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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捧的家在自建房前排,视野极为开阔。香捧站在自家门口看那条河,那条流过家乡的河,想家,想心事,心随河水流淌得很远很远。
哭那天回到井口,丛主席的确是给介绍了一个对象,但香捧一口拒绝了。
丛主席打开办公室门,扬臂屈膝做了个邀请跳舞的动作:“兄弟媳妇,请!”
丛主席的办公室,香捧去过无数趟了。窗台上全是花,办公桌对面是一个鱼缸。香捧假装欣赏燕鱼来缓解紧张,丛主席分析着香捧面临的形势的严峻。
丛主席说,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咱们矿工亡家属的再婚情况,普遍不好。是全民工的没啥大问题,人家有个饭碗,好的赖的,都能找上一个。难就难在你们这些没工作的。咱们从头数数,有几个明媒正娶,再组织成个像样的家庭的?不过十分之三四。其余的有男人的,不是临时搭伙的,就是让人家包着的。你的优势,一是年轻,二是漂亮,劣势,一是你有俩孩子,二是你没个正经工作。谁找了你,还不就得像个老毛驴子似的帮你拉磨吗?等给涛涛丽丽都成家立业,老驴也该下汤锅了。我看你得增强紧迫感、危机感,勇敢抓住机遇,迎接挑战。
丛主席证实了老朱婆子的话,井口领导的确是作了分工,由他负责帮助香捧尽快组成新的家庭,这是井口为工亡家属做的一件实事。
“今天你要是再把我得罪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给你提亲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呀,我有多大胆子,敢得罪你丛大主席啊。”
香捧听出了丛主席话里的话。从去年夏末秋初开始到如今,不断的有人给香捧介绍对象。给介绍的人,有小煤窑的,有蹬板车的,有掌鞋匠,有卖熟食的……香捧一概没答应,其中就有丛主席介绍的。
在那些日子里,一向和善温厚的香捧说起话来铳得像装了枪药:
“小煤窑的?大煤窑的都不行,还小煤窑的!”香捧对介绍小煤窑的媒人说。
“卖熟食的?你也想让我跟他卖熟食去呀?”香捧对介绍卖熟食的媒人说。
“掌鞋的?好哇,我们家这几双鞋不用找人掌了!”说着香捧咯咯地笑。媒人说,这人条件挺好的,不行你们见见?香捧吼起来:“好你咋不嫁给他?”
那是话吗?能对媒人那样说话吗?那时候,香捧就是这样,心烦意躁,性情暴戾乖张,蛮不讲理,不懂人情,尖酸刻薄,不可理喻,有时甚至无缘无故地哭泣起来,好像谁有意害她,把介绍人哭得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往往是,人家满有把握而来,满面羞恼而去。
“他嫂子,我老婆子从你这个时候过过,我有几句话,你得给我听听,”老朱婆子把香捧拉到她菜车边上,“咱们这种人,要工作没个正经工作,又拉扯着好几个孩子,还想找啥样的?不是当年了。嫁了个挖煤的,还说啥呀,就认命吧。咱看上的,条件好点的,人家谁要呀?就别挑挑拣拣的了。就说你还年轻,脸盘儿漂亮,花开能有几日红?差不多的,快找上一个,帮你把孩子拉扯大,对那死鬼有个交待,个人也有个依靠。再拖拉两年,啥都晚了……”
那时候,这些话香捧根本听不进去,她还没能接受自己已经成了寡妇这个事实,心里憋着一股火不知该朝谁发,总想找井口的或矿上的人问问:我那个人,好端端走的,凭啥就回不来了?难道嫁了个挖煤的,就得当寡妇吗?你们让我再走一步,事就没了吗?这些话,一句也没能说出去。但是她一直觉得事还没完,一个个把媒人都轰走,像根雷劈焦了树桩似的光秃秃挺立着用不发芽来向老天爷抗议。时间是最好的医生,现在,香捧心情变了,认命了,若再有人给介绍对象,不再是一个都不考虑。如果在以前,那天她是不会跟丛主席去他办公室的。
那天丛主席说起了一个人:本井口的,是个男的,一人来高(香捧笑),干一把子好活,去年老婆得病死了,父母早已入土,孩子都已长大,没啥累赘,两室楼房,结了婚绝对你说了算,对涛涛他们也差不了,年纪也算相当,估计那头没啥问题,就看你的了……随着丛主席的描述,香捧眼前浮现出个人,名字不知道,外号叫周勺子 (井口所有姓周的外号几乎都叫周勺子),四十七八岁了,满脸红疙瘩,五大三粗的,也是个采煤的。听刘素改说,他老婆得的是乳腺癌。
丛主席说他名字,香捧说她知道;丛主席问咋样,香捧说:
“整天喝得跟个醉妈似的……”
“没了老婆他才贪的杯,你过了门,他还敢喝?”
