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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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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的增猛,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她们所有的容器都用完了,甚至把盛汤的碗也拿出来用,她们的房子破绽四出。

  容器里的水很快就满了,溢出来,张静文一边端起来一边喊良久开门,她拉直了门,风呼啦啦吹进来,她觉得冷,张静文用力将水掷出去,一盆一盆地掷,最后,张静文掩上门,蹲下身,憎恨地看了一眼冻得嘴唇发紫的良久。

  雨终于停了,间或还有雨水从屋顶滴下来,在容器的水面上敲出空灵的声响。她们的狼狈终于过去了,在良久十岁的时候,搬进了粮管所为员工建造的新楼里,认识了朵拉,费烈。

  在一个雨夜,良久接到了朵拉的电话,声音很微弱,良久几乎将听筒贴在了耳朵上,朵拉,你说什么,声音大一点,好么,再大一点。

  我丈夫死了,朵拉抹着泪水,对着听筒说了第四遍,声音一提高,便觉得有些屈辱,但电话已经接通,她必须清清楚楚地告诉良久。

  他从自来水厂的水塔上摔下来,是不小心的,朵拉凄然说,淹死了,他从小水性就非常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会死在水里。

  朵拉絮絮叨叨地向良久诉说,我当时在上班,他们领导打电话让我赶紧去一趟,没有说什么事,我去的时候水库边已经站满了人,还在打捞。我不知道什么事,四处拉着人问,他们都躲着我,我很害怕,我问他们,天浩在哪,他们躲得更厉害了,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后来尸体打捞上来了,我知道是天浩,我在跑向水库的路上就预感到他一定出了事。我的眼皮跳了一下午了,天浩死后,整个千灯镇的自来水停了三天,后来就算恢复了供水,也没有人敢喝,他们都害怕。

  我不怕,我开了自来水龙头,让水哗哗地流,那是天浩在对我哭,他丢下我走了。

  朵拉不停地重复这些话,良久打断她,她停了停,继续接着说下去,执着地,一字一顿地,良久疑心她有些神智不清了,打电话给朵拉父母,那边也是哭泣不断,天浩是个好人哪,好人都活不长,我们家朵拉没福气,这么年轻轻的,以后可怎么办。

  良久满脑子就是这些话,她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念出一串场面话,伯母,人死不能复生,当心身体,您好好保重,我有些事情,下次联络,再见。

  朵拉的人生原来也不幸福,良久盘腿坐在椅子里,点了支烟,嘴角有凌厉的笑容,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很久,把童年时受的压抑一一清除了,朵拉的丧夫之痛,朵拉,那个有一些笨拙的女人。

  她从此后夜夜失眠,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邻人转动钥匙的声响,她紧张地睁大眼睛,吃饭时还习惯性多摆一副碗筷,看着挂在墙角的骨灰盒上小小的一寸黑白照片,哭了又哭,哭到喉咙嘶哑,她会一直喝酒,大口的,想迅速醉去,忘记真实生活的残酷。她再也不能甜甜睡去,半夜醒来,习惯性地摸身边,扑了空,陡然惊醒,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坐起来,趿着拖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那个曾许诺照顾她一生一世的男人转瞬成空,只留下衣物,鞋子,和记忆里一些空荡荡的声音。一个意外带走了他,仓促地,使婚姻戛然而止,削去了她一半骨肉,她必须慢慢习惯这一切,学会承担生活的压力,学会忘记,学会清除回忆,擦拭泪水,像张静文那样。

  良久依然记得张静文怎样牵着她的手跑到粮管所所长周胜年的家里,一语不发地跪在他面前,并硬生生地把良久的头也压下,她们要一所房子,在千灯的某块地皮上,粮管所职工住房在兴建中,听说没有她们的份。

  本来可能是有的,只要张静文肯陪领导睡上几觉,张静文对于这些暗示充耳不闻,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那场滂沱大雨惊醒了她,她牵着女儿的手,朝周胜年下跪。

  屈膝也没有用,周胜年把她们扶起来,倒茶,微笑,不肯松口。他说名额已满,下次吧。空头支票,不会再有下一次,张静文知道,她绝望地盯着周胜年的一脸肥肉,终于低下了头,向生活作出了第一次妥协。

