，人民在炼狱里待得太久，依照规定，人死之后，在炼狱只待三年，就可以上升天堂，现在，连蓝侬这样最近半个世纪去世的人，都在炼狱里待了二、三十年，怎么申请都没有用，都被「研究」「研究」研究得无影无踪。──「研究」「研究」，是中国人所发明的最恐怖的秘密武器。好像宇宙中的「黑洞」，只要进入「研究」「研究」阶段，纵是钢筋铁骨，一时三刻，都成脓水。
于是蓝侬先生带领大家游行。耶稣飞帽子说：「你们上街头是非法的！」蓝侬说：「一点也不非法，我们就是遵从你的旨意才上街头的。」这旨意载在〈路加福音〉第十章：「上帝的国近了，人若不接待你们，你们就到街上去！」耶稣先生目瞪口呆，然而，路加福音时代，耶稣没有当权，现在耶稣可是站在上帝身边，对过去讲的话，当然不认账，于是恐吓说：「出于上帝的，必听上帝的话。上帝叫你回炼狱，你就得回炼狱，你敢违犯上帝呀。」孔丘恐怕蓝侬吃亏，遂活学活用儒家系统的「明哲保身」哲学，劝蓝侬说：「老弟，还是回炼狱为妙，小不忍则乱大谋。」接着是群众鼓噪，上帝发威，最后，上帝决定派一个三人代表考察团，降落凡尘，看看人类的灵魂到底有没有救。经过一番提名斗争，结果平均分配，「老」「中」「青」三代结合，组团成功，向上帝辞行。上帝鬼鬼祟祟把独生子叫至跟前，低声吩咐说：「天堂实在太热，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冷气机！」
三人考察团当下出发，前往人间，行行重行行，首先抵达金人国。金人国奉行拜金主义──要钱不要命，这一场景在机器人被摧毁，机器叛变，把控制它们的大亨挤死结束。外国观众对这幕的反机器文明倾向，大为欣赏，而中国观众全都茫然，这说明两者之间的差距。西方人对满坑满谷电子产品，已到了厌恶痛恨之境，中国人距每家三大件，还需要五十年。幼稚园的学生只烦恼玩具熊破了，大学生的烦恼却是怎么追求异性。对西方文化的苦恼，大陆同胞不过是幼稚园小班。
考察团在金人国历险经过，一再叙述。只有一项，就在三位考察大员要进电梯之际，蓝侬，这位精神蓬勃、志气昂扬，一直向传统挑战的青年，却捡到一袋金币，三个住旅馆正愁没有钱的穷措大，不禁欢喜若狂。然而，耶稣却坚持要物归失主，他想不到，这属于一念之差，金人国大亨义正词严斥责他：「拾金不昧，就是故意破坏金人国领导中心的权威，故意散布轻视金钱的错误心理，故意打击金人国一切以金钱为价值标准的正常秩序，这是最严重的违法行为。如果是疯子，就应送疯人院，如果精神正常，就应送监狱。」幸亏吉人天相，考察团化险为夷，三人考察团落荒逃走。
（注：披头合唱团歌手John Lennon；大陆译为「列农」，台湾译为「蓝侬」；本文一律沿用台湾译名。）
紫人国
这是一个纪律森严的国家，当女皇撒尿时，才准全国人民撒尿！
「金人国」不过陪绑，「紫人国」才是主战场，三人考察团逃出「金人国」后，到了「紫人国」。剧作者显然要避开「红人国」，但奇妙之处仍然立刻显现。紫人国最大的特征是：全国皆紫，不但人民皮肤是紫的，连山川河流，以及房屋衣裳，全都是一片紫。不但物质是一个颜色和一个模式，连人民的思想也是统一的，行为更是整齐，最伟大的是：性别也是统一的──不分男女，也就是不男不女。任何人一进入这个国度，对这个国度统治者治国有方、驭民有术，敬佩之情，都会油然而生。
一开始，一群紫色士兵在舞台上猛修厕所，军官警告说：「还有半个小时，女皇就要撒尿啦！」士兵提出庄严保证说：「半小时之内，一定修好。」而就在这个时候，「人民甲」兴兴头头出场，先喊一声「女皇万岁」！再向军官报告他在边界地方捡到一叠金人国钞票，而且有十万元之巨（十万元是一个中级官员六十九年的薪金），基于国民的荣誉和崇高的道德心，他如数呈缴政府，军官在嘉勉了他一阵之后，认为这是一件重大事件，告诉他，他有光荣的义务，帮助女皇政府查明失主。人民甲喜在心头，雀跃而去。
