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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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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进她房间,我就像看到了浓郁的森林,那原始的芬芳马上使我陶醉,我像被催眠一般的顺着小径进去。笼罩我的是两旁巍峨的树木与花瓣似的天空以及渗透我心肺的原始的芬芳。
亲爱的,一切不能了解的,请你宽恕!一切人付的意义是虚妄,一切人付的解释是谎语,而人人竟都会安置意义与解释。当我在透明的水晶岩壁面前,我也曾糊涂地看到涟漪的微笑,但我有简单的解释使我满足,露莲要到八九点钟时候才醒,我在八点钟以前用不着想她。
但是八点钟并非是一个永久的宽限,人类永远是时间的动物,当我看到窗外的阳光,看到戴着晨曦而飞翔的海鸥,我的精神突然起了神秘的警觉!
我赶到我房间门前是八点二十分。我轻轻地推门进去;一看到房内的电灯亮着,我已经吃惊。床上已没有露莲。
我一面叫露莲,一面奔向浴室;浴室的门开着,阳光正照在镜上,没有一个人影。
我马上出来,奔向阳台,阳台上空无一人,而我的视线可马上看到海滩,露莲已装起帆桅,正推着帆艇下海。
我叫两声露莲,就飞奔下楼,直赴海滩。
等我跑到海滩,露莲已驾帆飞扬,附近没有一只船一个人,远处点点的渔船无法听到我的呼声,我涉水下去,望着飞逝的帆艇大叫露莲,但不知她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理我,她像天使驾翼般的飞向岛岩。
一切都在我的眼前。她没有一点慌张,也没有一点犹豫,她的船有目的地撞向岛岩。
像一朵花融在雪中,像一只海鸥没于云中。
我晕倒在沙滩上,听凭海水跟我无限的创伤。

二十
人永远是时间的动物!
假如我早二十分钟到我房间的门前呢?
一切命运都在时间之中!
只要我谨守八点钟的时限。
上帝曾留给我最大的宽限与谅恕!
一切我所准备自杀的我杀了一个天使,我已失去了自杀的资格。
如今天已暗,地己空,人间再不是人间,我有什么面目正眼去面对星,面对月;面对一只鸟,一个人。我无目的地走进一个山林,我摸索到一个小庵,我寻了一个像棺材一样的狭弄般房间,没有窗,只有一个天井,我断绝一切人间的往还,我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我除了每天早晨与黄昏作两次散步以外,从不出门。
我忏悔,虔诚地忏悔,我作一切痛苦的补赎;我从忘去自己来忘去我的罪孽,我把我生命赤裸地献予我的忏悔与补赎,整日整夜我在自责自罚。但是亲爱的,人始终是时间的动物,忏悔不能使我过去的生命让我重新活过,补赎无法挽回我所害的天使重生,一切逝去都已逝去!而我在自责自罚之中,开始了解一切苦修僧的境界。苦修似乎是一种灵魂的限度较狭的人,想使灵魂的真如与宇宙终极的谐和贯通融化的一种修炼。至高的境界当是由于灵魂的真如与宇宙终极的谐和自然而然的贯通合一融化,一切肉体的情意的恋执自然而然毫无痛苦蜕脱;而苦修则是自制地克服一切肉体的情意的恋执而逐渐使灵魂的真如与宇宙终极的谐和贯通合一融化。
我开始节食,而试作绝食;学习着使自己的精神不与外物发生联系,我克制睡眠,因为睡眠常产生梦境而与外物发生了联系。
我的成就,在三年中是无限的,然而在克服一切的障碍以后,我无法驱除的是露莲涟漪的微笑;它在我尚未摆脱一切尘世联系时似尚在我的心灵的底层,而我在扫除了一切心灵的障碍以后,它反清澈地浮了起来这好像我澄清了一潭浊水中的污草杂物,而天上星月的影子就清澈地反映在水上一样。后来我竟无法入睡,无法静坐更无法散步,无论月色风声花开叶落,似乎都成了露莲涟漪的微笑,无论我内脏有什么动作,心跳肺跃以及一点点神经的波动,我就意识到露莲涟漪的笑容。
这涟漪的笑容就变成一个幽灵,它使我已经安详的心灵都震荡起来。这影响越来越扩大,现在我的不安远超于我在尘世的时间,我又濒于疯狂的境界。
最后,在一个暮春的夜里,你来敲我的房门。
“啊,我几乎无法认识你了。”你说
“怎么?”