“岁数也大……”
“大什么大,男比女大好,十岁八岁的都不算大……”
丛主席还说了很多,香捧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她对周勺子的长相不算怎么反感,而什么好喝酒啦、年纪大啦,也都是借口。致命的原因只有一个:周勺子是个井下工人,而香捧不想再找井下工人,她不能想象再承受一次失去男人的痛苦。
只是无法对丛主席实说。
丛主席渐渐地不耐烦起来,还拍了桌子,最后把香捧赶出办公室。
“往后你啥事也别再来找我!”丛主席把亮亮的脑袋伸出窗外说出的这句话,还在香捧耳边回响,她从没看过丛主席生这么大的气。
又一次把丛主席得罪了。
但香捧并不后悔。
依旧是天天去上那个班,两三个人干着一个人干都闲半天的活。招呼“走啦走啦”的那个人,送来了一百二十元钱,说是矿上给、的超产奖。怕遇见丛主席。丛主席却像啥事也没发生过,虽说还绷着个脸,可一张口还是兄弟媳妇长、兄弟媳妇短的;一天,又把个汗津津的秃脑袋探出窗来,递给了她一张绿卡,说这是工会发奖剩下的,“是一个锅,你去把它拿回去吧。” 天天盼着有个媒人敲门。媒人却都像钻进了耗子窟窿,一个也见不着了。夜里,睡不着觉;在大衣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盒贵山抽剩半盒的香烟,想也没想,就点上了一支,几口就抽醉了。
五月,回了一趟老家,见了一个人,原来的同事,丧偶时间不长的小学校长。是母亲催她回去的,母亲天天为她的事唉声叹气,人家校长的媳妇还没咽气,母亲就盯上了。别的都好说,孩子无法接受,校长说你看我这还有好几个呢。母亲替她着急,说要不,我给你带着涛涛他们。香捧惨淡一笑,匆匆离开。
远嫁的女子没有故乡。一些熟悉的人死了,一些浓烈的感情淡漠了,满街跑的孩子—个都不认识。贵山更惨,老家已经没他什么人了,说起话来,有人竟忘了村里曾有个当过兵复员后又去矿上当了工人的丛贵山。老家只在梦里,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村口大石台上坐着一个老婆子,回去的时候说“你又胖了”,走的时候又说“你又胖了”。香捧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她说的你是谁。
没死没淡的是绿色,又漫山遍野铺展开了。
……院门明明是关着的,不知贵山怎么就进来了。香捧一抬头,看见了窗外贵山支自行车的身影,好像还有饭勺在饭盒里晃动的响声,清脆而欢快。东边院墙投下的阴影退到猪食槽子边了,爬上墙头的倭瓜蔓子阳光下绿得透明。香捧就想,贵山他这是下零点班回来了。结婚这么多年,说不清有多少回,贵山下零点班,都是这个时候回来。往往是心里开始想:贵山该回来了……还没想完,院子里就响起了清脆而欢快的饭勺碰饭盒声。一听到这响声,香捧的心就踏实下来。
香捧扔下正织着的毛衣,赶紧下地收拾饭,贵山是个急嘴子,下班进家就要吃饭,一时不等。掀起帘子到外屋一看,铝锅盖上冒着热气,原来饭早做好了。饭还没做,怎么就做好了呢?香捧没有深想这个问题。
就在里屋门口,香捧真真切切地看见,贵山进了屋,迎面朝自己走来,满脸是笑,挺喜兴的,脸还是那样的黑,牙还是那样的白,穿件带隐条的白衬衫没扣扣,甚至还带回来一股洗发液味,贵山每天都是在井口洗了澡回来。
香捧接过饭盒放下,伸手挑起帘子,闪开身子,让贵山先进屋,自己也尾随着进来。贵山在炕沿上坐下,一只手“啪”的一声拍了一下炕。听到那声响,香捧的心一下子慌了。不用问香捧也知道,贵山又开支了,那声响,是贵山把开支的钱拍在了炕上。响过之后,贵山就要说出那令人耳热心跳的三个字了。这是贵山要做那事的宣言,这么多年,总是挂在嘴头上,直言不讳,意思是香捧把自己的身子像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拿给他。刚结婚的时候,住在老家,贵山跟个大闺女似的,一句粗话都不敢说。自从入上户,搬到这矿上的自建房,贵山就不是贵山了,现原形了,粗野得很,第一次听贵山说出那三个字时她又羞又恼,骂贵山不把自己当人,坚决地把他推到了一边。时间长了,慢慢香捧才体味出,贵山也没有啥恶意,不过是说白了些,也就不再计较,任他爱咋说咋说了。