耶稣、孔丘、蓝侬三人考察团穿过观众，悄然登上舞台，对满目都是紫色，甚至，蓝侬先生发现：「连放个屁也是紫的。」正惊疑不定，突然间喇叭声起，开始广播，把考察团吓了一跳，跳到一个巨大标语后边躲避，标语写的是：「净化灵魂，清除杂念。」而喇叭声愈来愈紧，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跑出七八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人，显然的他们急着要撒尿，急得弯腰躬背、龇牙咧嘴、东倒西歪、仰头晃脑。这种滋味，每位受过严重憋尿痛苦的朋友，都会有深刻印象，大家正在满台发癫、痛不欲生之际，霎时间，广播喇叭一声响亮，播音小姐隆重宣布：「刚才一响，是紫人国标准时间十点正，女皇撒尿时间已到！」接着是最精彩的声音，广播中传出女皇撒尿时滴答滴答，全场观众哄堂大笑，邻座一位满头白发的老汉，向我点头微笑，看我是国外来客，解释说：「女皇撒尿，和当初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我还不知道「最新指示」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在某方面，确实差不多。
女皇撒尿撒出最后一滴时，广播宣布：「人民们，紫人国全体可爱的人民们，现在追随伟大英明的人民导师、革命舵手女皇之后，努力撒尿！」蓝侬对这项壮观，啧啧称赞，说：「女皇撒尿，全国人民才准撒尿，十点一到，全国一片尿声，真他妈的十分悦耳动听。」孔丘也说：「上下一致，倒也令人感动。」蓝侬忽然也要撒尿，可是当他刚跨进厕所时，和最后撒完尿才出来的「人民甲」撞了个满怀，人民甲紧张的问说：「你是谁？褪色人！」蓝侬说：「我是外国人！」经过一番考查盘问，观众这才知道：紫人国人民，本来是有性别的，后来响应女皇神圣号召，为了净化灵魂、为了建设未来，就彻底铲除一切享受，包括性的快乐，久而久之，连性器官也退化得无影无踪。蓝侬虽然增加了见闻，但因「时间已过」之故，他必须等到明天上午十时，才能撒尿。人民甲告诉他：「女皇什么时候撒尿，人民什么时候才可以撒尿，全国一致，上下一心。」而且人民甲怀疑蓝侬不是外国人而是褪色人，褪色人者，「反人民反党，紫色渐渐变淡的人」！蓝侬誓言他不是褪色人，而是外国人，耶稣、孔丘，从大标语牌后面跑出来帮助蓝侬争取有撒尿的权利，而且蓝侬说撒就闯进去硬撒，人民甲大惊，开溜而去。三人观察团决定先找到旅馆住下再说。可是蓝侬一摸口袋，面无人色，他的十万元不翼而飞，左思右想，迅速的离开是非之地。
接着登台的是思想分配部部长，他领导人民高声朗诵〈女皇宝训〉，用不着介绍宝训的内容了：即令是台湾的读者，想也想得出，全国人民誓言：「我们宁可要女皇的一点一滴思想，也不要外国千座万座金山，我们以女皇的思想为自己的思想！」部长开始向天下苍生注射思想，然后，女皇派到部长身旁的特务，再给部长注射思想。就在大家注射得不亦乐乎之际，三人考察团出场。又是蓝侬惹祸，他发现了〈招领启事〉：「我们捡到了金人国钞票十万元，遗失的人请到思想分配部领取！」孔丘击节称赞说：「紫人国果然拾金不昧，俨然是一君子之国也。」「也」字未完，蓝侬认为其中有诈，孔丘说：「你头脑太复杂，女皇能把最不容易管理的『思想』和『撒尿』二事，管理得如此井然有条，对外国人不会无礼。」但蓝侬坚持他的看法，他认为这样一个连撒尿都统一，连思想都注射的国家，不可能是一个善良的国度，于是决定抽身逃走，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已来不及。
都是为你好
啊，中国人，你生得冤枉，死得冤枉！
当三人考察团正要逃走时，「人民甲」已经带领军官登场，恰恰堵住他们的去路，又是一番盘查询问，蓝侬只好承认十万元金人币是他遗失的。军官宣布说：「我非常高兴能找到你们，现在就请跟我进去领取你们的失款。」孔丘先生又是一阵赞叹：「果然君子之国！」人民甲就要告辞，军官说：「这件事全都靠你，你怎么能走，一同进去！」人民甲喜上眉梢说：「难道真的给我奖赏？」军官说：「审查三个月。」人民甲争辩说：「为什么审查我！」军官说：「因为你跟这三个外国人说过话、见过面，有过接触。」毛泽东先生在位时代，这三项都是可怕的罪名。
舞台上的气氛，到此急转直下，人民甲被士兵左右挟持，带进思想分配部附属思想医院的手术室，不久，手术室就传出他在苦刑拷打下痛苦的呼叫。等人民甲再被拖到舞台上时，满身是血，军官向思想分配部部长报告说：「这个狡猾的人犯，仍是坚不吐实，一口咬定说那十万元是他在边界上捡到的，他和那三个外国间谍是在厕所门口碰到的，以前从不认识。」人民甲爬在地上哀号：「冤枉！冤枉啊！」我被哀号声抓住，整个剧场鸦雀无声，啊，中国人，你生得冤枉，死得冤枉！思想分配部长对这个虽然经过苦刑拷打，而竟然仍企图空口狡赖，顽强的向人民、向党进攻的人犯，大不耐烦，下令把他拖进去注射思想九号和思想十七号针药。这时，一群女护士从「观察室」出来，向思想分配部长保证说：「那三个人确实是外国人，而不是褪色人。」因为他们都具有外国人才有的那种男性器官。思想分配部长一听之下，大为震撼，吩咐说：「把他们带上来，我亲自给他们动手术。」
