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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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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打翻铅字架
   
   提要
   
     本集十八个短篇皆以杂文笔法写成,有强烈的讽刺性及幽默感,叙述语句有相当程度的扭曲与夸张,直指社会的病态现象及具恶质倾向的人心人性。人是最根本的问题,在柏杨的笔下,社会之病在人:?表面是一套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实际上并不那么一回事,言行不一者有之,像〈魔匪〉中「反对简体字协会」的「赵哲民」理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招摇撞骗者有之,像〈求婚记〉中的「李文士」。?为满足虚荣,譁众取宠者有之,像〈英雄宴〉中的「绅士」。?攀缘显贵,过河拆桥者有之,像〈寒暑表〉中的「赵永弦」。?崇洋媚外,势利现实者有之,像〈上帝的恩典〉中的「赵守勋」之父母。?是非不分、自以为是者有之,像〈神经病〉中「扬卢」的主仆及警察局的警官。?爱管闲事、惹得一身腥者有之,像〈捉贼记〉中的「马子义」。就是经由这些人物的行为举止,柏杨频频触及是非、善恶、真假、正邪等课题,严肃且认真的穿越表层现象,直探社会的潜在病因。这些作品写在五、六○年代,是柏杨在杂文之外,虚拟情节,嘲讽社会人生的另外一种表现方式,笔尖所及,让人哭笑不得,对于相关的问题也不得不有所反思了。
   
     魔匪
   
     这件怪事发生在一个平凡的星期天。
   
     午饭后,别的朋友们都陆续的走了,我也要走,主人翁说什么都不肯,拉着我,一定要和我单独谈谈。我们都是「反对简体字协会」的理事,一向情投意合。所以虽然天气是这么热,虽然到三点钟还得出席该会的理事会,虽然我昏昏沉沉的困倦得要死,可是,凭着主人翁──赵哲民先生的这份热诚,凭着简体字的本身关系着我们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存亡绝续,我怎么能掉头而去呢?因之,我只好面不改色的答应留下来。
   
     正在我们揖让就座的当儿,主人翁的独生儿子──赵固本少爷,却野马似的跑开了,我的眼光何等的尖锐,就在他弯腰系鞋带的一刹那,立刻瞥见一张纸条从他身上飘然而下,无声无息的落到地上,我是严格遵守一切传统的,所以马上端出目不斜视的模样。不过,我敢指着许慎的「六书」起誓,(在目前,「六书」可比《圣经》神圣的多!)如果我预见到那张纸条竟给我们的主人翁带来滔天大祸,我倒是宁愿冒着破坏传统的危险,喊叫起来,或是把它捡起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的。
   
     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反而和主人翁谈得更热烈起来了。首先,我们谈到曾国藩,主人翁抢着说:「文正公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物呀!他老人家在任何紧急的军事情况下,对于公私文牍,都是一笔不苟的呀。他所以能扑灭太平天国,原因就在这不苟的几笔上面呀。现在那些乱民贼子,公然提倡少写几笔,中国还能不亡吗?」接着,我们谈到中国似乎有一派一脉相承的人,专门用种种毒辣的手段,来毁灭我们固有的文化,主人翁愤慨起来说:「那些无耻的卖国贼!最初提倡白话文,后来提倡标点符号,现在更混帐到提倡简体字了,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倡什么拉丁化、罗马化,中国还有什么希望?中国还有什么前途?」末后,我们谈到挽狂澜于既倒的办法,主人翁开始咬牙切齿说:「对于那些处心积虑断送我们传统文化的人和事,非彻底铲除不可。中央政府应该下一道命令──第一、恢复『雅言』,不准再用那些的呀吗呢之类的下流白话。第二、取消标点符号,我誓死反对破坏我们中国文字排列美的圈圈点点,把一本高贵娴静的书本,硬弄成麻子脸。第三、保护繁体字,根绝简体字,由立法机关制成法律,派警察逐家逐校监视检查,谁要是写简体字,就立刻捕送法院,斩首示众。──如此,何患民族不兴,国家不强,原子弹不发明呢?」说到这里,主人翁厉声问我:「兄台,你以为如何?」
   
     我立刻用最赤诚的内心,和最恳切的态度,一一表示同意无误。并且,我还陪着他着实拍了一阵桌子,喷了一阵唾沫。之外,我还更进一步的陪着他怒目而吼,吼的声音很大,恨不得把地狱里的义和团都吼出来,好共同再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
   
     问题是,我并没有把义和团吼出来,(当然,也难免有几个借尸还魂的,不过总算是少数。)却把主人婆赵太太吼出来了,像黑旋风一样,她从内室闯到客厅。我知道这个兆头不对,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明文规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站起来想开溜,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情形更是特别,赵太太有一种万人佩服的传统洁癖,所以她的眼睛被地上那张纸条吸住了,她愤怒的弯下腰,一把抓起。──我揉揉眉头,顺着眼镜框上缘往外觑,一点也不错呀,她怎么忽然浑身抖了起来呢,抖得像一只失足跌到冰窖里的大黑猫。
   