“你已经没有人形!”
“我久久没有看见自己,也久久没有看到世界。”
“那么你看到什么了呢?”
“涟漪的微笑!”
“那么你看我,你还认识我么?”
我闯到你一身迷人的香味,看到你一身深黑的装束。我说:
“那么我还活着?”
“活着。”
我看看自己。你又说:
“鬼一般的活着。”
我点点头。
“可怜的孩子。”你说:“那么你怕鬼么?”。
“我怕人,但是怕人的人是不会怕鬼的。”。
“那么我想你可以有一个不碰见人只碰见鬼的职业。”
“你是叫我看守墓地?”我说:“我愿意的。”
“不。”你说:“看守灯塔。”
于是你告诉我那个灯塔在离海岸六哩的地方,由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儿在掌守,他在那里已经有四十年了。起初他是帮助别人的,但三年以后,他的同事死了,他就主管那个灯塔,另外请了一个人来帮助他。而那帮助他的人,又先他死了,于是又请了一个助手,如是前后换了十来个同事,如今他的助手死了,而他还是非常健旺。那面清静虚寂,明月清风,海浪云天外一无他物。饭菜你们自己烧,每星期就有人会把粮食送来。那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儿,一头白发,满脸白须,但腰挺背直,精神矍铄,而面目清癯,从无笑容,平常吹一管细长逾恒的洞箫,吸一支更细更长的旱烟管。你说我一定可以不会讨厌他,不会觉得他是我一种威胁。
但是你的话马上使我发抖了,因为我想到了海!我如何还有面目去见海呢?
“你怎么啦?”你问我。
“没有怎么。”
“你不像人了,”你说:“你多久不睡眠了?”
“我不敢睡,睡眠使我看到涟漪的微笑。”
“可怜的孩子,”你说:“那么你不想见到她。”
“见到她?”我说:“可是我所见的不是她的存在。”
“但是她应当存在的。”
“在哪里?”
“在天国里,在大自然中,在一切有爱的地方。”
你是在安慰我,亲爱的,谢谢你;但是我有什么可说呢?
于是你说:
“那么你打算永远在这里,不想去看守灯塔?”
“我怕。”
“怕死?”
我摇摇头。
“怕那神秘的老头子?”
我摇摇头说:
“我怕海,你知道,海会给我什么样的联想?”
“但是露莲,她在海里,你应当有勇气去找她;用你至诚的忏悔与祈祷,用你灵魂的光芒。在那面,你会知道灯塔会给你什么样的启示。”
谢谢你,亲爱的,你给我的启示已经够了。为什么我要躲避我所爱的而不能正面去找她呢?她当然是永远存在的,存在在宇宙终极的谐和之中,存在在我爱里,假如经过了虔诚的忏悔与沉痛的自责,我的爱能够有资格去接受她的降临。
我有无限的信心来接受你的话。你说:
“你先刮去胡髭,剪去头发,你应当重新振作像一个人,同你第一次认识露莲一样。”
我一切都听你的,于是你带我进了灯塔。

二十一
那个神秘的老头子叫我叫他锄老,第一天,他很和气的接纳我,招呼我,分配我一些劳作,他告诉他会烧菜,所以烧饭的事情我不用管。但除此以外,他无心再说什么。
以后我发现他似乎经常都有心事,他不爱说话,他非常孤独,他无心接近我,也无心要我去接近他。他不但不想同我谈天,甚至也不看我,他似乎从不注意人。
我很想知道他一点过去,知道他已死的十来个同事,但是我无法问他。有时,在吃饭的当儿,我想使他说些什么,可是一句两句,他就不再说了。除了吃饭的时间,他几乎避开我一般的不容我对他发言。
起初,这空气于我不合适,我随时都在不安之中。我是最怕人的,我怕我会使他厌憎,我怕他在怪我不够勤快,我怕他对我猜疑,我怕他觉得我是一个不合式的伴侣。但四五天以后,我开始听其自然。
慢慢的,我知道他关心的是海,注意的是海。
他是海的解释。
他的表情是海的表情。
我曾经在许多书中读到海的描写与研究,也曾经在海上旅行,但都不是他所了解的海。他做过渔夫,他做过舵手,以后他看守灯塔,他最爱的是海,最恨的是海;他一无恋执,恋执的是海;他想征服的是海,想拥抱的是海,他嫉妒海,他羡慕海,他把海想象成一个狂暴有权的大神,想象成温柔体贴的女神,他有时对海赞美,有时对海咒诅,他有时带吞噬海,有时想被海吞噬。