三个上帝的特派使节这时只穿了一条短裤，狼狈不堪的被绑到柱子上，耶稣先生叫说：「我宁愿再被钉一次十字架，也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思想分配部长上前说：「感谢各位配合。」（在台北则是：「感谢各位合作。」）蓝侬说：「部长先生……」部长说：「我不是先生。」蓝侬说：「部长女士……」部长说：「我也不是女士。」蓝侬大叫说：「对了，你们他妈的原来是没有性别的，那么，我只好叫你『同志』啦！」
一场惊心动魄的场景出现，人民甲面目枯黄，双眼无神，从后台被摔到前台，他爬起来又跪下，然后，举起染血发抖的右手，愤怒的指着三人考察团，用使全场震动的高音量，尖叫说：「是的，是他们三个，金人国的间谍。早在五年前，我就参加了他们的情报组织。昨天半夜，是我接应他们暗中进入国境！」他眼睛骨碌碌的寻找，最后寻找到了，他用染血发抖的手，指着耶稣的鼻子尖叫说：「我在边境，是他交给我十万元，要我在三天之内，给每户人家秘密送去十元，造成全国上下思想动乱，然后一举推翻政府！」思想分配部长询问说：「怎么推翻？」人民甲竭尽他残余的力气，颤巍巍爬到孔丘面前，哀号说：「是他，是他，就是他，我分明记得，是他亲口对我说，三天之后，他再送来十颗核子弹，把紫人国炸成平地。」这段台词慷慨激昂，声震屋瓦。全场观众屏声静气，那正是人们最熟悉的声音，不仅在大陆，也在台湾，肉体的软弱，在苦刑下造成心灵的卑屈，我回顾一下四周，黑暗中闪亮着无数眼睛，有人在饮泣，那是恐怖痛苦的回味，还是如释重负的解脱！我发现有人也在严肃的注视着我，她就是香华，她握住我的手，紧紧的，似乎告诉我：「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苦难已经过去！」
在指控完后，人民甲被押回天牢，剩下耶稣、孔丘、蓝侬三个人呆若木鸡。思想分配部长义愤填膺的说：「十颗核子弹！你们竟如此险恶！证人已经当庭对质，铁案如山，还有什么话说！」于是拿起一把花匠修树用的巨大钢剪，卡嗒卡嗒作响，下令说：「准备动手术！」蓝侬惊恐的叫：「你要干什么？动什么手术？」思想分配部长说：「阉割！」举起修树钢剪，说：「你的话最多，先从你开始！」
蓝侬倾全力反抗，思想分配部长决定说服他自动自发的「配合」「合作」，解释道理给蓝侬听：「这都是为你好！因为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绝对不允许别人跟我们不一样，凡跟我们不一样的，就是反人民、反党，就是打击领导中心、就是我们的死敌。把你那话儿割掉，你就跟我们一样，就是我们的『同志』啦！」
蓝侬、耶稣、孔丘，纷纷拒抗，思想分配部长手拿修树钢剪，就要动手，蓝侬求耶稣赶快祷告上帝搭救。话剧演到这里，已到尾声，剧作者显然遇到了两难之局，如果让上帝施展神力，一声霹雳，把三人考察团救出，那将说明人类无力自救。如果让三人自救出险，那显然没有事先准备下条件，蓝侬就在求耶稣时号出：「这个国家布满了警察和军队，他们控制着每一扇门、每一条街，甚至控制空气，控制希望，谁都逃不出天罗地网。」
这个话剧最奇特之处是没有落幕，当思想分配部长手拿钢剪，卡嗒卡嗒走来走去，要阉割三人，观众正在担心如何结束时，所有演员都像谢幕一样，跑到台前，告诉观众说：「这戏演不下去了，请观众自己决定应该如何结束吧，不要教别人再给你出主意！各位自己多想！」
思想分配部长
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一定是同志！
《耶稣？孔子？披头蓝侬》，最后一场演出的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二日，落幕后，已午夜十一时，整个上海淹没在浸人入骨的寒风里，剧院门口的人声喧哗随着人潮流失后，这个过去城开不夜的十里洋场，完全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