  那天良久很早就放学了,钥匙打不开门,跑到后窗,搬了几块红砖,站上去,看到张静文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良久眼睛睁得大大的,发出一声尖叫,然后重重跌倒在地。

  过了两分钟,张静文穿好衣物,站在良久面前,良久仍然倒在地上,泪水流了出来,拼命地揉脚踝。张静文蹲下身,轻声对她说,我们要搬家了,很快。

  张静文对她笑,那一刻,她如此憎恨张静文的笑容,凄烈,冷漠,倔犟的笑容。

  周胜年开始出入她们的家。他和他的妻住在另一幢楼里,他的妻怯懦而软弱,面对自己的男人嚣张的行为,只有力气说一句,早一点回来。周胜年嗯一声,每晚往张静文家里跑。

  良久从小叫他周叔,张静文嘱她这样称呼,她却若无其事地叫成周猪,没有人发现,她每一次都这么叫周猪您好,周猪再见。

  她们有了新房子,再不会凄风苦雨里一筹莫展,但母女关系却一日日地恶化。随着良久的长大,关系越发的紧张,良久出落得亭亭玉立,开始穿张静文的衣服,有时偷偷拿张静文抽屉里的口红对着镜子描来描去,张静文触目惊心地看着身边的女儿悄无声息地掠夺着自己的青春时光,心里有莫名恐惧。

  她的人生已经无望了,在一个小镇,做某个事业正在走下坡路的中年男人的姘头。没有人看得起她,她凭着身体争取来的房子已经落了灰,很久没有整理了。她的生活不会再有别的出路,而良久,她的女儿,成绩优秀,心比天高,一如年轻时的她。

  女儿踩着她的身体,往光明里走,是这样的吧,穿她的衣,花她多年辛苦攒下的积蓄,在血缘关系的名义下,蚀空她的一切,理直气壮的。

  张静文坐在殡仪馆的亭子里,抚摸着腹部。当时似乎有千千万万的理由,非生不可,他们结婚两年很恩爱,很幸福,她不忍在他尸骨未寒时清除他最后的骨肉,她觉得这是他留给她的惟一礼物。

  虽然身边的人都劝她不要生,会吃很多苦,再嫁没有那么容易。再嫁,她没有想过,她想她会很疼爱这个孩子,活下去,坚强的,不惧生活所有严寒。

  活下去。

  她不曾想过现实会那么难,在她料想之外的。每一次去医院做检查都只有她一个人,别的妇人看着她的寂寞,有好奇的,有同情的,也有不知不觉轻视的。

  生孩子那天下了雪,天气多么冷啊,她大腹便便站在医院窗边,凑近,呵气成霜,举起手在窗玻璃下写字,反复地写他的名字,陈北,陈北,陈北。她那般的思念他。

  她哭了起来,然后腹内骤然的一阵疼痛,她使出所有力气拉开门,扶住门框,对外面喊,护士,护士,走廊里阴风飕飕。

  躺在病床上大汗淋漓时,她还隐约听到烟花凌空绽放的声音,接着,有爆竹砰砰作响,她是前年正月结的婚,事隔两年,又是正月。

  陈北是她挑了许久才选中的丈夫,他高高瘦瘦,容颜清秀,是一家工厂里的技术人员。媒人说他人品好,脑筋好。果然,他真的不错,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觉得他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第二次在街上偶然遇见,他推着自行车,后面坐着他八十岁的奶奶,他很小心地推着,第三次他们俩在媒人的安排下单独见面,千灯镇的集会上。

  很多很多人,他护着她往前走,给她买彩色的风车,塞在她手里,然后低了低头,吹了口气,风车便愉快地转了起来。

  他不知怎么,得知她喜欢吃豆腐花,拉着她坐下来,对摊主说,要两碗,一碗多加点虾米。他甚至知道她喜欢吃虾米,粉嫩粉嫩的豆腐花,入嘴即化,白白的,里面有绿的葱花,黄的虾米,黑的酱油,红的辣椒,她一口一口地吃,偷偷地瞧他,正好他也抬头看她。

  她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可口的豆腐花了。

''i' Last edited by 莫生气 on 2004…5…14 at 16:03 '/i'' 

Rexwoo 2003…12…1 10:06 
 
  空城(网络完整版)