现在我知道一切他对我的冷漠,都因为他对人根本没有兴趣。他心中只有一个海,海似乎是他的爱人,是他永不能占有的爱人,海又似乎是他所爱的儿子,是远离他的儿子,海又似乎是他所创造的艺术品,是他现在无法再创造的艺术品。他模仿海,认识海,时时感觉着海,意识着海,他可以预见海的怒,预见海的温情。
他吹箫,永远只有几个古怪的调子,他似乎在以他几种不同的调子在配合海的几种不同的脾气,他的箫声不能支配海的脾气,也不能安抚海的脾气,但他穿过这些调子似乎可以使他自己的精神同海融化。
我在对锄老有这些了解以后,我的精神开始容易集中于我对海的摸索。我时时贯注我整个的注意力在风浪的海中,在平静的海中,在细雨绵绵烟雨濛濛的海中,我有无限的信心,觉得总有一天露莲会轻盈地像天使一般的在海上出现,她会看我,她会对我显示带露莲花一般的笑容,她会吩咐我,我应该跟她去还是活在灯塔里每天同她见面。
我没有焦急,没有忧虑,我有爱,有信,有望,一天一天,我让我的精神与心灵在光亮的大海中或在黑暗的大海中神游,我确信露莲总有一天会应我的祈祷而来。
如今我发现,锄老与我是和谐的,他也是关念着海,我也是关念着海;我们关念海的目的不同,但关念海则是一样;我们都是非常警敏地留心着海的变动,他几乎用不着宽衣睡眠,有时候好几天不脱衣裳,仅仅在软椅上假睡,似乎他的睡眠非常容易,随时可以入睡,也随时可以醒来。而我本来是怕于入睡的人,如今我也向他学习,这样我开始消除了失眠与入睡的痛苦。我也不再受涟漪的笑容的威胁,一切的幻觉似已在我意识中消失,因为我相信在海上将有实在的存在来对我唤呼。
这是奇迹,一切的奇迹都建筑在信心之上,经典的纪录同我的经验都没有两样。这奇迹终于在一个人间的日子上到来。

二十二
那是一个炎夏的早晨,在一阵大雷雨以后天忽然晴,在这样的变动中,我与锄老是从来不放松海的。
我望着东方的海天,天上的黑云一层一层的融化在蓝天里面,没有多少功夫,蓝天上就浮起了月痕;海上的风那时还不宁静。在我视线所及不远的右面,有一个灰石的小屿,我可以听到海浪在那面的激撞,我看着每一次激撞所溅起的浪花,心里就想到露莲把帆艇撞到石岩的情景。我们灯塔的光芒是每隔三分钟就射到这个小屿,这浪花在灯光照耀时就变成金色。
那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有点发白,我不喜欢这种白色,这白色是一种无光的凄白,而由岛屿在海浪中激起的浪花,在没有灯光照着的时候,也正是这个颜色。
就在那时,有一次是当灯光掠过了岛岩,忽然有一个很高的浪打到了这个小岛,而溅起来的浪花竟不是凄白而是闪光的银白,这银白在海浪退了以后不但没有散去,反而集中了成为一个模糊的人影,它是在第二次灯光射到岛屿的时候,变成非常清楚。
我跪倒在我面前的一个椅子上。
她是露莲,她穿的衣服是洁白的,但这不是世间的白色,我相信这是新约里所记,当耶稣与彼得、约翰、雅各登上高山,看到以利亚与摩西前,耶稣的衣服所显的一种洁白,这白色闪耀我的眼,使我无法看到它的式样。我看到她的脸,自然天真如同初嫁我时一样,脸上带露莲花般的笑容一点没有改变,她举起右手对我招呼,我不知道她有否发声,但是我没有听见;要说是距离的话,那么我所站的同那个岛屿的距离,也是无法允许我可以看得她如此清楚。
我一直跪着,没有瞬动我的眼睛,而每次灯光照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衣服的白色依旧,而我可更加看得清楚,她完全同她生前一样,但有一样不同,就是她垂了很长的头发,这头发竟掩了她的腰背,她的脚是赤着的,在她长长的白衣下,我只看到一点脚趾,这时候,我不知怎么,忽然有假如我可以跪在她的面前俯吻她的脚趾的念头,我的眼睛一瞬,我听见一个海浪的声音,她已随着这浪花而飞散。
任何奇迹都可在它消失时想成幻觉,然而露莲的奇迹决不是,因为一切我所见的竟是锄老所见的。
这开始了我与锄老有深长与密切的谈话,从此他开始可怜我,如同你对我悯怜一样。
奇迹还不止此,因为从那天以后,我就天天早晨在同一时间与她有这样的会晤,我的生命开始充实,我的健康开始恢复。
每天在我与她会晤以后,我就有了很好的睡眼,但等天色一亮,我就开始期待。
