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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对于唐代的文化,也和他对于汉魏六朝的文化一样,具有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有许多望古遥集的学者或收藏家,不是说三代以下的文章不足观,便是说史汉以下无好文章,他们甚至以为唐碑不算古碑,唐代的遗物不算古物;鲁迅先生是受过近代科学训练的人,对于某一时代的爱憎,丝毫没有这种不合理的偏见。
他觉得唐代的文化观念,很可以做我们现代的参考,那时我们的祖先们,对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极坚强的把握,决不轻易动摇他们的自信力;同时对于别系的文化抱有极恢廓的胸襟与极精严的抉择,决不轻易地崇拜或轻易地唾弃。这正是我们目前急切需要的态度。
拿这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作背景,衬托出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恋爱心理学的研究结果作线索:这便是鲁迅先生在民国十年左右计划着的剧本《杨贵妃》。
鲁迅先生的原计划是三幕,每幕都用一个词牌为名,我还记得它的第三幕是“雨霖铃”。而且据作者的解说,长生殿是为救济情爱逐渐稀淡而不得不有的一个场面。除此以外,先生曾和我谈过许多片段计划,但我现在都说不上来了。所感到缺憾的只是鲁迅先生还须到西安去体味一下实地的风光。计划完成以后,久久没有动笔,原因就在这里。
恰巧西安讲学的机会来了。鲁迅先生那时几已十年没有旅行,又因本有体味一下唐代故都生活的计划,所以即刻答应了西北大学的邀请。
我们以火车为交通工具,起于北平止于陕州,以后便是一天旅行数十里至多一百里的黄河船了。我们在黄河船上望见灵宝城,濯濯的邱陵上现出一丛绿树。我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先生说:
“宜乎美人出生在这里了。”
鲁迅先生静静的望着,没有什么表示。我知道先生的脾气,没有表示或者是大有所感,或者是毫无所感,决不是有了平平常常的感想。
到了西安以后,我们发见了一种极平凡的植物,为数实在可观,几乎家家园子里都有的,便是白色的木槿花。木槿花本是极平凡的植物,但在别处只看见一株两株,而且是红色的居多,从未有像西安的木槿花那样白色的一片。我也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先生说:
“将来《杨贵妃》的背景中,应该有一片白色木槿花。”
鲁迅先生静静的望着我,没有什么表示。这时候我渐渐有了警觉,担心着《杨贵妃》的计划难免会有根本的变动了。我们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灞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多少都有一点收获。在我已觉得相当满意,但一叩问鲁迅先生的意见,果然在我意中也出我意外地答复我说:
“我不但什么印象也没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点印象也打破了!”
鲁迅先生少与实际社会往还,也少与真正自然接近,许多印象都从白纸黑字得来。在先生给我的几封信中,尝谈到这一点。
从白纸黑字中所得的材料,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也由白纸黑字中得来,这个第二印象一定有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但是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来自真正自然或实际社会,那么它的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或者要大大的减低,甚至会大大的破坏第一印象的完美也是可能的。
对于鲁迅先生的失望,我想第一步或者可以适用这样一个解释。
鲁迅先生怕看《黛玉葬花》这一类戏,他对我说过,就为的不愿破坏他那从白纸黑字得来的完美的第一印象。那么真实的灵宝城等等,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的“杨贵妃”的完美呢?
其次,那时的西安也的确残破得可以。残破还不要紧,其间因为人事有所未尽而呈现着复杂、颓唐、零乱等等征象,耳目所接触的几无一不是这些,又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的“杨贵妃”的完美呢?
在我们的归途中,鲁迅先生几乎完全决定无意再写《杨贵妃》了。所以严格的说:《杨贵妃》并不是未完稿,实在只是一个腹稿。这个腹稿如果作者仍有动笔的意思,或者可以说,因到西安而被破坏的印象仍有复归完美的事实,那么《杨贵妃》在作者逝世前共十二三年的长时间内,不是没有写作的机会。可见那一次完美印象的破坏一定是相当厉害的了。[3]
鲁迅先生在西安,没有得到什么新的刺激。我们都想找一点新花样来提起大家的兴趣。那时西安的鸦片不但没有禁绝,而且还相当的通行。鲁迅先生忽然愿意尝一尝异味。原来前辈的诗人如波特来尔[4],并世的文人如柯克多,都曾用麻醉剂来获得灵感,因此灵感而写出好的诗文。鲁迅先生对于医药有研究,常说鸦片原是极有价值的药品,不济的人都拿来当饭吃,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他为获得灵感,也为尝尝异味,于是决定访求。
同学张辛南兄在省署任秘书,西安方言读秘书曰“密夫”,他的交游是四通八达的,有的军官家里据说常常有三四套烟具,我于是托“张密夫”设法。鲁迅先生说他幼时曾在尊长的烟具旁盘桓过,但始终没有尝过烟味,我自己也是一样,所以我们都抱有好奇的心理。
那一天我是完全失败了,我觉得烟嘴太大,与纸烟雪茄过分悬殊,吸着极不方便,浅尝以后便放下了。鲁迅先生吸得还算顺利,吸完以后静静的等候灵感的来临,不料竟像扶乩一样,那一天灵感没有降坛。我问先生结果怎样,先生却失望地答复我说:
“有些苦味!”
