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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电视,我是不看的。偶尔看点“益智节目”,还是照我的定义,决定此智之益。我最喜欢看动物中的猎豹(cheetah)、印度豹,不是花豹(leopard)、金钱豹,花豹太肥了,猎豹就不会,猎豹跑起来美极了,它是速度最快的四足动物,时速一百一十公里,它怀胎三月,生小豹二、三只,小豹那两条深黑色的泪纹,起自眼睛,终至嘴角两旁,可爱极了。这身高一公尺、身长二?二五公尺、体重五十到六十五公斤的“运动战将”,它没有任何哲学,有的只是我跑得过你、撞倒你、将你撕裂。但是,凶狠之中它也友善,它是可以“雅驯”的,只看你有没有本领“雅驯”它。美国诗人惠特曼(Whitman)赞美动物,但他笨得不知道赞美猎豹,他真笨;但美国时尚杂志里偶有模特儿手牵猎豹的画面,倒颇可取。
我反倒看中了光碟,因为可以挑选我要看的,不受制于电视台。对光碟,我倒非常猎豹呢。我花在这方面的时间不多,所以要选到一点不烂的。为了好奇,也会选错。看到一部Edge of Seventeen(十七岁边缘),原来是一部同志片,我讨厌同性恋,这点和上帝一样。上帝如果不讨厌,一定造出Adam(亚当)和什么John; John; John,怎么不造男的反倒造出夏娃(Eve)?我看到十七岁的男女之恋,总觉得Edge of Seventeen的男的成熟不足,如今看到这部都是男的在“缱绻”,讨厌死了,上帝也有同感吧?
躺在热水浴里,每天不止一次。白色恐怖时代,我关在牢里,年复一年,不能洗澡。出狱以后,我在补偿、我在补偿。躺在浴缸里,或小睡、或寻思、或开卷、或卧洗,随我高兴。重要的是,躺下来就不是坐起来,所以,要加热水,是用脚打开龙头的。什么是舒服?用脚带来热水就是。躺下来,用脚来操盘生活,就是幸福。
夜里九点钟,我正泡在浴缸里,电话响了。传来急促的:“救我!大师!我是你的邻居徐太太的外甥女,快来救我!我阿姨去香港了,快来救我!”“我两分钟内就过来,你开门。”我匆匆擦了擦身体,披上浴袍。不到两分钟,已站在邻居的门口。
门开得很缓慢,门开了,却看不到开门的人。我轻轻的走进去。她在门背后。太神奇了,我看到的,竟是我家墙上油画的女人!一张动人的小脸、一张没有任何化妆的青春的小脸,清纯的、美丽的、瘦削的、苍白的、迷茫的、灵气逼人的,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我心里想着。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一模一样?画里的女人是西方洋人神似中国女人,在我眼前的是中国女人神似西方洋人。她穿的是件垂身的长袖睡袍,只露出手和脚、白白的脚。她的漂亮是整体的,整体的逼人而来的赞叹。
“在厨房。”她轻声说,怕在厨房的听见。
“是什么?坏人?”我轻轻问。
“可怕极了!”纤细的手捂在性感的嘴唇上。“在厨房送货来的纸箱后面。”
我拿出我的第二代蓝波刀。
“不是人,是一只蟑螂,可怕极了!”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像一个线民在告密。神奇又来了,这线民竟穿着和我一样的浴袍,天蓝色的。我们像是蟑螂特攻队,穿着同样的制服。
我笑了起来,把蓝波刀放在墙角,顺手拿起皮拖鞋。我赤了脚,同时看了她赤裸的白嫩的脚。
“我可以救你,不要怕。”我说。
她捂住我嘴。性感而冰凉的手。“请小声一点,它会听到。”
我点点头,还忍不住笑。
“杀蟑螂,我是专家。”我低声说。“但别让蟑螂听到。”
“多谢搭救,专家。”她低声说。“但带刀来杀蟑螂吗?”
我笑了。“你只喊救命,我不知道要杀的是什么。”
“所以,先带蓝波刀来再说?”
“没错。”
“这么有备无患,谁告诉你的?”
