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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都来自地下,走近了,看到平地陷下去一个无底的大坑,这个大坑好大,从岸的这边朝岸的那边看,朦胧不见边沿,不用说,这就是露天煤矿了。
又向前走了几步,从临界大坑的边缘向下望去,令人惊心动魄,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峡谷,又深又远,灰濛濛的乱糟糟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细看,原来是人,那些人看来像蚂蚁一样细小。他们一缕缕,一行行由坑底到坑沿,沿着一个高坡向上爬。每一个高坡上去,便是一个平台,共有几十个高坡,几十盘平台,奇怪的是,一连下了大半天雪,那么大的一个深坑,却没有一块白雪的痕迹。晓得是因为坑下热气所致。有的地方蒸腾着热气。俯瞰下去,简直是由灰色、黑色烟雾组成的地狱。看到无数人像蚂蚁一样,从坑底往上爬。柳屏山细心数了一下,从坑底到地面,正好是二十八道盘。每道盘都有二十米高,从底下的一盘到上面的一盘都要爬高,矿工们的腰弯成了九十度,他们身上背着一个硕大的柳条筐,筐里装着煤碳,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行着。柳屏山向右边较近的煤山走去,成铁冷在后面跟随。他们看清了,那些背煤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破衣烂衫,脸黑得有如煤炭,一双眼睛却是红的。煤筐将他们压弯了腰,头几乎碰到地,他们每迈出一步去,都很沉重。似乎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此时的柳屏山,默默地站在雪地上,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活着。
…
第十一章风雪(2)
…
忽听一阵轰鸣,由远及近。抬头去看,只见一串铁车首尾相连由下而上,斜着爬上来。在坑底时只有火柴盒大小的铁车越来越大,近了,柳屏山看清了,这就是矿车!原来大坑有一个斜坡,斜坡铺了小铁轨,那串装满煤炭的矿车,由一根鸡蛋粗的钢丝牵引着,铁轮在铁轨上滑行,发出轰隆巨响,从大坑底部爬上来,停在一座像山一样的大煤堆前,顷刻之间卸了车,煤山陡然升高了一些。
柳屏山对成铁冷说:
“这就是矿车了?”
“对。”
“这车是怎么被拉上来的?”
“钢丝绳的一端是卷扬机,由发电机带动的。”
柳屏山像是自语像是对成铁冷说:
“矿山要是都用上矿车该多好啊!”
成铁冷点头说:“是啊!”
“可他们为什么不全用矿车?”
“就是因为中国不能制造矿车,不能制造卷扬机。”
柳屏山说:“我们要办个矿车厂,矿长一定很高兴!”
成铁冷说:“应该是吧。”
柳屏山兴奋地说:“走,咱们去找矿长谈谈。”
两个离开露天矿,去找矿长,他们顺着大路往前走,一条小路通向山坡,看到山坡上一栋一栋,有几栋不算高大的房子,不知矿长在哪一栋。问路上的几个矿工,一提矿长,把人都吓跑了。后来在路上看到一个穿戴整齐的人,挎着篮子,就上前问那人,那人说:“找矿长请跟我来,我正好给矿长送烧鸡去。”那人挎着篮子在前,两人在后面跟着,沿着小路向前走,原来山根下有一条大路,路上拉煤的马车络绎不绝。沿着大路又向旁走,来到一个山坡,看到一溜高大的青砖房,中间有个大门,进去是一排走廊,走到走廊尽头,门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大字:矿长室。那人说:“二位先在门口等等,我去禀告矿长。”说完,推开破木门进去,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有人大声吵着:
“让他们进来不完了吗?”
