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也不再怕看见人,因为人都是圆的。
我不再怕笑,因为笑是圆的;我大笑,我发觉我的笑声圆得有趣,我再笑,笑声套着笑声,小圆套着大圆,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满。
后来我看到你,你是圆圆的,我认不出了你,于是你说:
“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你圆圆的嗓音,我知道是你,那么你也存在这里?
忽然大家都说我疯了。你也那么说。
世上没有人了解我不是疯子。
我靠在桌子角上,你说:
“桌角陷进你皮肉里去了。”
桌子是圆的,你竟不知道!于是我更加用劲靠,我要证明桌子无角,它是圆的。
血!
我要看看自己的血,它可是圆的?不错,它是圆的。
我哈哈大笑,我要你们也笑。一切的笑声都是圆的。
许多人都笑,而你不笑,你在圆圆的笑声中一层一层滚着出去,你实在圆得有趣。
于是你带着许多圆圆的动物进来,伴我进圆圆的车子,车子在路上走着,我马上发现,原来这里的街道人物都是圆的。
于是我的心泰然,既然什么都是圆的,生与死不会不同,天堂与地狱不会两样,我笑你们真傻。
但是傻同聪敏有什么两样,都是圆的。
我泰然静默,欣赏一切圆圆的世界。
我感到头晕,头晕不过是一种旋转,在旋转中一切形状都变成圆的了。
然则世界原是方的,就因为我的头晕又变成圆了么?
我问。于是你说:
“可怜的孩子,是的,你病了。”
这样,我就进了疯人医院。
我一句话都不说,我一直想着到底是头晕,所以天地万物成圆旋呢?还是天地万物变成了圆旋而使我头晕的呢?
我一直在想。
我听凭圆形的动物们在我身上探寻。我想反正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在旋转,圆圈地在旋转。我想,到底是因为头晕,所以天地万物变成圆圈旋转呢?还是天地万物变成圆圈旋转而使我头晕的呢?
于是我看到窗外,窗外一切都是圆的。它们本来是圆的呢?是因为在旋转而圆的呢?还是因为我的头晕而变成圆的呢?
我马上看出这不是我的头晕,而是因为地球在旋转;即使是因为我的头晕,那我的头晕也因为地球在旋转我的头晕既然是因为地球旋转,那么你们的头也在地球上面,为什么你们不头晕呢?
我知道你们是没有知觉的,所以你们相信了世界有不同的形状。
于是你们都说我疯了。
我想到地球在旋转,我就想到了太阳系在旋转,我知道无数的星云都在旋转;晚上,我看到满天的繁星,我知道它们个个在旋转,它们自转还在外转;整个的宇宙只是一个旋转的个体。
黑暗是旋转,光明也是旋转:一亮一暗就是一种循环的旋转。冷是旋转,热是旋转,一冷一热,春夏秋冬也是一种循环的旋转。整个的时间就是循环的旋转。
假若我是疯的,这宇宙就是疯的。
因为宇宙是大圆套小圆,小圆绕大圆。
他们来为我打针,三个白白的圆体。
“不要动,不要动。”我说:
“地球在转,你怎么能叫我不转?老实说,你们哪一个不在旋转?”
他们不理我,我听他们打,我说:
“原来叫我可有多一滴圆圆的个体在我的身体内旋转。”
一个圆脸笑了,我也哈哈大笑。这个圆脸有两颗圆圆的眼睛在旋转。
还不是那一套。
你于是带一个有胡须的圆脸进来,你说他是一个有名的医学家。我就问他:
“人是不是圆的?”
