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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刘妍在十二小时之内,接了苏云峰前妻家三个电话,因为电话,她挨了苏云峰两个嘴巴,一个是早上,一个是晚上。早上的嘴巴是因为刘妍骂了苏云峰的前丈母娘。前丈母娘的电话刚撂,刘妍说,真是怪了,这年头,这男人也弄不清他到底得意哪口儿,别人都是搞小姨子,你可倒好,专搞丈母娘。
苏云峰那从没练过抽人嘴巴子的手,出手还挺利索。一下就把刘妍打闭了嘴。
晚上,苏云峰下班回来,刘妍说,这日子不能过了!接下来,她没管苏云峰的前丈母娘叫你前丈母娘或你儿子他姥姥再或你前妻的妈,她把这些都省略了,她说那老婊子又来电话了,叫你今晚必须去一趟。
苏云峰说你骂谁,你再骂一遍。
再骂一遍我不敢呀?!她不是老婊子她总往我家打什么电话呀,她一个丈母娘,一个离了婚的丈母娘,却给你织什么毛背心,她疼得着吗?!要是真对你好当初我见你时,你怎么穿得像个要饭的。现在来献殷勤,贱不贱得慌啊。还叫你晚上必须去,这话像个长辈人说的吗?我看这纯粹像不会撒娇却硬耍贱的老娼妇。我都怀疑她是不是你的丈母娘。去吧,去就别回来,前妻,丈母娘,亲儿子,好好乐吧。刘妍边说,边一扭一扭走到了床边,她两手抱后脑勺,一仰身,就倚在了厚厚的枕头上。
苏云峰的全部愤怒都转到了他的胳膊,直至左手掌,刘妍那仰好的脸,好像正是给这只手准备的。可惜由于苏云峰被骂急了,他的手掌扇得偏离,前指尖落在了刘妍的外眼角上,后掌跟儿则全部掼到刘妍的耳廓上。刘妍一翻身,虾一样弓起,两手紧紧地捂住了脸,竟一声没吭,在那弓着。
其实现实生活中,扇耳光已经像拍肩膀握手一样司空见惯,男打女,女抽男,老扇少,少掴了老,差不多每天,每个单位,每条大街上,都在发生耳光暴力。稍有不同的是那被掴了耳刮子之后的反应,多数挨了耳光的女人,都是冲天大嚎,请求男人你打死我吧;要么就扑向男人,拚命抓挠,来个你死我活。可是刘妍没有,刘妍在苏云峰早上打过她那个耳光之后,一下子就安静了。只是看了苏云峰一眼,那一眼是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云峰没法确定,反正是她闭上了嘴巴,去洗脸画妆准备上班去了。
晚上这一掌,虽然表面上的效果相同,好像也安静了,可是苏云峰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刘妍好像哭了,虽然没有声音,可她那一耸一耸的后背,和一拱一拱的屁股,都说明她在靠全身的肌肉紧缩,来使劲封闭她泪水的流涌,包括声音。苏云峰想了想,走上去用刚才那只手,轻轻搬了搬刘妍的肩膀儿,没搬动。
苏云峰又动了动她的后背,后背也还是背着。
苏云峰又去动她的腿,刘妍像个技艺高超的跆拳道手,一脚就把苏云峰踢开了。
不识抬举。苏云峰说着,抓上一本书,坐到桌前,看书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刘妍不再弓着,她趴了下来。又过了半个小时,刘妍两手依然没有离开脸,她捂着脸,又仰躺过来。再过了半个小时,刘妍从手指缝儿里,看到苏云峰像公园里的劣质雕像一样,还坐在那里看书。刘妍终于母狮子一样,一跃而起。也不知她是怎么把苏云峰的腰带就变成了她手里的皮鞭。把我打没气了,你倒坐这看书了。你今天再打我一个试试——刘妍的泼悍,铸就了她的英勇,她疯了一样,不要命了,连哭带骂,她的皮鞭抡得苏云峰节节败退,苏云峰边退边说,你真打呀,你真下死手哇,我刚才不是哄你了吗?是你踹我不让我哄你的呀。再说你看看你,都骂了些什么话呀。刘妍披头散发,她的愤怒和疯狂使她所向披靡,打起人来力大无穷。她说我就骂你丈母娘两句,你就早上打我一耳光,晚上又来了,真是让你打惯了,还上瘾了呢!为了那老骚婆子,你打得我这眼睛现在都一串串的金圈儿,还有耳朵,灌了半桶水一样,快聋了。她那么坏,不该骂呀,天天搅,这日子还能过吗,我就骂了两句,你一掌就把我眼睛打残了,你的手这么黑。今天我让你打——刘妍又一皮鞭过去,打失手了,她是朝着下三路去的,可苏云峰突然一蹲,鞭子抽到了他脑袋上。