两个走进矿长室,因为在外面冻得久了,进了屋子就觉得暖烘烘的。原来地中央生着一个用砖垒起的炉子,炉子跟前放着个破木箱子,箱子里装满油亮的煤块。炉子安着洋铁制作的烟囱,这间大屋子就靠铁皮烟囱散热。炉子后面有一套办公桌椅,椅子却没有人坐着。卖烧鸡的人将篮子放在办公桌的一角,掀开一个半旧的毛巾,往地上抖雪。一个黑胖子早已围上来,伸出肥厚的手在篮子里翻来翻去,最后拎出一只肥鸡,也不抬头,也不看人,撕下一条鸡腿,只管送进嘴里大嚼。卖烧鸡的人说:“矿长,有人要见你。”矿长抬起头来,看了看柳屏山,又看了看成铁冷,柳屏山见矿长一脸横肉,大脸大眼大嘴叉大板牙。柳屏山微笑着,对矿长点点头,那矿长嘴里嚼着烧鸡,嘴角流油,也不让坐,大大咧咧地问道:
“二位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江苏。”
矿长不再说话了,回身打开柜子,顺手拿出一瓶白酒来,一脚蹬着炉子沿,一手拿着只鸡腿,一手握着酒瓶,连吃带喝。柳屏山想和他说话,又不好说,只好沉默。矿长喝了口酒,咝哈一声,翻了一眼柳屏山,问道:
“你们是来买煤的吧?”
“不是,我们是想问一问,你们矿上用不用矿车?”
“什么矿车?”
“就是运煤的矿车啊。”
“你是说轱辘马?”
“对,是轱辘马。”
“用啊,我正为买不到着急呢,你有吗?”
“有。”
“多少钱一辆?”
柳屏山不晓得什么价钱,他要从矿长口中得知矿车的价钱,于是灵机一动,问道:
“你们现在用的是东洋货?”
矿长说:“对。”
“多少钱一辆?”
黑胖子反问:
“你们的车多少钱?”
“当然要比日本人的便宜了。”
“便宜多少?”
柳屏山伸出三个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每辆便宜三十块!”
“这么说你们的车每辆二百二十块了?”
“对,二百二十块!”
“你们卖的一定是西洋货,德国的还是法国的?”
“都不是,是我们自己生产的。”
“自己生产的?哈,哈哈哈哈!”黑胖子爆发出一阵大笑。
柳屏山问:“你笑什么?”
“你们想造轱辘马,笑话!你晓得要用多少银吗子?银子不说,还要有钢材,还要有技术,连郑大都督都不敢干,你们想干,真是笑话,哈哈哈哈!”
矿长扬着脖子,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笑道:
“你们想造轱辘马,简直是异想天开!”
柳屏山注视矿长良久,问道:
“矿长贵姓?”
“免贵姓徐。”
柳屏山郑重地说:
“徐矿长,我一定让你看看天是怎么开的!”
黑胖矿长停止了咀嚼,嘴里塞满烧鸡,瞪着眼睛看柳屏山,像看怪物似的。柳屏山说声“告辞”,首先走了出去,成铁冷紧跟着走了。黑胖矿长含混地说了声“不送”,接着又大嚼烧鸡,大口喝酒。两个从矿长室出来,柳屏山气得脸色发青,说:
“真没见过这样的矿长,他太看不起人了。”
…
第十一章风雪(3)
…
成铁冷说:“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吃饭,吃酒更好。”柳屏山说:“这个自然。”顺着小路来到大路,看见两个拣煤核的小孩,连忙叫住,柳屏山走向前,俯下身问道:“小朋友,你晓得饭店在什么所在?”拣煤核的小孩听不懂他的话,摇摇头走了。站在路旁等了一会儿,有一辆拉煤的马车,过来,柳屏山对车老板挥挥手大声问道:“老哥,这矿上左近哪里有酒馆?”车老板大声回答:“这里只有一个煎饼铺,哪里有什么酒馆?”见柳屏山愣着,又补充一句:“想喝酒吃肉到县城去,驾!”马车压着积雪擦身而过。柳屏山说:“看来只好回县城了。”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县城乘人的马车。柳屏山后悔不该让马车回去,他看着成铁冷遗憾地说:
“看来,我们只好步行回天成县了。”
成铁冷说:“步行有什么不可?正好练练腿脚!”
柳屏山说:“老兄,要走三十里路啊,天又这样冷。”
成铁冷说:“三十里路其实不算什么,办厂才是一条漫长的路呢。”
“说得好,咱们说走就走!”