他没有理我,我再问,他还是不理我;他的胡须触到我的胸部。我忽然发觉胡须竟不是圆的。怎么胡须不是圆的呢?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思索了一星期,一星期内我睡在圆圆的床上,我静静地躺着,我听凭宇宙旋转着,世界旋转着,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我的思想在胡须上旋转着。
十五
我开始想到原子,我开始想到电子,我开始想到质子与中子,诸凡物理学所启示的是一切物理的终极,不过是圆圈旋转的排列,所有外表的形状,仅仅是人间的组织,那么我何争执于外表的形状,而受忌于人们所自信。
一星期后我起来了,如今我看到的世界又变成固定的形状。我从圆形的动物中分出了病人,医生与护士,我在桌子中分出了四方与长方。
我又认识了你。
但是我可清晰地看到,一切构成你们的原子与电子,都在你们的内部旋转。
而你们竟不知道。
你说我的病好了许多,我知道这只因为我的观点附和了你的观点,你们讨厌一个观点异于你们观点的人,你们要把他当作了疯子。
你说,如今可以请传道师同我谈谈上帝灵魂的问题了,我说这正是我可怜的生涯所需要的。
传道师告诉我人类的原罪,告诉我救世主耶稣的呼召,还告诉我天堂炼狱与地狱,于是告诉我爱,告诉我仁慈;还告诉我创世纪的故事,告诉我一切地球万物都为役于人类而设,它们都没有灵魂,灵魂只付与人类,皈依耶稣就可使灵魂获救,传道师还告诉我世界的末日,最终的审判,于是他为我祈祷,求上帝解救我肉身的痛苦。
我觉得一切他的教导是可笑的,解救我肉身的痛苦何用上帝,我自己很有办法,累赘的问题还在一颗灵魂。它在我没有肉体后还要负一切罪恶的责任。
我说,亲爱的传道师,上帝给我们一颗没有用的灵魂,这不是很多事么?
他告诉我这就是人类的尊严,因为这个灵魂就注定了人类的自由,因这个灵魂就使人类统治了世界,御役了万物。
我说,分清了天堂地狱而叫我们自由,等于把刀斧放在我颈上而说听我自由一样,那么最好还是没有自由,把我们陷于一个轨道走到病死好些。
他说,猪是给人吃的,马是给人骑的,美丽的风景是给人看的。
我说,我们的肉体不也是每天在喂细菌,我们不也是在伺候马,侍候鸡,我们不也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在让山林草木欣赏。
他说,灵魂使人类有智慧,有科学,有一切的发明让我们享受;有医药,可以使病人重生。
我说,科学已成了人类的负担,一切的发明加害于人类的,多于加惠于人类;没有坐过飞机的人们却死于飞机的轰炸,电灯的发明已经使我的视力退化了,一切御寒的设备使我们失去了天然羽毛的保护,一切代替人力的机器使我们体力衰退,一切医药使我们生理机构神经机构残缺,而把一切的衰退与残缺遗传给子孙;人类还建立这样的医院,把一切像我这种观点稍异的人当作了疯子。
于是传道师摇摇头,微喟着:
“愿上帝可怜你这颗灵魂!愿上帝可怜你这颗灵魂!”
他一面念着上帝,一面慈悲地走了。
他没有带走了我可怜的灵魂。
而我知道人类的末日就是因科学与机械的发达而使人类很自然的退化到阿米巴了。
这不过是一个时间上循环的旋转,人类原是从单细胞的生命进化的。
此后人类的脚因无用盲目退化,人类的手将因无用而退化,最后是人类的脑,在无用思索忧虑下退化了,人类创造了机器,将因无力御机器而崩溃。
这没有什么希奇,一切做个地球主人的生物,都曾经消灭。这没有什么希奇,地球在某一时候还要从它的来处回去。
这是一个温度的循环,将来如果还有同样的温度,将来还有地球,将来也还有人类,将来也还有文化,科学,宗教,也还有传道师与我,现在的医院中一模一样的来重演,那不过是几兆兆兆兆年的时间。
这是是多么短促的一瞬呀。
如今我不再奇怪你们,不再奇怪你们吃饭吃面包而制造粪,我也再不奇怪你们吃鸡吃牛吃鱼吃虾,因为我看到你们肉体的里里外外都有细菌在吃你们;如今我也不奇怪你们要医治病人,因为你们也要被医治的;如今我也不奇怪你们恋爱结婚生男育女,因为你们的父母也是这样养你们的,如今我也不怪你们要救我的灵魂,因为你们的灵魂也是待救的,如今我也不再怪你们笑我,因为你们也是在到处被笑。
每个人都有生,每个人都有死,明知要死,还待谋生。
大家没有赞成这个宇宙历史的循环与旋转,但大家都努力维持着这循环的旋转。
一切听其自然。
于是,你说我病好了,人人都说我已经不疯,我于恢复了正常。
而没有一个人夸赞我的,夸赞的是医生,是医院,是传道师,是科学,是宗教。
我可独独夸赞一个美丽的护士,因为她知道我的病是自己好的。
十六
出了疯人院,这世界已不是我所害怕的世界,而是我觉得一无意义的世界了。
我不能再信人类有一点自由与进化。
一切人间的努力不过是预定的必然的动物,一句话一投手都是在有地球以前已经布置妥帖。
一切罪恶与道德,一声笑与一滴泪,都是不得不如此的一种预定。
整个的世界不过是大小旋转的仪器,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套合,毫无目的地永远旋转着。
这样,我活在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我计划自杀!