     「哲民,哲民,」她歇斯底里的喊,「你看,你看……你看……」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当仁不让的,我把头伸了过去,大概是我伸得太勇猛的缘故,以致主人翁被我碰得好半天才停住哎哟。
   
     「铁手团通知,」终于,我们开始读那张纸条了,纸条上写道,「我们已把你们的孩子绑去,限你们三天之内,准备好五万块钱,在第四天下午五点三十一分,携带现款到衡阳街口,右手拿一本《稀泥学》,左手拿一本《浆糊学》,自有人前来接洽,过时不来,碎尸万段……」
   
     主人翁的脸色变得铁青,好像刚挨过谁的一百下鞋底,而且脖子上还暴起七八根青筋,这七八根青筋只有在斥责那些该死的简体字时,才肯暴起的,所以我立刻就看出他愤怒的原因了。
   
     「唉,哲公,」我安慰他说,「难怪给你的刺激是如此之大,在这张短短的纸条上,竟有一半是简体字!」
   
     「混蛋,」主人翁开口骂了起来,「你还说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我的儿子要完了,我的家要完了,要完了!」他跌跌撞撞奔到门口,又跌跌撞撞奔回来,中了魔似的叫,「固本,固本,儿呀,天呀!绑票,绑票……」
   
     我的脑筋异常的灵活,所以马上就明白我刚才把主人翁那副惊恐的神色误会成愤怒的神色了。这时赵太太也又哭又号的闹了起来,佣人们在院子里直伸脖子,独生儿子不见了,被匪徒绑走了,一家人乱得像刚戳掉了的马蜂窝。
   
     「哈罗,」到底是主人翁有光荣的文化传统,他在大大震动之后,仍能迅速的恢复镇静,他打电话给警察局,「叫你们局长讲话,我是赵理事呀,我的儿子叫强盗绑走了,要我五万元,简直是要我的老命呀……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是干什么的呀,你们得赶快给我找回来,我一个钱也不花,找不回来,我就跟你们拚,拚……什么,我是赵理事,赵哲民赵理事呀……这几天报纸上有我好几篇反对简体字的文章,你们没有看见吗?……叫写书面报告?现在是民主时代,你们还这么官僚?一切都进步了,你们还这么顽固?怎么,谁骂人?莫名其妙……气死我了!我写……」主人翁义愤填膺的转向我,「兄台,代我写一个,写一个……」
   
     我义不容辞的把墨磨好,把茶斟好,把香焚好,把纸铺好,把笔吮好,然后正襟危坐──这一切都是按照着传统文化来的。万万料不到这位赵理事真难伺候,我坐下来还不到两个钟头,他竟催了我七八次,我虽然有极其高深的六书知识,也无法容忍这种粗野的干扰。
   
     「哲公,」于是,我摘下眼镜说,「你嫌我慢,你写!」
   
     「我就写!」
   
     他毫不礼貌的把我推开,坐下来哗啦哗啦一阵,只两分钟,就成功大吉。可是,等我接过一看──天可怜见的,我只觉得天灵盖轰然一响,立脚不住,狠狠的就一头撞到砖墙上,热血顺着眉毛淌下,我痛得直嚎。我怎么能不直嚎呢,原来,原来主人翁写的竟然全是简体字。
   
     「哲公呀,」在大家七手八脚把我的头扎上绷带之后,我抗议说,「我们早就证明中国方块字是世界上所有文字中,最科学、最美观、最经济、最进步、最适用的文字了呀,每一笔划都关系着中国的命脉呀,我刚才要是写简体字,也早就写成了呀,还用两个钟头吗?择善而固执,我们是责无旁贷的呀!」
   
     可气的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这抗议,而警察们却被那一张满是简体字的报告书召了来,还理直气壮的在院子里问长问短,好像根本不知道简体字是没有经过立法机关通过似的。我对这些警察的愚昧无知,不禁大为叹息,决定要表示一下痛心疾首了。料不到赵太太已第二次闯了出来,闯得很凶,几乎把我这个卫道之士闯了个筋斗。
   
     「警察先生呀,」她顺手抓住一个警察,并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直往那个警察身上抹,「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命呀,你们得替我找回来呀……老头子专门反对别人……说不定得罪了什么坏蛋……用这种手段对付我们呀……我的天呀,我的娘呀……」
   
     主人翁跳起来跺脚。
   
     「闭上你的臭嘴,」他大喝一声,可是也跟着恍然大悟说,「说不定是个政治阴谋,」他紧张起来,「可能是那些想斩断国脉,主张简体字的人,在理论上站不住脚,就使用这种下流手段打击我,天呀,我们正人君子连做梦都梦不到的毒辣心肠呀!快……」他向一个警察惨叫,「快替我们作主呀……快……」
   
