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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3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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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冷枫先生因胃出血之病,由空军总医院内科主任戴文鑫先生陪同,乘计程车赴空军总医院住院,走到圆山新村附近,有一洋大人之车,迎面而来,轰然一声,撞了个正着,该洋大人跳下车来──冷先生天真得很,还以为要道歉哩。谁知道该洋大人竟然另外唤了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在该洋大人扬长而去之后,三作牌乃登台表演,该黄皮肤,黑眼珠,低鼻梁,身为中国警察的先生,赶到现场后,大大的吃了一惊,他吃惊的不是洋大人撞了中国人,而是中国人竟敢被洋大人撞,那股正义之气就大啦。既没有心情问被撞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也没有心情问谁受了伤没有(水箱里的滚水泼了冷先生一身,鼻子几乎撞塌)。反而把他的尊头半伸车窗之内,厉声问曰:「你们要到哪里去?」因冷先生已被撞得发昏第十一,冷夫人乃代答焉。三作牌又问曰:「那么你们现在还要不要去?」盖他之意,洋大人能治百病,说不定一撞之下,能把冷先生的病撞痊,岂不是省了事哉,届时可能还要请他代送一匾给洋大人,上写「被撞最乐」哩。想不到冷先生天生的没有前途,竟在昏迷中答曰:「我就是因病才去空军总医院的,如今撞车又受了伤,难道反而不去呀?」三作牌大怒曰:「你怎敢用这种态度对我。」吓得冷先生夫妇不敢再行作声,乃由戴文鑫医师下车接头,请他转告赶到现场的美国宪兵,要他们把那位肇事的洋大人找回来道歉。该三作牌愤愤然和美国宪兵去谈,不要看他对中国同胞如此之凶,见了洋大人却服帖得很,大概服帖的过度,说的竟然全不是那么回事。幸亏戴先生在美读书,也会两句英文。乃上前质问曰:「你不应该这样,怎能骗人?」说着乃看他胸前的号码,三作牌大怒曰:「你要看我的号码呀?没有关系,我不怕,看你把我怎么样?」呜呼,一个可怜的医师和一个可怜的报馆夥计,对三作牌能怎么样?只好自认倒楣,另僱一辆计程车,狼狈而逃。
   这件事的压轴戏是,第二天报上一报导,台北市警察局马上去函更正,说根据「调查」,完全与「事实不符」。冷先生忍无可忍,乃在《中华日报》上写了一篇〈撞车记〉。
   〈撞车记〉写得很好,没有一点火气,深合儒家所欣赏的温柔敦厚之旨,这不是我替冷枫先生戴高帽,你如果不信的话,找出原文,一看便知。洋机关看到之后,立有反应,经过调查,那个伟大的洋大人被判不名誉回国,并有另外的洋大人提着礼物,前往医院向伤者慰问。一粒老鼠粪虽掉到锅里,却并没有搞坏了饭,美国朋友可敬处在此,其能有今天的国际地位,也在此焉。他们做的是立刻把它拣了出来拣掉,而不是认为有损威信,一口下肚。
   圣人常叹礼失而求诸野,现在年头则是礼失而求诸洋。洋人已认错矣,已对肇事者有处矣,可是三作牌伟大如故。一位官崽前往医院探视,不耐烦的讥冷先生曰:「这一次遇到了你,算我们倒楣。」看样子如果遇到的是不懂英文,或虽然懂英文而被撞垂死,口不能言的小民,只有任凭宰割矣。昔严复先生为翻译定三大标准。曰「信」「雅」「达」,而今西崽朋友又发明了另外的三大标准,曰「谄」「歪」「欺」。谄者,一切以洋大人的利益为依归,舌人见了洋大人便色授魄与,骨头先酥,你说啥就是啥?你说中国人挡路乎?那当然混蛋。你说中国人骂你乎?那当然该死。歪者,昧天良而乱翻译也,中国人被撞得头破血流,哭爹叫娘,舌人却告洋大人曰:「他对您这一撞,甚表感激,而且以被你一撞为荣。」洋大人曰:「他口中嗫喃些啥?」舌人曰:「他教我问您的地址,以便改日登门叩谢。」洋人听了大喜,舌人译了亦大喜。欺者,骑也;骑到同胞脖子上之谓也。编辑算啥?一块钱能买七八个,而且撞死中国人事小,耽误洋大人回家事大,被撞后竟不跪地求饶,反而好像很委屈似的,在车子里乱嚷,真天下之顽民也。三作牌没有把冷先生带回修理一番,叫他招认图谋不轨,已是皇恩浩荡矣。