他们看准了方向,欣然上路,天是阴沉的,天空一派灰色。矿区的道路因拉煤的车辆碾压和行人的踩踏,白色的积雪变成了灰色的。开始他们走得很轻松,有说有笑,他们由矿长谈到矿车,由矿车谈到工厂,由工厂谈到家乡,由家乡谈到了强若男。说到强若男,成铁冷眼镜片后面放着喜悦的光芒,他的话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完。走了一程,不知是累了,还是思念强若男,成铁冷的话越来越少了。离矿区渐渐远了,路面变得白了,积雪也越来越厚,走起来就不是那么轻松了。路上的积雪没过脚髁,直往皮鞋里灌,走了一阵,谁也不言语了。这条马路大概专为运煤修建的,可雪天的路上却没有几辆煤车。
路好像永无止境。看到前方有一座山,远远的横在灰色的苍天下面,好像用白纸随意剪去一个弧,贴在天上。柳屏山看了看山,低头走了好久,觉得应该离那座山很近了,可抬起头来向前看去,那山仍然在原处,淡淡的一片卵白。于是发下狠来,不再去看它,低头只管走路。但是,路是漫长的,走了一阵,两腿却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呼吸也越来越沉重。柳屏山回过头,征求地问成铁冷:
“铁冷兄,用不用休息一阵?”
“到山上再休息吧。”
他们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山冈,他们看到了裸露的山石,看到了屹立的松树,松树黑绿色的针叶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从山坡到山冈的路是最难走的。他们每跋涉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两个人走走停停,终于走上了山冈。他们大口地喘气,呼出的白气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气在帽子和衣服上凝结成白霜。
依稀看到车辙顺着山坡向上伸展,他们踩着车辙向前行走,上坡的路,一步比一步难走,柳屏山走在前面,成铁冷离他不远,紧紧跟着。将近山冈时,柳屏山有点力不从心,脚步沉重,呼吸也有点困难,但他却没有停下,咬牙坚持着,一步步走上了山岗的最高处。柳屏山站稳脚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双手叉腰,挺直胸膛放眼向远方望去,目力所及,到处是一片银白,连一个鸟的影子都没有。山顶上寂静极了,远处近处没有一点声音,时间仿佛也静止了,柳屏山猛然想起了唐人的千古名句“千山鸟飞绝,万踪人迹灭”,正是当下的真实写照。他想对成铁冷说出自己的感受,可又怕破坏了这难得的宁静。他看见成铁冷摘下眼镜,用围巾擦了擦眼镜片又戴上,然后,神情静穆地看着远方。
记得来的时刻,过了这个山冈差不多走了一半路。一想到还有一半路程,柳屏山两腿抬不起来,身子也像散了架子。他自小到大,从来没有走这么远的路。小时在家里,出门便坐船。读书时,从家里到东篱学院不过二里路远。在上海读书是吃住读书都不离校舍,星期天到外面去玩,都是坐车,柳屏山回过头来问成铁冷:
“你走过这么远的路吗?”
成铁冷没有言语,无力地摇了摇头。
柳屏山说:“我也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又走了一段路,身上没有了力气,肚子也饿了。
两个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盼望着快点到达县城。天起了风,风呼啸着从对面吹来,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向前走一步都很困难。风将原野吹成混沌一片,但柳屏山还是能够看清前面的路。也许是寒风猛烈,也许是体能消耗太大,柳屏山冷得不行。他大声问成铁冷:
“你冷不冷?”
成铁冷说:“从心里往外冷!”
柳屏山觉得成铁冷这句话说得真对。他吸进的肺里的是冷气,呼出的也是冷气。
柳屏山心里一直想着另外的一座山,只要看见那座山,就离县城不远了。他不晓得它叫什么山,但他晓得那座并不算太高的山的后面就是县城,只要看见那座山,距离县城就不远了。
又坚持着走了好久,终于看到那山了,柳屏山兴奋起来,天成县就在山的那面。它是县城的一道天然屏障,天成县的城墙就连着这山的山脚,委蛇着向西,又向南爬去。柳屏山记得出城时过了一条河,他当时从马车上望去,河水已经结冰,这在柳屏山看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江南的大河小河是终年不结冰的。已经到了黄昏时刻,北方的黄昏是短促的,何况又是冬天,抬头再看看山,山已变得模糊起来。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到底看见了县城的山了。道路变得平坦起来,风似乎也小了,依稀听到远方犬吠声,城外的庄户人家隐隐现出灯火。将近大桥,便看到寥寥有几个行人,偶尔也有进城的马车。他们走在桥上,那是一座木桥,桥很宽,可以并排走两辆马车,桥上的雪因人踩车轧而变得坚实。过桥时,柳屏山情不自禁向下看了一眼,桥下灰暗一片,没有看到结冰的河面。他们过了桥,沿着城墙向西走,不远就进了南门,也许是心情的关系,进了城就觉得温暖了许多。南门里不远的路上,停着两辆马车。
…
第十一章风雪(4)
…
柳屏山对成铁冷说:“咱们上车!”