     「我要记录下来,」警察被他们弄得满头大汗,「有钢笔吗?借我用一下。」
   
     「没有,」我赶紧插嘴说,「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没有钢笔。」
   
     警察立刻口呆目瞪。
   
     「你们不要乱嚷好不好?」终于,他魂兮归来,说,「你们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请你们像个有地位人的模样好不好?静一下,静一下,我相信我们有办法使这个案子水落石出,」他只得掏出他那支秃铅笔,和他那本破笔记簿,「我们先勘察现场……啊,赵太太,我问你……」
   
     刚才我已说过,我的眼光何等的尖锐,就在那个警察打开笔记簿的一瞬间,禁不住霍然一惊,感谢许慎的「六书」,我抓住了匪徒线索。
   
     「哲公,」我趁着那些警察忙碌的当儿,悄悄把主人翁拉到没人的地方咬耳朵,我说,「我发现了蛛丝马迹,事情恐怕有点不妙。」
   
     主人翁大吃一惊。
   
     「无论什么事情,」我提醒他说,「必须见人所不能见,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说呀!」主人翁喊。
   
     「嘘──」我失色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危险到极点,可能因你这一喊,而断送固本少爷的性命。」
   
     「告诉我。」主人翁的声音变低。
   
     「你注意那个警察吗,」我说,「我发现他竟然是那个匪徒的党羽。」
   
     「什么?」主人翁毛发上竖说。
   
     「至少,他和绑架固本少爷的强盗,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快说呀,兄台!」
   
     「然而,在这一方面,你倒可以大大的放心了。只要我们把这警察一逮捕,就不难查出他们的巢穴。」
   
     「快说呀,兄台!」
   
     「现在,你先到外面和那警察周旋,让我偷偷溜出去找宪兵吧!由于这个警察的参与,我们可以确定是政治阴谋无疑了,我们要把这件事公诸世界,教世人看看那些破坏传统文化的人,是什么嘴脸。事不宜迟,别让他发现我们的计画。」
   
     「你怎么知道的,说明白些,兄台!」
   
     「你真笨,」我不得不感慨说,「没有比这再明显的事了,那个警察,一打开笔记簿,我就发现他和那些匪徒们用的是同样的简体字哩!」
   
     这一回该轮到主人翁的头往砖墙上撞了。
   
     除暴安良,维护传统,是我们有学问有道德的人的本分,我岂能因救护赵先生一个人,而因小失大。所以我仍然按照计画行事。刚溜过屋角,我──我忽然吓了一跳,怎么,赵固本少爷,我们被匪徒绑架的男主角,竟活生生的站在院子里。
   
     「我的儿啊!」赵太太正抱着他,继续她的哭号,「你怎么跑回来的呀,他们打了你吗?受了罪吗?是谁绑你去的呀,快告诉妈呀……」
   
     赵少爷困惑而茫然的连连翻动眼皮。
   
     「儿呀,」赵太太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过现在是往她自己身上抹了,「你,你,急死我了呀!」
   
     赵少爷更糊涂成一盆酱,我立刻就自动自发取消报告宪兵的念头,并且,好像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似的,踏上两步,把他们母子分开,沉住气,有条不紊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然后,我又把那一张匪徒的通知拿给他看。
   
     「这个呀,」赵少爷嘻嘻的笑了,「这是我们学校同乐会上演话剧的台词呀,」他牵住妈妈的手说,「我们的话剧名叫『魔匪』,主角是一个绅士,对于社会上的任何改革和进步,他都反对,因为他有他的哲学呀,他看准了,主张改革和进步的人,一定被人当作汉奸,当作败类,当作洪水猛兽,为社会所不容。就是幸运的逃开斧钺重刑,也会饿死在沟壑里的。至于固步自封的人呢,顶多被人骂声老顽固罢啦,那有什么关系呢?……反而,或许因为表演赤胆忠心的方法很叫座,或许因为态度上激昂的很够标准,说不定还有好处呢?你说,对吗,妈妈──有一天,他的儿子到外面玩耍,半天没回来,他竟误认为是被强盗掳了去,闹了个天翻地覆……妈妈呀,后来……」
   
     警察拔腿就走。我看出我也非走不可了,却不料主人翁已跑出来,一只手抓住帽子,一只手抓住我。
   
     「兄台!」他摸摸刚才被砖墙撞痛了的头。
   
     「怎么?」我只好收住脚。
   
     「还来得及,」主人翁看看太阳──用太阳的位置以确定时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份,「还来得及出席『反简协会』理事会!」
   
     李义守
   
     时代在变,现在是「尊师重道」时代了。报纸上出特刊,学生们开大会,大人物们演讲,连公卖局也把香烟打九折,准许每个教员「备文趋购」十包。官恩如此浩荡,使得身为师表的人,除了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外,简直还有点坐不住马鞍桥的趋势。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八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致干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八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的打量了一番,亲切的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陵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的,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的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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