   柏杨先生闻讯前往探视时,冷先生还躺在床上气呼呼的哼哩,经我为之一一分析,他才汗流浃背,面色如土。不过事到如今,也不能说没有教训。一则该洋大人尽兴回国,以后升官大成问题。把该西崽型三作牌弄到美国观光,更成问题,一番苦心,恐怕要落了空,悲哉。二则中国没有办法的可怜同胞,都应提高警觉,遇见西崽型三作牌,千万抱头鼠窜,否则,他在洋大人面前给你翻译上一段,说不定会祭起核子弹,你就吃不了啦。
   
   
   一舌遮天
   撞车中三作牌的精彩表演,固很绝伦,但并非他所独创。一经研究,知其乃有所本者也。在韩国便曾发生过这么一桩故事,美军统帅有一天到韩国军营训话,在训话中,说了一段很长很长的笑话,这笑话用英文讲,大概要三分钟,可是经过韩籍的翻译官一翻译,只说了一句,全体韩军就笑得人仰马翻。美军统帅不禁大惊,深叹韩文真了不起,一句话竟能包括那么多意义,乃询之曰:「你讲的那一句是啥?」答曰:「我说,将军讲了一个笑话,你们要拚命的笑,以敦邦交。」
   这故事具有代表性,该舌人虽然不「信」不「达」,却还有点「雅」焉。君没有看过《官场现形记》乎?(中国人对该书不可不读,否则你一辈子都搞不清官场是怎么回事)。第五十二回曰:「走捷径假子统营领,靠泰山劣绅卖矿产」。后半段说的是一位尹子崇先生,绰号「琉璃蛋」,徐大军机(类似宰相一类的官儿)的女婿也,凡是一个人,一旦和大亨沾上生殖器关系,就会忽然伟大起来。有洋大人要买安徽全省的矿,他竟敢卖之──为了读者先生仔细琢磨,且看原文:
   「通事(翻译)就问君子崇道:『同巡抚碰过头没有?』尹子崇道:『这个矿是我姓尹的手里开办,一切事他作不了我的主。况且敝岳徐大军机在里头(亮招牌啦),将来你们接了手,尽着这一个省分(安徽),任凭你爱到那里去开採,就到那里去开採。你们可是怕巡抚不保护?只怕他没有这个胆子。依我说,你们尽管去干,有什么话,你索性来同我讲,等我去同我老丈人讲,包你千妥万当。』通事把这话,翻译给外国人听了,外国人又咕噜了一会,通事又向尹子崇说道:『我们敝洋东的意思,说这个公司,虽是你尹先生创办的,但你尹先生只算得一个商人,就是敝洋东,他也不过是个商人,虽然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然而内地非租界可比,华商同洋商断不能私相授受。为的这开矿的事,是要到内地来的,洋商尚不准在内地开设洋栈,岂有准他在内地乱开矿之理……一定要两边长官都签了字,他才肯接手。』」
   僵到最后──
   「洋人回称:『只要你丈人徐大军机肯签字,也是一样。』尹子崇道:『肯签字,一定包在我手里。』洋人道:『既然如此,尹先生几时进京,我们同着一块儿进京,倘若徐大军机不肯签字,非但我这趟进京盘费,要你认我,就是我这趟由上海到安徽的盘缠,以及到了这里几天的费用,都是要你认的。』通事说一句,尹子崇应一句道:『事情不成,一切盘缠等等,自然是我的。设或事情成功了,你们又翻悔起来,叫我去找谁呢?』洋人道:『彼此是信义通商,那有骗人的道理。』尹子崇道:『但是口说无凭,你总得付几成定钱,摆在这里,方能取信。』於是先要洋人付二成,又说:『这全省的矿,总共要你二百四十万银了,也算克己的了,二成先付四十八万。』洋人嫌多,后来说来说去,全省的矿一概卖掉,总共二百万银子,先付二成四十万。洋人只答应先付半成五万,又禁不住尹子崇甜言蜜语,从五万加到先付十万,即日成交。先由尹子崇签字为凭,限五个月交割清楚,如尹子崇运动不成,以及半途翻悔,除将原付十万退还外,须加三倍作罚。」
   试想,徐大军机纵是再颟顸,他也不敢公然签字把安徽全省的矿产卖掉,尹子崇先生到了北京之后,好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不问不敢张口,但洋大人逼得太紧,这将如何是好?於是,西崽对付冷枫先生的那一套出了笼。尹子崇先生买通了各色人等(包括和尚以及他的小舅子──徐大军机的幼子)。书上曰:
   「那天,徐大军机朝罢无事,便坐了车子,一直迳去,见了和尚,谈诗谈画,风雅得很,正谈得高兴头上,尹子崇同小舅爷赶到那里,说是伺候老爷子来的,徐大军机并不在意,才谈几句,忽然听得窗子后头,一阵洋琴的响声,和尚耳尖(当然尖,妙),听了,先问香火道:『这是谁在那里弄这个东西?香火道:『就是前天来的那位外国王爷。』(商人成了王爷,妙),徐大军机便问(果然问):『这外国王爷,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和尚说:『人倒是很好的一个,也是在教,他的教原同我们释教,差仿不多,都是一心向善的,他自从到京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们公使馆里,前头到寺里一次,是我出去陪他们的,我虽然不会他们的说话,有了通事传话,都是一样的。这人弹得一手好洋琴,还会做做外国诗,有一部什么外国诗集,当中选刻他的诗很不少,可惜都是外国字,我们不认得,倘若懂得他们文理,同他唱和唱和,结交一个海外诗友,倒是一桩极妙之事。』徐大军机道:『你既然说得如此好,为什么不请他来会会呢。』(他正要会你。)」
   这一次相会的情形,书上曰:
   「等到吃过一大半,约摸徐老头儿有一点倦意,不晓得洋人同翻译说了几句什么(没有会洋文的医生在场,只好乾瞪眼)。翻译便同少大人说:『我们敝东极其仰慕徐大人,从前没有到中国时候,就常听人提起徐大人的名字,他现在跟着我们中国人,也很认得几个中国字。』又说:『敝洋东的意思,想求徐大人把他名字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妙极!)徐大军机听了大喜,立刻教拿笔砚,又见洋人从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大叠厚洋纸,上头写着洋文,花花绿绿,看了亦不认得。通事把那一叠纸接过来,送到徐大军机面前,说道:『敝洋东嫌中国纸不牢,身上一搓就要破的,请大人把三个字,写在这张纸上。』(妙极!)徐大军机端端正正写了出来,通事又拿了一张说:『敝洋东想求大人照样再替他写三个字,前头写的,是他自己留着当古玩珍藏;这次写的,他要带到外国去,把三个字印在他的书当中。』(妙极!)和尚又帮着敷衍道:『想是这位外国诗人,今天即席赋诗,定归把他今天碰见老大人,一齐都做了进去,所以要把老大人的名字,刻在他的诗稿当中,这倒是海外扬名的。』(妙极!)和尚一面说,徐大军机早已写完。」
   如此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把安徽全省矿产,轻轻卖掉。呜呼,这种和尚,这种翻译,又如何哉。要干就大干,要卖就卖国卖矿,卖一个赤手空拳的医生同胞和编辑同胞,称不得英雄好汉,不怕那和尚那翻译把牙笑不见了乎。
   现在,那个肇事的洋大人已接受应得的处份,这就简直是夷狄的做法,只问是非而不问形势。迄今之世,连中华民国的三作牌都看不起中国人,洋大人又何必看得起乎?一千个中国人抵不住一个西崽,一千个西崽抵不住一个洋大人。因小而失大,为聪明之士所不取。此美利坚之日渐衰微,而中华民国之永远为五强之一也。
   最近接到很多读者先生来信,询问「三作牌」是啥?报馆里的先生也频频接到电话,请转问柏杨先生三作牌出自何典?呜呼,可见世界虽然在不断进步,而中国同胞仍见识不高。柏杨先生发明三作牌,已三年之久,仍有人不知其中奥妙,还有啥可狡辩的哉。
   圣崽们为文,贵於「字字有来历」,柏杨先生何等的有学问,对三作牌之发明,自亦有其出处。很多人怀疑其中一定有不敬之意,那是啥话?你敬他,他还要修理你;不敬他,岂不是自掘坟墓。何况柏杨先生生有异禀,见了有权有钱的人,不由自主的就想巴结,只要巴结得上,出卖朋友都干。盖天赋的做官之相,岂肯乱搞。君不见警察局门墙上写的大标语乎,曰「作之亲」,曰「作之君」,曰「作之师」,不是三作是啥?以其自负而名之,不但没有不敬,恰恰相反,简直是敬得要命。不过鑑於中国同胞知识水准太低,没有几个人能及柏杨先生十分之一,不得不解释於左。