如今我应该告诉你,在一有死亡准备的刹那,心灵上再没有任何的滞碍,它透明得像无云的天空,它与它的上下四周都没有挂牵,这时候精神是明朗而空灵,任何声色的刺激都无法在它上面遗留斑痕。而肉体已是不再存在,可以使我不再对它关心。
但自杀还是要对肉体下手,因为精神原是在肉体之中。
疾病的死亡,我想是一切死亡中最痛苦的死亡了,这因为精神要负担肉体的麻烦,不能有明朗而空灵的境界,肉体的苦难只能使人求生,最重的疾病都还希望有医药的挽救。
而精神的痛苦可以使人忘去肉体。
但是破坏了肉体的存在,是否仍有精神的存在呢,相信灵魂的人是如此肯定,而我是否定的。
自杀在我非常容易。
自杀是跳出机械的无意义的无目的的循环与轮回。
没有人知道我的计划,你还以为精神的焕发就是我健康的增进。
也没有人能挽回我自杀的命运,这因为我的自杀不是对世上有所恋执,一切为恋执失望的自杀,都可有挽回的余地,而我的自杀是真空的自杀。
我可以选择的是自杀的方法。
我怕人,我怕医生,我还怕我已结束生命的肉体在人世上忙碌。
于是我选择了跳海,但是在轮船驶入大海时偷偷下跳,在临死前去负担一个贼偷的情绪,这未免还是人生的累赘。
这样,我就一个人到了海边。
我住在一个华贵的旅馆中,租定了一只小小的帆艇。
你当然知道我驾帆船的技术的,它并不能可以保障我在大海中安全,而且我对于驾船术也已经久疏。
我于黄昏时,在许多游泳的人们前,试驾这只小小的帆艇,天气是再好没有了,天空碧蓝,白云中浮荡着金光,海水像丝绒一样轻柔,一层一层的在沙滩中滚动。我推出小艇,跳进船栏,重操我久疏的技艺,在轻岚和风之中,我驶向前面的岛岩,岛岩是白色的,在夕阳下闪着黄棕色的反光,许多海鸥在上面飞翔,安详平静,银白的羽色有白色玫瑰花的花瓣一样的光泽,我绕着这岛岩过去,我知道那面前就是我最好的舍身之地了。
但是我要等到夜晚,这因为前面白帆点点,都是渔船晚泊,后面游泳男女,多如江鲫,人们以重视生命为道德,又以轻视鱼命为自然;光天白日下,万眼如箭,谁不愿救人一命,以显身手?
我安详地驾帆回来,收起帆檐,拉上船艇,如今我要期待太阳西逝,人散鸟归,万籁俱寂。我坐在我旅馆的阳台上,叫了一瓶美酒,吸起一支纸烟,望着滚滚的海水与芸芸众生,看天边的落日在海中滚动旋转,万丈的反光像一匹锦绣,孤独的岛岩在海上浮沉得像一只水兽,点点的渔帆在夕阳水光中灿烂如花。
今晚如果有月色与星光,我生命在我所选的地点消逝,这该是多么美丽的结局。
“×先生!”
谁?你猜是谁?
我当时还以为是你,但我竟不认识她。
是的,是她,她就是在那个疯人医院里你为我请的特别护士;我曾经夸赞过她,因为只有她相信我的病是我自己好的。
今天在这黄昏的阳台上,我知道她姓许,我看到她的面孔与身材,她有一个甜美的圆脸,玲珑的身材,动人的是她的笑容,它使我在联想到带露的莲花。
她穿一件淡灰的衣裳,奶黄的平底皮鞋,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她充满青春的脸庞,还不容许脂粉对它有所玷污,她动作好像世界空洞得如专为她行动而布置的舞台。
她告诉我她是跟着她哥哥与嫂嫂来玩的,我因此也认识了她哥哥与嫂嫂。
我们一同吃饭,音乐中我们开始跳舞。
在珠光宝气粉面脂唇的女性中,我身边的女伴成为我最可骄傲的舞侣;一曲华尔兹以后,她已经占有我的心灵。
一时,我透明无碍的心灵马上有了沉重的感觉,任何人世的烦恼都涌上心头,我说:
“你以为我的神经病完全好了么?许小姐!”