苏云峰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刘妍还算有勇有谋,她也干嚎起来,边嚎边上去抱住了苏云峰,责怪他躲什么躲,我还能打死你呀,你以为我真舍得打你呀,你要是不动,我也就打你屁股两下,可是你看你那样儿,像要杀你似的,东跑西窜,哪像个爷们儿,你的胆儿怎么就那么小,要是真那么小你怎么打起我来胆又那么大,手还那么狠,我的右眼睛快瞎了,耳朵也快聋了。刘妍说着掰开了苏云峰捂住的脑袋,额头上面隆起一个大包,还洇出了血。这时的刘妍真的很心疼,她一下子疼得泪如雨下了。
苏云峰直到这时也才看清刘妍的眼睛,刘妍的右眼,白眼睑全部充了血。
苏云峰不哭了,他抱起刘妍,放到床上。刘妍却又一次跳到床下,请苏云峰上床养伤,由她来做晚饭。她说她没事。
第二天,太阳又升起来了。苏云峰休班,坐在桌前看书,刘妍也没上班,她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节目没什么意思,刘妍用手捂着那只受伤的眼,开口说话了。
老苏,你说咱们要是一辈子都不去登记,就这么混着,能混到老,咱不也成了人家萨特和波伏娃?你真伟大。
苏云峰知道这是刘妍又在挑衅,讥讽他不肯花钱娶女人,白捡个媳妇。所以他没接茬儿。老苏,现在我可明白了,你是个爱情的携带者,你是精神至上的超人。你这样的人应该去人家美国生活。人家那里的男女关系可是一分钱都不用花,全是自愿。只要身手好就行。你去了那里会如鱼得水。
你什么意思刘妍!是不是想找茬打架?一天不打都难受是不是?看一会消停书都不行?!
你想消停,你消停得了吗?昨天因为什么你把我眼睛打残了,我现在看电视根本就看不了,眼角总是冒一串串的金葫芦圈儿,要不是那老婊子老来搅,你能把我眼睛打成这样?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离了婚还整天勾勾搭搭、粘粘糊糊的男女!
有本事你也勾搭呀,怕是人家不理你。你还有儿子,那人都不来看你,让你连影都抓不着。你要是好,那人能那么狠心?光给点钱就完事儿?还说人家抛弃了你,我看就是被你这个又泼又悍的母老虎给吓跑的!
苏云峰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刘妍从床上蹭地跃起,飞身来到苏云峰的眼前,用抱着的枕头当武器举起就砸——好好好,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苏云峰连枕头带刘妍一块抱住了,他知道这一下说到了刘妍的心病上,一边往床上送刘妍,一边小声安抚说你不泼,也不悍。
刘妍躺到床上说,哼,你好,你好你老婆能跟你离婚。
是,我不好,咱们谁也别说谁了。
苏云峰又坐回到原位去看书。坐了一会儿,看刘妍没动静,知道刘妍还在生气,就把自己挪到床边来,坐到了刘妍的身边。
刘妍还是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苏云峰把电视关了。别动,我还看呢!刘妍用屁股拱一下又坐到床边的苏云峰。苏云峰没有起身。他说别生气了,我也不看了,我给你讲讲刚才书上的一段话,你听听有没有意思。
书上说,在古代,那些结了婚却几年都不生育的妇女,要由丈夫或婆婆带着,跋山涉水去各大仙山拜佛求子。回来后,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灵验,肚子里都有了种。但是在求签和拜佛等等一系列活动中,男人或婆婆都要回避,他们是不能跟进去的。后来有一本书披露其中奥秘,人们才知道在各大仙山,每一个寺院,都养着无数精壮的和尚,是这些和尚们帮了忙。那些又得子又尝了乐儿的骚娘们,可高兴坏了,回来后个个守口如瓶,从不说她们是怎么有的孩子,如果没怀上,隔一段还去……
哈哈哈哈——闭着眼睛的刘妍哈哈大笑起来,她那个乐啊,而且是努力地乐,拚命提高笑的分贝,笑得苏云峰震耳欲聋,还在床上翻身打滚地乐。苏云峰明白过来了,他想起跟刘妍吃饭时,曾说到过他儿子的来历,可是——苏云峰的脸气得通红通红,他一把推开了刘妍。
推我干什么?我又没去过仙山。我也没找和尚乐过,更没让你帮别人养儿子,你瞪我有什么用!刘妍绕过苏云峰,想去拿那本书。她说这本书太有意思了,我看看我看看。
苏云峰一把打开她的手,抄起那本书揣进怀里,起身摔门离去。
刘妍嗷地一声哭起来。