成铁冷紧走几步,两个蹬上一辆马车。马车夫谦恭地问道:
“二位先生到哪去?”
“迎宾客栈。”
车夫摇着鞭子,喊了一声“驾”,马车快很就来到迎宾客栈。
一进客栈的门,热气扑面而来,柳屏山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再看成铁冷,只见他围脖上,帽子上挂满一层白霜。柳屏山说:“你看你……”
成铁冷看着他说:“你也一样!”
成铁冷翻身躺在床上大叫:
“累死我了!”
柳屏山说:“我也累,还饿,咱们先去吃饭。”
成铁冷躺在床上说:“实在是走不动了。”
柳屏山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好主意,让客栈的人去酒楼叫几个菜来,咱们就在房间里吃酒。”
成铁冷说:“这样最好!”
柳屏山躺在床上,大喊:
“店家来人!”
店家闻声进来,问道:
“先生有什么吩咐?”
柳屏山道:“你到酒楼叫一桌酒席,送到房间来!”
店家答应“好来”,离开房间。柳屏山摘了帽子,除去围脖,脱了大衣——一一挂在大衣架上,尔后躺在床上休息。成铁冷则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大工夫,店家领着一个人,提着大食盒进来,说:“酒菜来了。”说完,帮助抬桌子,摆酒菜。柳屏山叫道:
“铁冷兄,起来吃酒!”
成铁冷听到吃酒,一骨碌趴起来,店家已经将酒菜摆好,成铁冷看到大盘里盛的:一个稀烂的闷肘子,一只脱骨的扒鸡,一条硕大的红烧鲤鱼,一盘红亮的溜肥肠。另有一瓶白酒和四个毛菜:清炒绿豆芽、素炒鲜菇、肉炒黄花菜和鸡蛋炒木耳。
成铁冷说:“吃酒,吃酒,今天要一醉方休!”
…
第十二章罩褂(1)
…
离开天成县南下,越走天气越暖和。柳屏山和成铁冷在山东枣庄中兴煤矿逗留两天,之后到徐州的利国驿煤矿进行考察,离开矿山,柳屏山对成铁冷说:
“办矿车厂我算铁了心了。”
随后,柳屏山和成铁冷又到苏北转了一转,他们在宁河,祁祥等县转了转,看好了几个地方,在当地问了一下土地的价钱,和原来预想的差不多。
祁祥县上河湾有个船渡码头,他们乘小火轮回上海。两个倚在火轮的铁栏杆上,看着逝去的滔滔河水交谈,柳屏山说:
“苏北民风淳朴,土地贫瘠,所以田地价钱不高。”
成铁冷附和说:“那地方交通方便,水源充足,是理想的办厂之地。”
柳屏山说:“回到上海,我就着手筹备买地的款项,也给你个任务。”
“什么任务?”
“请你和那位建筑设计师谈谈,请他亲临苏北,实地勘测,按照你的设想,共同设计厂区建设蓝图。”
“并请他监督建设。”
“对。”
看到成铁冷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柳屏山说:
“你是不是在想强若男了。”
成铁冷说:“是的,可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强若男就心神不宁,我预感到她好像要出什么事。”
柳屏山忽然觉得河面吹过一阵冷风,他围了一下围脖,看着成铁冷说:
“你尽胡说,她会出什么事?”
成铁冷看着翻着浪花的河面,低头不语。
那天上午轮船来到上海码头,柳屏山说:“我们一起去吃杯酒。”成铁冷说:“谢谢你,我不想吃酒了。”柳屏山晓得他惦记着强若男,也不坚持。于是二人在码头分手。临别,柳屏山拍拍成铁冷的肩膀说:“快回去看看你的强若男去吧。”成铁冷问:“我们几时会面?”柳屏山说:“三天后到祥瑞找我。”
柳屏山回到祥瑞,大掌柜陈明远一直陪他走进他的办公室,对他说:
“昨天下午,有一个老婆婆来到商场,急着要见你。”
柳屏山惊异地问:
“老婆婆,什么样的老婆婆?”
陈明远说:“又黑又瘦,神色惶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