贵山果然是又说出那三个字了,而且正在脱衣服。香捧真真亮亮地看见了贵山那身白白的腱子肉。贵山脸色黑,身上可不黑。香捧的那种欲念,不知道藏在哪里,立刻像火一样,被贵山的裸体点燃了,“腾”地燃烧起来,身子酸软,口干气粗。每回开支,贵山都让把自己拿给他,香捧就把自己拿给他。大白天做这事,开始时还怕人说不正经,一来二去的也不想那么多了。嫁了个采煤工人,男人三班倒,夫妻生活上没规律。贵山下了班,不管白天黑夜,想要就要。香捧的身子是贵山永远也游历不够的风景。香捧从来是想要就给。这不仅仅是因为要靠男人吃饭,香捧的潜意识里头,还有一种别的东西,使她觉得自己想不想要也要给。那回香捧下井参观,亲眼看见男人就在那种地方干活,心疼的泪水一路没断。自那以后,贵山一回来,香捧就觉得特别亲,久别重逢一样,顿顿都加一个菜,自己不想要也愿给了。而现在,香捧真的是也想要了。环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不知衣服什么时候已经脱掉,也是光光的了。贵山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的光身子看。镜子里,她的乳头翘了,脸色红了。尽管是多年夫妻,还是有些羞怯,问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些,太没成色了,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这样不管不顾了。她有意无意问一句今天班上干的啥活,贵山坏坏地说了两个字,令她想起贵山在掌子头抱着那个叫锚头的东西把一根长钎子杆打进煤壁去的情景。本来是想缓解一下紧张,却不料招来贵山致命的挑逗。两个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窗户开着,院门开着,谁也没想到去关上,竟什么都没顾忌。她是那样急切,那样主动,而贵山却显得有点机械、笨拙,使她越来越觉得没着没落了。快呀快呀……她无声地呼喊着,那样急迫。她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扩张、膨胀,最后实在抑制不住,听任一种美妙的爆炸,把自己送上了云端,灵魂像焰火的无数个亮点,缤纷溅落……
跳上一辆招手车,跨过河,十五分钟不到,香捧来到了山下的县城。
去年还满城转的板车现在已无迹可寻,全换成了漂亮的白色招手车,转遍全城收费一元,而且让停就停。香捧坐在车上,半个小时转完了半个城,越转心里越空。听说,蹬那些板车的都是下岗工人,板车不见了,那些蹬车的下岗工人呢?他们里头,曾有一个人,媒人提起过,令香捧半宿辗转反侧,后悔不迭。
下了车,付了一元硬币,放弃了对板车“司机”的寻找。
路边摊上,食品一条街的店铺里,站着一些卖熟食的人,一张张脸油汪汪的,和他们面前摆着的熟食—个颜色,大部分人手也都胖起了坑。女的三停儿占一停儿,去掉不算,男的去了太老的和划、的,三四十岁的七八个人里头,形象上神情上实在不能容忍的有四五个,剩下的都看不出像没老婆的(其中三四个身旁就站着像他老婆的女人)。那么,去年媒人说的那个人呢,那个四十三岁、个子高高的、一脸和善的卖熟食的人呢?跑得浑身是汗的香捧停在路边一棵树下,手搭凉棚,眯起眼睛,不知道看着哪个方向,一脸迷茫。
现在,香捧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掌鞋的人的考察上了。今天的工作,香捧启动的是先难后易的方案。她最想找个合适的下岗工人。蹬得动板车,说明他体格好,也天天都有些收入。把卖熟食的排在第二位,是贵山的口味使然。这些年,贵山在家里喝的酒,几乎都是就着熟食喝下去的,因此香捧对卖熟食的没有反感。掌鞋匠给列在最后,是因为香捧的内心深处,还残留一点不健康意识,认为干那种活的低贱。而现在,她的这种意识淡薄多了。媒人对那个掌鞋匠的情况介绍得比较具体:那个人是开店的,不是摆摊的;有那么一点点瘸,不是很瘸。媒人还告诉了那个人的姓名,可惜香捧忘了。不过,有了这些信息,香捧找起来就方便多了,所有的在户外掌鞋的统统忽略不计,几乎是按图索骥,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全城连掌鞋带开鞋店的共四家,店掌柜的,头一个是个女的,第二个是个瘸得厉害的,第三个看上去像,出门又进了第四家,一看也是个女的,忙转回头,来到第三家门外,抬头一看,“五洲鞋店”,四个大字新新鲜鲜,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去年媒人没说他店有招牌,心想这必定是了。