  常常有货郎挑着豆腐花沿街兜售,她想起陈北,忍不住买一碗,但食难下咽,泪水掉进碗里,最后倒掉。

  她要独自抚养他的孩子,很标致的小脸,眼睛像她,鼻子像陈北。

  陈北死于歹人之手,他上夜班,归途中看到有三个流氓拖着一个女人往暗处走。那女人尖叫着喊救命,他立刻冲上去,和三个男人打了起来,对方都有刀,轮流砍他,法医说陈北中了二十一刀。

  那女人挣扎着逃走了,谁也不知道那女人的来历,只有一个附近的农民看到了经过。他听到了女人的喊叫声,趴着窗户看,大气都不敢出,两腿发软,不敢冲出去,目睹着月光下陈北被歹徒一刀一刀地砍死。

  他说出去也是送死,三个男人都有刀,杀红了眼睛,还嘿嘿地笑,至于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逃得远远的,到现在也不现身说句话。

  在太平间里,张静文轻轻揭开了陈北身上的白布,俯下身去,把嘴贴在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陈北,我有了孩子了。

  但他永远听不到了。

  她的泪留在他脸上,很快就干涸了。

  生活远比她想像的残酷,她的钱总是不够开销,灯换成最暗的,洗脸的水盛起来洗衣服,每周吃一次荤食,她没有能力满足良久的种种欲望。良久穿很旧的衣服,和朵拉一起玩,朵拉快乐地啃饼干,良久紧紧闭着嘴。良久的成绩一直很好,好得让张静文害怕,年年三好学生,每学期都拿奖状,张静文拒绝出席家长会,刻意表现出冷漠,不闻不问,使良久渐渐明白了她的用心。

  张静文不需要她这样优秀,她再出色也不能成为张静文的骄傲,只会使张静文不安,痛苦。

  虽然相依为命,但彼此有着抹不去的憎恨,当陈北渐渐淡去,张静文开始懊悔,当年一时昏头,生下了累赘。良久就像一个无底洞,吸干了她的青春,精力,包括钱。她一日日的出色,她却逐渐衰老,褪色,如果没有良久,她不必吃这么多的苦,这么寂寞地过了许多年。

  有一次张静文喝醉了,良久给她端茶醒脑,张静文在昏暗中看见了陈北的鼻子,自己的眼睛,一时心惧,疑心见了鬼,慌慌张张打翻了杯子,滚烫的水洒了一身,良久俯身收拾碎掉的杯身。

  张静文努力睁大眼睛,越看越害怕,这个女儿,附在她身上催魂般,不让她解脱。

  她合上眼睛,昏睡过去。

  她和周胜年也就这么样了,整个千灯镇无人不知他们的关系。周胜年的老婆在路上遇到她,神情竟是有些谄媚的,但她到底是不惧的,周胜年不会蠢到年过半百去离婚,他安享齐人之福,使两房相安,本是千灯的佳话,如果离婚,简直是自找死路。

  所有的人都会站在周胜年老婆这边,她本来就是无辜的人,这些年来又隐忍着老公的外遇,心胸不是不宽敞的,作为一个原配,实在无可挑剔。

  周胜年多年来一直是粮管所所长,也算雄霸一方,有情妇是私生活,但抛弃原配就涉及道德品行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婚,也没有想过娶张静文,她容颜秀丽,但性子倔犟,不适合做妻子,他想这个三角形会一直维持下去,一直的。

  他在张静文家里,穿着大裤衩,躺在躺椅上,心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倘若有一天他死了,会死在哪一个家,会不会就死在张静文的躺椅上。

  他的葬礼风光八面,他有两个妻,一明一暗,在他生前她们和和美美,在他死后她们相对而泣,共同怀念他的音容笑貌。

  张静文喜欢听越剧,《宝黛初会》,《碧玉篆》,《送凤冠》,有时还会依依呀呀唱两段,周胜年睁开眼,打量着调着收音机波段的张静文,黄昏时分,屋内还没有开灯,张静文曾经光滑的脸上有了一丝暮气,他不禁想,她到底也老了。

  当年她挣脱他的手臂,从所长办公室逃了出去,他一怒之下,本想随便找个理由辞退她,但终究不舍得。他手中有权,他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来求他,只要他处处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能耐呢。他降了她两级工资,把她调到仓库里去干重活。他站在楼上窗前,看她在烈日炎炎下和别人一起推着运粮车,叫她走很远的路去乡下收粮,叫她吃尽所有的苦,收她的一身傲骨。