这生活是美丽的,是光明的。但是我竟是一个凡人,一个俗人,我并不满足,我要求可以在天暗的时候,也可以让我见她一次;于是我天天晨间向她苦求,而在黄昏时就开始注意着那个岛屿等待。
有一天,当斜阳已下,星点初露,暮色苍茫,碧海如镜的时候,我看到一瓣白色的云霓停在那个岛屿上面的天空,忽然降下来,变成银雾,眼聚成了一个人形,它非常迟缓的从模糊而明晰,我像听到露莲的笑声一样的看到她天使的笑容,于是我看到她全身由模糊的银雾清晰起来,我看到她浓郁而秀长的头发,洁白闪光的衣裳与衣下裸露的脚趾,那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她的显示等于是她并没有死过。一时我竟想叫了出来。我希望她可以等我,我要划着小船到那个岛上,我所想的是假如我可以跪在她的脚下,俯吻她的脚趾,就在我有这个企图的一瞬间,我看见又是一瓣白云从天上降下,把她笼罩起来,可是我只看到一朵银雾,银雾冉冉地上升,又回变成白云,白云就一层一层的在青天中融化了。
我抱住了锄老流着泪问:
“你看见了吗?”
他点点头,拍着我说:
“珍贵这个,对谁也不要说,对谁也不要提。”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假如这时候有第三个人来呢?我说:
“假如偶尔有人在这时候来呢?”
“没有人可以看到。”
“那么你呢?怎么。。。。。。”
“我是属于海的,而海是属于我的。”
“你说我明天还可以见到她么?”
“你永远可以有这幸福了,但是记住,她决不是你一样的世俗里的人了。。。。。。。”
锄老的话是对的,我第二天早晨与晚间都有同样的幸福。此后,无论风雨阴晴,露莲都没有失信;她有时由海浪带来,有时由云雾降下,她永远没有改变,她是天使!
我的生命重新充实,我的健康重新恢复,我的精神永远新鲜,我的举止日见轻盈,我已有了人间最美最高贵的幸福,我的睡眠现在非常充足,我已把它改到夜间,我在晚上会见露莲后吃饭,饭后就可以睡到非常甜蜜,一直到早晨醒来,醒来就可以再会见露莲,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享受这样的恩宠。
但是我竟是一个凡人,一个庸俗无比的蠢汉。
亲爱的,一切不能了解我的请你给我原谅与宽恕。
人是时间的动物,一切忏悔不能挽回过去,一切补赎与祈求所可以得到的,假如是由于他的悯怜,他要给你的将是另一种幸福与谐和。
但是我是人,是一个凡人,一个庸俗无比的蠢汉!
我想,假如我可以跪在露莲的脚下,俯吻她的脚趾。
有一天,在我晚间见过露莲以后,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念头,锄老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同,他在吃饭的时候问我:
“怎么啦?”
我没有说什么,不响。
“告诉我,孩子,假如你还不满足你现状的话,你会失去你现有的幸福的。”
我突然喉头一咽,流下泪来。我说出了我的欲望。
“可怜的孩子。”他说:“她决不是你一样的世俗里的人了。”
我一直在哭。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我照常的看到露莲,但是我发现她的笑容消失了,她庄严的望着我;我把我的欲望在心里祈求。许久,许久,她忽然摇摇头,我还在哀求,我的泪流下来,我的心跳荡着。我说:
“露莲,我只想跪在你的脚下俯吻你的脚趾。”
突然,她转过头去,这时候就有一个海浪上来,她就在浪花中消失了。

二十三
假如你可以原谅吃禁果的故事里的亚当与夏娃,那么请你原谅这个故事里的我;假如你对那个故事有悯怜与同情,那么对我的故事,也请给我悯怜与同情。
我的灵魂不是高僧的灵魂,也不是隐士的灵魂;我的生命没有受过一个传统的熏陶,也不是从一种轨道中生长发展。我的灵魂是凡俗的灵魂,我的生命是零乱的凑合。
一切不能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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