“蓝波。”
她笑起来了,可爱的她。
她藏身在我背后,推我到厨房,对我是厨房,对她是前线。
“不要怕,在那里?”
“在厨房纸箱,送货来的。”
“你站在沙发上等我,我来处理。”
“谢谢你救我。”
“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要放开我。”
发现一直抓着我的睡袍,她笑得好可爱。
一阵皮拖鞋,蟑螂死了。不是死吧,该是殉职。它把阴错阳差带给人类,人类用抽水马桶,裹以卫生纸,送它最后一程。
她兴奋的跳下沙发。“我帮你洗手。”她抓住我手,为我洗着手,我努力抑制着兴奋,享受着过程。但当她靠在我前面,背面碰到我,碰到勃起,那碰是偶然。但是,她会感到她碰到了偶然。
“厨房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蟑螂?”我仿佛不得不说一些话,引开我的“淫念”。
她没有看我,只专心仔细洗着,无心回了我一句:“冰河更干净,怎么会有蟑螂?”
“你说得真好。”我答道。“你了解蟑螂度过冰河期。”
“也许,你会奇怪我帮你洗手。你的手,打死了世界上的活化石,不是吗?你打死了三亿五千万年的过客。它曾亲眼看到恐龙出世,一亿年后,又亲眼把恐龙送走。它亲眼看到阿尔卑斯山脉从地面隆起、也曾亲眼看到连结英伦三岛的欧洲,也就是说,John Donne(约翰?敦)笔下的欧洲变小,只是诗人的虚拟,而你打死的蟑螂啊,却是活生生的见证……所以啊,Pilate(彼拉多)要洗他的手,表示罪不在他。你帮我打死蟑螂,我帮你清洗现场,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洁白的毛巾,为我擦手。我放弃描写她的手,它超越了任何辞汇。我失神的看着她的手,我渴望它为我手淫……
“你了解冰河期的蟑螂,你好像亲眼看到。为什么?”我还是得找话打乱我自己。
“因为我是融化的冰河。”她静静的说。
我好好奇她的答话。
“我们也来自冰河期,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谁知道那时我是什么?就说我是冰河吧,所以我在很早的年代就见过这可怕的蟑螂。”
“我想你见到刚才被冲走的那一种。”
“是的,它叫‘美洲蜚蠊’P…e…r…i…p…l…a…n…e…t…a a…m…e…r…i…c…a…n…a,比德国的大。我用‘蜚蠊’这一古典的称呼,因为蟑螂太难听了。”
“你真了不起,你用到动物学上的称呼。你用到‘蜚蠊’这种术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我在脑中不断串连可以挂上钩的知识。”
“挂钩?用什么方法?”我好奇。
“很多方法。比如说,提到‘蜚蠊’,我就用接近同音的串连方法,想到希腊名妓Phryne(斐憐),当然我也想到她的故事。Of the many stories told about her; the most famous is that of her promise to rebuild at her own expense the city of Thebes on condition that it bear an inscription: “Destroyed by Alexander; rebuilt by Phryne。”亚历山大毁了的城,斐憐给重建起来。”
“我忍不住要补充一下。”我说。“但这旧城为亚历山大所毁,新城为Phryne重建的伟大提议,并没被接受,她后来还吃了渎神官司。她的律师Hyperides发现光靠辩护赢不了官司,所以当庭解开她的袍子,露出袍子里的裸体,她立刻被判无罪,不是吗?”
“是呀。她可是model、模特儿呢,She was said to have been the model for Praxiteles’ Cnidian statue of Aphrodite。 She was charged with impiety and defended by Hyperides; one of her lovers; who secured her acquittal by exhibiting her in the nude。唉,古典的法庭多么有情趣啊,模特儿一脱光,什么罪都脱掉了。”她笑起来,点点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袍子。“我也穿了袍子,可是我没罪。”
“真的吗?”我问,“你可能犯了教唆杀蜚蠊罪。被教唆的我也穿了袍子。”我低头看了一下。“抱歉很不礼貌,你喊救命的时候,我从浴缸跳出来,所以一披就赶过来了。”
“我也是。我刚出浴室到厨房,就碰到冰河期那鬼怪。谢谢你提醒了我,教唆杀蜚蠊,我可能有罪。也许我应该比照希腊的Phryne模式谢罪,并谢谢你救我……”
“你谢我的方式有一百种,当然,Phryne式是最好的,只是你太年轻了。你才seventeen吧?还没成年?”