日子过得忽东忽西,白天和夜晚差别太大。刘妍想起了从小到大所读过的文学作品,那么多讴歌光明,企盼太阳的。可刘妍现在,是多么害怕白天的到来啊,每一个白日,都可能发生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所有难题,也都是白天找上门来。白天的每一小时,都活得那么提心吊胆。光明,太阳,它是什么好东西呢?哪有夜晚这平平静静的日子好过呀。
电话里又传来消息,苏云峰的儿子病了,苏云峰有几个晚上没回来了。刘妍有一天去了医院,她想做做良母的样子,可是病床旁,苏云峰这个慈父在低声啜泣,为儿子身体上插了那么多管子而疼痛,前妻则偎在苏云峰的身边,摸着儿子的手。那个被刘妍叫做老婊子的姥姥,也守在床边,低声劝说女婿喝杯水,没事儿的。刘妍只好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家。
我也要好好管管我的儿子了。刘妍去了母亲家。
十一
一个时期以来,刘妍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白金钻戒,曾长时间地刺激着苏云峰的眼睛,直视那枚戒指,比直视太阳还难受。刘妍自己不可能买这么贵的钻戒,没有哪个女人手上的这种东西会是自己买的,这就像男人的内衣,领夹,自己买的实在不多。能送刘妍这么贵重礼物的人,能是女人吗?!肯定不是。刘妍又不是什么女领导,有人巴结她,给她行贿。她在报社里小白丁一个,也就是写两篇破稿子混碗饭吃,同事之间没有人会给她送礼。给她送东西,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贪她那点色。所以苏云峰一想到这,总是戛然而止,轰苍蝇一样用手在脸前扇扇风,意思是告诫自己别想了,别想了,要是真有男人的骨气,就给她劈手撸下,扔了,扔得远远的,让她找不着影儿。
可问题是扔了后,那手指的空白处是要填补上的,不然刘妍这头母狮子也不好惹。可是别说钻戒,就是个白金黄金,目前也买不起啊。儿子那突然得的病,确诊不了,过些天还要上北京,那笔钱还没处找呢。他知道刘妍看到他们那一幕伤心了,也生气了,才敢把这种东西戴出来,她原来的手指,一直是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现在戴出这个,是在给他添堵,向他示威。唉,睁一眼闭一眼吧,装看不见算了。
苏云峰每天的目光,总是力避太阳一样,回避那只手指。
除了手上,苏云峰也尽量不看刘妍的脖子,在那里,也新添了一条可疑的项链儿,苏云峰每看到那条项链儿,他不但恨女人,他更恨这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就往脖子上一戴,让男人气个半死,多操蛋啊。
坦白地说,在和刘妍同居的日子里,苏云峰没有给刘妍买过一件时装,一件首饰,倒是刘妍给他打扮得不再像个进城的民工了。由于苏云峰的能说会道,甜言蜜语加上俏皮话,有一大段时间,刘妍几乎已经忘记了金钱的问题。这不能不说有时候甜言蜜语比金钱更奏效。他的威力会在一定时期内和金钱取得同样的效果。
可是苏云峰的儿子病了以后,他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近一个月过去了,苏云峰每次回来,都垂头丧气地告诉刘妍,孩子的病更重了,需要筹钱,一大笔钱。苏云峰没有向刘妍开口,但是他希望刘妍能主动把她的存款拿出来,支援他一把。
刘妍听了几次,都没有说话。她在心里说,苏云峰,我不欠你的,我已经给了你很多,而你一分钱都没给我花过。你儿子的事,应该由你来管。要是你有了病,花我钱还差不多。我那点钱,是我一点一点攒下的,我要供我儿子上大学和我养老的时候用,给你儿子,我真的舍不得啊。
金钱面前,人都变得冷静、无情了。苏云峰儿子有病以来,因钱的问题,苏云峰已经很久没有发过情了。夜晚两个人就像两个影子,无声无息。刘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抱住他的肩膀耍个没完,两人见了面,竟像同事一样,点点头,都不用费话了。金钱使男人阳痿,女人绝情啊。
苏云峰回来的日子更少了。良母当不成,贤妻也要下岗了。
这天,刘妍经过思想斗争,她改变了主意。她从存款里取出了五千块钱,包好,决定给苏云峰送去。不然,这个家就又要散伙了。没有了男人,有钱有什么用呢?到时候就跟苏云峰说,她仅有这么多钱,都拿来了。