  他要亲眼看着她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绝望地走投无路,束手就擒,他有的是时间。

  后来她来向他下跪,带来了小小的良久,她说她要一套房子,一定要。她死死地盯着他,他温和地笑着扶起了她,告诉她明天不用上班,在家里等他,他要亲自和她谈谈关于房子的事情,好好谈一谈。

  他说,你知道,很多人都想要房子,你不是条件最艰苦的,像老李,一家六口人挤在一起,只有二十平方,他全家向我下跪,我也是两个字,没门。

  她的身体很柔软,细腰,她三十岁,正是妩媚的时光,她依归了他。

  一年又一年,她的女儿良久渐渐长大,而他们这一代却力不从心了,现如今,他的最大理想就是光荣退休,体面地离开奋斗了一生的岗位。

  他坐在躺椅上,电风扇呼呼旋转,越剧唱腔在室内荡漾开来,见吾儿好比刀穿胸,忍不住泪珠如潮涌……倾刻间金钵将娘收,从此后有谁把儿疼……恨法海佛面禽兽心,活拆母子分西东。

  十几年来,张静文无数次设想自己与周胜年之间的了断。她一个人缓慢寻思,嘴边挂一缕冷漠的笑容。他因为某种原因住进了医院,许多人一起去看望,他戴着氧气罩,指指她,众人退下,然后他伸手来握她的手,骷髅般的,她坚决地抽出,慢慢摘下他脸上的氧气罩,看着他呼吸紧张,瞳孔放大,一点一点地死去。

  或者在黄昏的时候,她蹲在办公室里,点燃了烈火,然后从容步向周胜年的办公室,把门锁上,拉好窗帘,他们甚至还可以做一次爱,静待火势漫无边际地汹涌而来,她不会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

  再或者,在他的饭菜里下毒,把酒言欢,深情凝望,目睹他放入嘴中,咽下,极快地跌倒,七窍流血,他甚至根本没有时间质问,就已中断了呼吸。他们还可以一起去爬山,在他不设防的时候用力推他。

  这些年中她有无数次机会置他于死地,可关键时刻,总是双膝发软,双手发抖,她收集了一大撂过期报纸,想要纵火,却怎么也划不亮打火机,最后,她跪在报纸上哭了。

  她精心做了许多菜,有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放了整包的老鼠药,可端出去的时候,由于手抖得太厉害,碗啪一声碎了,猪肉洒了一地,他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转身去拿扫帚。

  她也试过在同床共枕时把菜刀抵在他的脖际,可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他满意地响亮地鼾声如雷,似乎在嘲笑她的无能。

  她怎么也没有那一瞬下手的勇气,在她的意念中,他已经死了无数回,被车撞死,落水淹死,被刀砍死,窒息而死,死状极惨的,两眼睁得大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她还设想过如何处理他的尸身,细细肢解,剁得碎碎,丢到河里去。当然,她也曾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时间剁,所以很可能埋在楼下花园里,就埋在秋千附近。她又怀疑自己是否有力气掘地三尺,他那么肥硕,处理他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他站在她面前,同她说话,她却在茫然地想,如何处理他的首级呢。如何将满地的,他的血,清理干净,而不使邻人发觉?

  最后她猛然想到,无论如何自己脱不了干系,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警察会找上门来,搜查她的家,盘问她,不放过任何蛛丝蚂迹。

  她痛苦地看着周胜年,如何让他这个人彻底消失,而无后患。如何让他死去,如何使自己不再受这个男人所制。

  他牢牢钉在所长这个位置上,十年如一日,他还将继续坐下去,继续控制她,掐住她的咽喉,她绝望地想,自己是没有力气违抗的,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她盼不到摆脱的那一天,她所能做的就是忍耐,忍耐他笑里藏刀,忍耐他满嘴大蒜味,忍耐他一身肥膘,忍耐他像一滩烂泥,忍耐他机械蠕动,忍耐他索取无度。

  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张静文冷漠地想,一切终会麻木。

  她调动着收音机的波段,试图使里面的声音更为清晰,她慢慢调动着,往左,往右。

  他打她的时候,她从不讨饶,他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咚咚咚,她听到自己在敲击,沉闷的,沉闷的,像一把铁锤,他总是嫌她太冷淡,一个耳光刮过去,骂她天生的寡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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