“我生在一九九○年的这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个月,我开始seventeen。”
“该说happy birthday!你这十七岁,最令我奇怪的,共有三点:第一、你怎么这么怕蜚蠊。第二、怎么这么漂亮。第三、你知道得怎么这么多。并且,不止于多,简直是渊博。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学到的?你才十七岁。”
十七岁眨眨眼,有点无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就知道了、记住了。很多知识好像飞进我的大脑里。”
“飞进来多久了?”
“不知道,不知道。好像飞进来一亿年。哦,一亿年是什么?我又想到蜚蠊。它是世界上第一种会飞的,不是吗?它会飞,至少比其他会飞的早一亿年。刚才你行凶打死的是那么老资格的动物。庆祝一下吧。”
她引我到餐桌边,请我坐下。转身到厨房,从冰箱拿出一个小蛋糕,十七根小蜡烛插上去,点起来。
“惊喜吧?想不到今天正是我生日,十七岁。本来阿姨要同我庆生,可是公司出了突发事件,下午赶去了香港。我正准备一个人过我的十七岁,不料发生了蜚蠊事件,一切就都变了。有点抱歉,你的问题不是做了邻居,而是要被卷入蜚蠊事件,又被卷入祝寿事件。”她说得有点凄凉,十七支烛焰在轻轻闪动。
“这是我的幸运。能够在我的冬天还没过完,就看到你的春天。我的问题是不能唱生日歌,因为怕歌声吓跑了你。并且,那首生日歌很俗气。”我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也不要许愿,也不要吹熄蜡烛,要看它蜡炬成灰,不要人工让它熄灭。”
“听你讲话,像写一首诗。”
“今晚的十七岁享受到被赞美的快乐。”
“你真的只有快乐,没有愿望吗?”
“有一个愿望,有点荒谬的,我愿我变成一种动物。或者说,一种昆虫。它的学名叫Magicicada septendecim,一般叫作seventeen…year locust,也被叫为seventeen…year cicada,‘十七年蝉’,在美国东北部特别多,它生活在地下十七年,蜕变最后一层皮后,变为成虫,再移居到树上。同一地点,你见到它是十七年后,好像只此一次。奇怪吧,我今天满十七岁,如果有愿望,做个十七年蝉吧。”
“我真惊讶你有这么丰富的知识,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闻所未闻。”
“我喜欢动物。你喜欢动物吗?最漂亮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我喜欢十七年时候美国学校女生那一种。”我话里玄机。
“原来如此,你的动物定义,真的有够宽大。”
“谢谢你赞美我。”
“喜欢动物吗?最丑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不能说,说了你会呕。”
“我忍住呕,你说说看。”
“我先描写它,你猜猜答案。这种动物,你在卡通‘狮子王’(The Lion King)里见过它、见过它们,它们跟着那坏叔叔,助狮为虐,迫害Simba(辛巴)……”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那些坏东西。它叫Hyena,是不是,中文意思是——”
“鬣狗。”
“有人翻成土狼,翻错了,土狼是aardwolf。Hyena有斑点鬣狗、有条纹鬣狗等等,真是丑得可以,你喜欢的是那一种?”她又展现了她的博学。
“喜欢那种都一样,都是丑类,就没什么好挑的。你替我选吧。”
“我替你选,C…r…o…c…u…t…a c…r…o…u…t…a,Crocuta crocuta。”
“什么Crocuta crocuta?你好像替我选了crocodile crocodile,选了两条鳄鱼。”我举起两指。
“哈,你真有趣。我说的是Crocuta crocuta,是鬣狗的学名,可是拉丁文哪。”
“我的天,你什么都知道。”
“鬣狗有三大特色,一、吃腐肉,二、前脚长、后脚短,三、女妆男装,The female’s sexual organs externally resemble those of the male。以致大家见了面要互相察看,看谁是女的或谁是男的,有趣吧?”