到了医院,没有人,孩子也不在了。刘妍的心咚咚狂跳起来,难道出事儿了?要是那样苏云峰可恨死我了。刘妍自己也开始后悔不肯拿钱。她放下自行车打的来到苏云峰的住处,轻轻推了下门,门就开了。
在那张破木板的床上,坐着苏云峰的前妻和儿子,在吃苹果。苏云峰一头汗水,在厨房做饭。看刘妍来了,苏云峰像招呼邻居一样,说,来了,有事儿?你先坐。
刘妍的眼泪哗哗就气出来了。
苏云峰擦干了手,进屋说反正这也没外人,我就当你面说吧。刘妍,你别哭了,为了孩子,你也回去找你的前夫复婚吧。没办法,你说得对,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我这孩子毛病太多,你很难容他。他这次有病,如果不是他妈帮我照顾,现在这孩子恐怕早完了。刘妍,你别哭了,想开点。
刘妍说我这不是拿来了五千块钱,给你儿子治病用吗。
不用了,他姥姥给想办法了,你这钱不用了。
刘妍的眼泪又像冷汗一样,哗地落下来。她慢慢地站起身,极力想坚强一些,可她的脸上,还是止不住雨水般的淌成一溜溜儿。苏云峰试着扶了她一把,她才收住了险些迈进厕所的脚步。
出了苏云峰的家门,刘妍的眼泪更汹涌了。她没有打的,而是走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医院,在那一片一片的车子里,她很费力地找到了自己的那辆。她哭得泪眼模糊,只能把手伸到包里摸,摸钥匙。收费的老太太以为她在掏钱,向她说不要了不要了,刘妍也没说谢谢,推着她的自行车,一路向前推去。看着她的背影,老太太同情地跟另一妇女小声嘀咕,这是谁家的女人啊,哭成了这样也不管?
推着自行车,刘妍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向王玲玲家走去,她想告诉王玲玲,她是给苏云峰送钱去的,可是给他送钱,都没送上,苏云峰又跟他老婆过上了。
她还想问问王玲玲,现在的人,结婚离婚,怎么就像进出了一趟卫生间那么容易啊?快得让人还没系上裤子,一切就完了。
可是到了王玲玲家,刘妍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停地哭,没什么声音,就是脸上江河奔流。王玲玲把她按到沙发上,让她坐下,然后给她拿了块热毛巾,敷到她脸上。她的泪水,一会儿就把热毛巾变凉了。
王玲玲又给她递了杯热水。
刘妍也没有喝,还是哭。
王玲玲叹了口气,双臂抱肩来到窗前,自言自语,也是劝慰刘妍:男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想开点吧。
2002年夏完稿于河北
落花成实
柳 静
柳静:女,现居烟台,近年开始写作,本篇是其中篇处女作。
1
三十岁的时候,我成了一个离婚女人。其实在这之前,我的婚姻一直处在有名无实的状态。尽管我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名分这个问题对我还是很有影响。没离婚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生活,却没有特别的感觉,一旦离了婚,我立刻在身体和感情上感到饥渴。许许多多个寂寞的夜晚,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喝下大量的酒,但这一切并不能滋润我的身心。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我感到自己是一株植物。自然界里植物的品种很多,大到参天大树,小到狗尾巴草,如果是鲜花一朵,即使插在牛粪上,也还是能引起注意;如果是小麦玉米,大旱之年也有可能得到灌溉,可是还有许多植物,既无观赏价值,也无使用价值,只能暴露在天宇下,任凭日晒风吹。我现在就是这样一株植物,没有花朵,也没有果实,正在逐渐失去水分,连叶子都舒展不起来。这样的想象让我恐惧,我决定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南方,重返故乡那座海滨城市。我是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如果我的生活出了问题,只有回到这里,我或许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