   「作之亲」者,那就是警察先生一时高兴,或一时不高兴,就可以当你的爹,管你教你,义不容辞具有父性权威。我们这些儿子孙子者流,如果惹了老爹生气,他为了你好,当然修理修理。圣人书上,仲由先生问孝,孔丘先生曰:「色难。」色难者,供养父母易,喜颜承欢难。冷枫先生因病之故,稍有愠色,老爹便行大怒,给他翻译了几句,幸亏是外事警察作之亲,如果碰到的是刑事警察作之亲,恐怕他身无完肤矣。
   「作之君」者,更威不可当,「君」是何等权威的东西?古人曰:「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又曰:「君辱臣死。」──前些时有人在街上冒犯警察,我当时就扬言要服巴拉松殉节,后来劲头过去,也就算啦,但那份心总是在的也。问题是,我们好容易把五千年专制政治推翻,现在却又冒出来更多的「君」,坐到头上,以便随时杀刮,真是恩典浩荡,谁都不敢随便叹苦。
   「作之师」者,当教习之谓,君父二者,随时可瘰你辱你,我们的屁股乃天生的供其打板子之用,鼻孔乃天生的供其灌凉水之用,双腿亦天生的供其上老虎寯之用。教习则比较温和,可怜的小民如落到他们之手,碰到他一时高兴,或一时不高兴,训之责之,骂之咒之,连母妻妹女,恐怕都得沾上油水,你敢和教习对抗哉?这年头警察老爷道德奇大,而学问又奇高,都成了人民的教习,你说能不使我们感激涕零乎也。
   三作牌出处在此,写出以开糊涂朋友的茅塞,并盼恭之敬之,爱之谄之,勿误。
   (柏老按:台湾各警察局和派出所门墙上的「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招牌,六○年代后期,已逐渐淘汰。至七○年代,完全绝迹。八○年代时,人们早已忘掉这码子事矣,重新回顾,不觉恍恍然焉。)
   
   
   三桶水
   纪元前二十三世纪,有一位许由先生,高尚士也,伊放勳先生把帝王宝座让给他,他都不干,逼得紧啦,他就开溜,后来伊放勳先生又想请他当国务总理(九州长),许由先生听说之后,立刻到颍水大洗耳朵。这一类的事,历史上层出不穷,在中国这个国度里,和洋大人不同,洋大人讲争官,看他们选起举来的模样,其争官之烈,教人咋舌。而中国则是以让官辞官,不干官,瞧不起官,为最最崇高的行为。检讨起来它的原因,可以说是五千年来官场的说明书。夫洋大人之国的官,虽然不威风,却有尊严,想做官的人可用正当而光明的手段,或考试,或竞选,以达到目的。而中国之官,虽然威风凛凛,但只能受到畏,却受不到爱,君看过京戏上五花洞的那位县太爷乎?小花脸而矮半截,典型的瘪三,亦典型的官崽也。呜呼,中国做官的人,很多都是用不正当不光明的手段达到目的的。故许由先生一听说要他当帝当官,他就落荒而逃,用水猛洗耳朵。可见中国的官之所以惹人厌恶,乃祖宗遗传下来的一种风俗。
   於是就发生一种糟糕现象,高级知识份子许由先生既对官是如此的看法,硬不肯干,而国家又不能没有官,自然而然的,很多官遂逐渐落入下三滥之手,成了一种好人不肯出头,坏蛋硬往里钻的场面,国事因之不可收拾。一个七八流货色,一旦当了大小主管,为了表示他不是七八流货色,往往放上三把火,照得自己俨然圣崽。结果三把火放了之后,原形毕露,搞得更凶,怎不使人大泄其气哉。从前辜鸿铭先生认为,要想救中国,应先从总督巡抚不吹牛开始。柏杨先生也认为,要想许由先生不落荒而逃,不洗耳朵,要想治疗官场上的百种丑态,固然有其最基本的方法,但在气质上,似应做到一点,那就是应先把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扑灭。圣人不云乎,差之毫釐,谬之千里,很多官都是被自己那一上任就放的三把火烧焦烧死了的,信不信由你也。
   而今侯全成先生露了一手,他就任嘉义县长时,就没有放三把火,其实他固可以乱放的。换了柏杨先生,早以救主自居,拿出时代精神,大放铽词,而侯先生不然,他带的不是三把火,而是三桶水,要把嘉义洗得乾乾净净。这种对抗潮流,和对抗传统的干法,是一种新的观念和新的作风,由小看大,也是中国政治上的一线生机。我想那三桶水仅只洗洗身还不行,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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