“女的男性化,这倒很像有些新女性。”
“你好像在唱衰新女性。”
“那一个衰字?衰字左边加上犬字旁,就是‘猿’,那可就是中文古字里的这种动物,你的Crocuta crocuta就是那个‘猿’,我唱衰了‘猿’。”
“你的学问真够好。你知道这一现代丑八怪的古代名字。”她赞美我。
“我还知道它在佛经里的名字。在‘未曾有说因缘经’里,有一章叫‘野干遇救品’,野干就是鬣狗。它被狮子追,掉进井里,爬不出来,本来等死了,却被佛祖救出来,还因信了佛法做了和尚,叫‘野干和尚’,但在外形上没剃度、也没穿袈裟,还是一脸狗样子。所以呀,走在街上,如果你看到个和尚像狗,可别小看了他。”
“听你讲Hyena这种动物,从卡通‘狮子王’,一路讲到佛经‘野干和尚’,太渊博了、太有趣了,你大师显示出来的,一是博学、二是融会贯通这些博学,再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多么令人羡慕,人类求知的出神入化,正该这样。只可惜这是你大师的绝活,一般人学不到。”
“我奇怪你这么说,你才十七岁,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是吗?在我眼里,你可是神童级的,并且横跨到中文英文,还附带拉丁文。你英文是从小学的吗?”
“是国小六年纪到美国学的。该这么说,像蜚蠊一样到了美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美国挡不住我们。像美洲蜚蠊,它们根本不是美洲的土货,它们跟最早的美国移民那条船Mayflower(五月花号)一起上岸的,美国幽默作家和演员Will Rogers(威廉?罗杰斯)说他祖先们没坐Mayflower来,而是站在岸上欢迎Mayflower的,因为他有印地安血统,所以可以这样奚落骄傲的Mayflower后代。Will Rogers一九三五年飞机出事死了,他若活到现在,你可以提醒他说:Will Rogers先生,你的祖先不但一六二○年欢迎了Mayflower,并且欢迎了蜚蠊。”
“对印地安人说来,恐怕欢迎的只是一种动物,因为白种人也是蜚蠊。”
“你大师真会说话。真聪明。”
“我不属于很聪明那种,但我很用功,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能跟神童比。神童是五公分长的美洲蜚蠊而已,小得多了。”
“蜚蠊、蜚蠊。完全不同于希腊那位模特儿Phryne。”
“我觉得,爱与美女神,你刚才提到的Aphrodite塑像,用Phryne做模特儿,太胖了。照我的前进的美学标准看,她这模子太肥了。我喜欢瘦的裸体。”
“像服装model那样瘦?”
“但不要像服装model那样高。”
“不高在走秀时显不出来。”
“可是不能老走秀呀,躺下来的时候就太大了、太长了。”
“你大师级的审美标准,自然与众不同。”
“从大师标准看来,你是最现代的Phryne。”
“我可穿着浴袍的。”
“Me too。”
“我刚洗过澡,就看到蜚蠊,就喊救命,来不及换衣服。”
“Me too。”
“多巧啊,更巧的是,我们的浴袍是用同样颜色同样ELLE牌子的。”
“You too; Me too。”
“如果突然没有了浴袍,这世界会怎样?”
“这世界会突然出现一个减肥成功的Phryne,和一个赞美眼前这个裸体Phryne的ELLE供应商。”
“真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同时穿着这种服装。并且,身上又都单纯的只有这一件,这一件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birthday suit(生日衣裳、裸体)。”
她笑起来。“你大师运用起词汇来,真是得心应手。”
“应该说,只有在你面前才有这种现象。我必须说:你是迷人的,虽然你太年轻了、虽然我不了解你。我了解的你,只是:一、徐太太的外甥女;二、台北美国学校的高中女生;三、我的邻居。至多加个四、蜚蠊恐惧者。”
她笑了。“应该加上五、大师的崇拜者。”
“谢了。”我说。“多么前后错乱,多荒谬!我在为你祝寿,竟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朱仑,昆仑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