店门是开着的,香捧上了台阶,脚还没迈进屋,就传出了那个男人热情的招呼声:“快来,那有小凳,坐!”香捧进了店,看见那个人的对面,坐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膝盖上一只脚在雪白的袜子里挖挠。
所谓“五洲鞋店”,铺面仅是一间房子,只有两个货架,上面的鞋不如鞋垫多。和所有的掌鞋店—样,屋里弥漫着一股皮革味道。香捧没坐,装作打量着小店,用眼角余光,扫了那个人两眼。只见他毛发很重,眉毛和发际离得很近,牙齿生得算白,衬衣领子也还干净,个子不会太高,年纪五十左右。不知怎么的,有了这些印象后,香捧那颗有些悬着的心竟放下了一些。
“怎么了,鞋,钉?缝?”背后传来那个人的问话。香捧转过身来,发现干部模样的人已经走了,便在干部坐过的小凳上坐下,说:“钉个掌吧。”
那个人接香捧递过去的鞋时,眼睛像刀子似的飞快地剜了香捧两下,随即笑了,顺手扔过一盒烟来,“等着也是等着,抽根烟吧。”
香捧一愣:他这是一般性的礼节,还是知道自己抽烟?“我不会抽烟……”
那个人笑了:这你可瞒不了我。香捧着起急来,表白自己真的不会抽。从这天开始,香捧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抽烟。
那个人没再让,笑了笑,埋头摆弄着鞋,问:“孩子们都上学了?”
他怎么知道涛涛他们上学了?香捧心生疑惑,但只是“唔”了—声。
店里又进来了人。那个人同样热情地和来人打着招呼。说话间,两只鞋掌已经钉好,让试试。香捧鞋穿在脚上,踩了踩,就扯过包来,扯出一张五块的,递过去。那个人连忙伸手来挡,说“拿着吧拿着吧”。香捧又是一愣,脑子不够用了,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断定无论如何,没有接受这种恩惠的道理,就又递过去,说辛苦半天了。谁料那个人比她还坚决:“你一个人拉扯着俩孩子过,不易,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快走吧。家里要还有别的鞋要弄,明天拿来吧。”
拿着钱的手僵在空中,心中是说不出的尴尬和疑惑。而那个人却像早把这事忘了,跟新主顾说着什么。若再给,就显得给的人太小气了。“那就谢谢啦……”临出门时香捧这样说了一句。回家的路上百般回味,都觉得说得不得体,仍然没有摆脱被动和窝囊,甚至没有维护好自尊。
但你又说不出人家啥来,你能说人家有什么恶意?半宿半宿地回忆种种细节,盘点对那个人的总体印象,天快亮时有了一些模糊的结论:如果比作判作业,满分为五分,则该生的得分,可定在三点五至四分之间。
可以肯定地说,那人对自己了解。他是怎么了解的呢?不是去年通过哪个媒人,就是厨围有那人的熟人。事是黄在你这头的,人家对你不仅没有怨恨,还主动地表示了善意。这样的人,应该说还算是善良的吧。
那人让你明天拿鞋去修,是什么意思?香捧接着想这样一个问题。说是拉主顾,人家又没要你的钱;说是客套,又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这两样都不是,那是什么?香捧隐隐地在心中作了一种认定:那人想再叙前缘。最后那句话是一种暗示,就像菩提禅师要传给孙猴子本事之前也作过某种暗示一样。
连忙起炕找出几双该修和快该修了的鞋来。
早晨送走了孩子就想送去,又一想这也太那个了些,你怎么了,这么忙着去见人家,太不值钱了些吧。上了班,总算对付了一上午,早早地跟队长请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