“叫我没凝。”
“没凝?但是一切人们叫过你的,我都不愿意叫了,我要叫你露莲。”
“你就叫我露莲。”
“但我所叫你的,也不许人再叫你了我死后,就没有了露莲。”
“露莲这名字将因你生,因你死。”
“真的?”
“自然。”她的脸是带露的莲花。
“那么你以为我的神经病已完全好了,露莲?”
“你没有什么神经病,你只是失去了自己。”
“失去了自己?”我说:“那不过是神经病另外一个名字。”
“失去自己不过是失去自信。”
“我失去自己。”我说:“那么露莲,难道你反以为我是可信的?”
“为什么不?”她说:“我相信你。”
。。。。。。
十二点时候,乐停舞散,我向露莲的兄嫂道晚安:露莲伴我再到阳台,我看到灿烂的星光与明月,在海天中闪耀,层层的水浪吻着寂静的海滩,我不禁吻了露莲前额,我说:
“晚安,露莲,好好睡眠,从此不要再想到我,也不要再想到我到我叫你的名字。”
我望着露莲玲珑的身躯在门中消失,我就奔到楼下,走向海滩,我到了我存放帆艇的地方,再回头看旅馆的灯火,心中又重新透明,似乎一切心上的世事,都被我遗留在浓浊的人间,而我心灵正长着翅膀要飞到世外。
我支起桅帆,这在我不太熟练的人,你知道是相当费事的。就在我刚刚装置完毕,正想推船下海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了我。
是露莲,她已经在我的身后。
“露莲,”我说:“你怎么不去睡?”
“我看见你在海滩上装帆,”她用莲花带露的笑容说:“我想。。。。。。你不愿意带我一同去玩么?”
“在这样的海里,你知道这是危险的。”
“危险?”她说:“你又没有自信了,但是我可相信你的。”
“露莲,你回去,回头你哥哥。。。。。。”
“他们在阳台上。”她回过头去望着阳台说。
“但是,露莲,你是不愿破坏我计划的,是不?”我严肃地说。
“你讨厌我跟你同去?”
“不,不,”我说:“老实告诉你,我去不见得会回来了。”
“那么我也不回来好么?”
“假如我死了呢?”
“那么我也死。”
“真的?”
“为什么不真?”她脸上一直浮着带露莲花般的笑容,月光下有奇怪的美丽;微风吹着她的短发,使她脸儿更灵活天真,像是从未见过世界的天使。
我呆立了许久,觉得在这旋转循环的天空与时星月以及脚下沙土中,她随我同去,与留在这世上有什么不同呢?谁知道人间还有什么命运在等她?要她留在这世界上,嫁人生子衰老病死,一定是于她有益么?我说:
“那么你不后悔?”
“不,同你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后悔的。”
我不再说什么,我立即推船下海,她跟着过来,我扶她上船后,我也就一跃而上
风比傍晚时分稍大,我驾起银帆,驶向那像海兽般的岩石。
“这是你第一次坐这种帆船吧?”我问露莲。
“是的,真有趣。”
“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
“你不说同我一同去死么?”
“这也是我第一次相信一个男人。”
我心上暗暗为这句话吃惊,但是我面向月光,眼望前面的岛岩,没有说一句话
风大了,船斜了过来。露莲突然拉我的手臂,她脸儿靠在我身上说:
“你应当自信。”
我回头看她的脸儿,我的心突然不安起来,她脸上没有笑容,圆圆的眼睛张大着,在月光下,长伏的睫毛清晰可数,嘴唇紧闭着贴在我的手上。
“你怕了?”
“我相信你。”她说。
船绕出岛岩,这已经是我选定的地点,风更大了,我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掌握帆把,只要一松手,船立刻可以翻身,死在我何等的容易呢?
我像石像般凝视着月亮,但是这月亮正浮起了露莲害怕的表情,她的脸还是贴在我的臂上。
不知怎么,一瞬间我忽然感到我是个谋杀罪的主犯者了。我的心无法自主,她的脸有害怕的表情,但是含蓄着坚决的信心,她偎依着我,紧拉着我的手臂,像是已把她的生命完全交我。我意识着这个生命,我的心有奇怪的变化。我转着帆,走最近的路径滑向沙滩。
船一到岛岩的里面,风就小了,露莲放松我手臂说:
“我永远相信你。”
我没有看她,让帆艇飞滑到来处,我的心空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