我知道鲁迅先生也失败了。
万一那一天我们居然成功,那么《杨贵妃》也许早就问世了。
注释
二十年代初,鲁迅曾想写一部历史小说《杨贵妃》,为此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并已作了一番构思。这件事他曾向一些朋友谈及过,其中包括孙伏园。不过孙伏园听到的是鲁迅曾想写一部《杨贵妃》的剧本,本文曾收入《鲁迅先生二三事》一书。
[2]指冯雪峰1937年写的《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一文。
[3]1934年1月11日鲁迅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也曾提及此行,“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
[4]波特来尔(1821—1867),通译波德莱尔,法国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恶之华》、《巴黎的忧郁》等。
《孙氏兄弟谈鲁迅》 第四部分鲁迅先生开列的中国文学门书十二部(1)
孙伏园
鲁迅先生很少给人开列书目,对人说这些书是该读的。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两个人各开了一个所谓“国学书目”。梁任公的一个叫做“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胡适之的一个叫做“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这两个书目都说是为将要出国留学的青年们开的,但每个书目都包括了将近二百部书。两个人还互相批评,说对方的书目开得不好,实际上,出国留学的青年们决不会带着二百部线装书出国,也决不会等待读完了二百部线装书才出国的。所以这两个书目对于当时的青年没有发生什么影响。
鲁迅先生平常是不随便为青年开列书目的。但个别的青年、在个别的题目中,去请求他指示,他还是不吝指示的。为许世瑛[2]开列的一个中国文学入门书目便是例子。
许世瑛是许寿裳先生的儿子。后者是鲁迅先生幼年的同学和毕生的好友。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一九四七年上海峨嵋出版社初版)中,第二十三节是《和我的友谊》,作者许寿裳先生叙述许世瑛和鲁迅先生的师生关系。
“吾越乡风,儿子上学,必定替他挑选一位品学兼优的做开蒙先生,给他认方块字,把笔写字,并在书本面上替他写姓名,希望他能够得到这位老师品学的熏陶和传授。一九一四年我的长儿世瑛年五岁,我便替他买了《文字蒙求》[3],敦请鲁迅做开蒙先生。鲁迅只给他认识二个方块字:一个是‘天’字,一个是‘人’字,和在书面上写了‘许世瑛’三个字。我们想一想,这天人两个字的含义实在广大得很,举凡一切现象(自然和人文),一切道德(天道和人道)都包括无遗了。后来,世瑛考入国立清华大学——本来打算读化学系,因为眼太近视,只得改读中国文学系,请教鲁迅应该看些什么书,他便开示了一张书单。”
如果许世瑛考入清华大学是在十八岁,那么鲁迅先生这个书目大约开在一九二七年,那一年他正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辞了教职以后,也住在广州。
这一书目很简单,只包含着十二部书,下面就是许先生抄录鲁迅先生的原书单:
一、计有功,宋人:唐诗纪事(四部丛刊本,又有单行本)。
二、辛文房,元人:唐才子传(只有木活字单行本)。
三、严可均:全上古……隋文(今有石印本,其中零碎不全之文甚多,可不看)。
四、丁福保:全上古……隋诗(排印本)。
五、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可知名人一生中之社会大事,因其书为表格之式也。可惜的是作者所认为历史上的大事者,未必真是“大事”,最好是参考日本三省堂出版之《模范最新世界年表》)。
六、胡应麟,明人:少室山房笔丛(广雅书局本,亦有石印本)。
七、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其实是现有的较好的书籍之批评,但须注意其批评是“钦定”的)。
八、世说新语,刘义庆(晋人清谈之状)。
九、唐摭言,五代王定保(唐文人取科名之状态)。
十、抱朴子外篇,葛洪(内论及晋末社会状态,有单行本)。
十一、论衡,王充(内可见汉末之风俗迷信等)。
十二、今世说,王晫(明末清初之名士习气)。
许寿裳先生在书目后面说:“以上所列书目,虽仅寥寥几部,实在是初学文学者所必需翻阅之书,他的说解也简明扼要。”
我们现在必需注意几点:第一,这个书目开列于大约在二十五年以前,鲁迅先生去世以前大约十年;第二,这个书目是为一个极熟的子侄辈开的,写的相当随便,从“一”到“十二”的十二个数码是我加上去的,标点也是我加上去的,原来只是空格;第三,写的时候可能相当匆促,这从下列几点上看得出来:
甲、从第一部到第六部都是著者姓名在前,书名在后,第七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可以不写著者姓名,第八部以后到第十二部都是著者姓名在后,书名在前。
乙、次序的排列,并不是著者时代的先后,也不是内容时代的先后、很像是并没有腹稿,而只是想到一部开列一部的。
丙、丁福保编的一部《全……诗》原是配严可均的一部《全……文》的,书名应该是《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而最容易被严可均的一部所混,成为《全上古……诗》,这可能是许先生的抄误,也可能是鲁迅先生当时匆促间的笔误。(鲁迅先生在别篇文字中所引都不误,如收在《而已集》中的名著《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所引。)
许广平先生说鲁迅先生的日记:“他的日记的确写给自己看的,所以一点也不文饰。”对于这个书目,我也有这种想法:因为是写给极熟的子侄辈许世瑛一个人看的,所以一点也不需要文饰。不过“不文饰”并不减损书目本身的价值,对于书目本身我们还是值得加以研究的。
第一部定为《唐诗纪事》,我想决不是偶然的。在全部文学史进程中,不取古代,不取近代,而从中间的唐代下手;但又不列《全唐文》和《全唐诗》,那卷帙太浩繁了,只抓住《唐诗纪事》,再配上《唐才子传》和《唐摭言》,从此上窥古代,下观近世,文学史的要点在握了。
《唐诗纪事》作者计有功,字敏夫,是宋南渡时人(一一三年左右)。这部书的特点是材料丰富,四库提要说:“是集乃留心风雅,采摭繁富,于唐一代诗人、或录名篇、或纪本事、兼详其世系爵里,凡一千一百五十家,唐人诗集不传于世者,多赖是书以存。”
我们现在要举出唐代诗人的姓名来,至多不过几十人。计有功的时候也已经如此,他在自序中说:“唐人以诗名家,姓氏著于后世,殆不满百。其余仅有闻焉。一时名辈,灭没失传,盖不可胜数。”那末一千一百五十家实在是丰富了。但《唐诗纪事》的篇幅并不大,容易得到的四部丛刊本也才十六册。
《唐才子传》和《唐摭言》的篇幅更小了,一般的单行本都只有两册。《唐才子传》是元朝的西域人辛文房所作。辛文房,字良史,能作诗,作品流传下来的却只《元文类》中的一篇《苏小小歌》。但《唐才子传》的文笔很漂亮,四库提要说它还胜过《唐诗纪事》。
《唐才子传》的搜集虽也丰富,共载诗人三百九十七人,但特别注重诗才,不重功业。四库提要说它:“其体例因诗系人,故有唐名人,非卓有诗名者不录。即所载之人,亦多详其逸事及著作之传否,而于功业行谊,则只撮其梗概。盖以论文为主,不以纪事为主也。”
《唐才子传》曾经长期湮没,明朝初年编《永乐大典》的时候,在“传”字韵内还录载全书;杨士奇的文集内也还有《唐才子传跋》。以后就一直不见了。清朝编四库全书的时候,录载全书的“传”字韵的《永乐大典》也已失传了,所以只好从各韵中零碎搜释起来,只搜得了二百八十七人。直到海上交通发达,才从日本访得全本。鲁迅先生说“今有木活字单行本”,我还没有见到;我所见到的遵义黎庶昌藏本的影印本也不算难得。
《孙氏兄弟谈鲁迅》 第四部分鲁迅先生开列的中国文学门书十二部(2)
《唐摭言》也简称《摭言》,以别于南唐何晦所作得名的《唐摭言》,但何晦的一部已经失传,现在无论称《摭言》或《唐摭言》都只指五代王定保(八七到九五四以后)的一部了。
鲁迅先生在《唐摭言》下注“唐文人取科名之状态”。这一句包括了《唐摭言》的全部内容。四库提要也说:“是书述有唐一代贡举之制特详,多史志所未及;其一切杂事亦足以观名场之风气,验士习之浮浇;法戒兼陈,可为永鉴,不似他家杂录,但记异闻已也。”
作者王定保是唐光化三年(九年)进士。六年以后,唐就亡了。《唐摭言》成于后周显德年间(九五四到九五九),显德元年王定保八十五岁,所以是他暮年的作品了。
《唐摭言》是笔记体,并笔记一百零三条,大约长者一二百字,短者仅数十字。配合着《唐才子传》和《唐诗纪事》三部书一起读,唐代诗人的著作的和政治的生活大体可以了然了。
其次是两部总集:一部文集是下接《全唐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部诗集是下接《全唐诗》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鲁迅先生所开书目稿上都有“隋文”和“隋诗”,这是事实:两部总集中,一部有《全隋文》,一部有《全隋诗》。但书名上都没有载明。其实这两部大书,都应该用全名,不应该怕冗长,然在口头上则不妨只说简称,像鲁迅先生书目稿上那样,一部称《全上古……隋文》,一部称《全汉……隋诗》,这样才妥当。
严可均的《全上古……文》刻成于一八九三年(光绪十九年丁巳),至今不满五十年,丁福保的《全汉……诗》是排印本,出版于一九一六年。两书都可以说是现代的著作。
《全上古……文》里有全上古三代文十六卷,全秦文一卷,全汉文六十三卷,全后汉文一百六十卷,全三国文七十五卷,全晋文一百六十七卷,全宋文六十四卷,全齐文二十六卷,全梁文七十四卷,全陈文十八卷,全后魏文六十卷,全北齐文十卷,全后周文二十四卷,全隋文三十六卷,先唐文一卷,共十五集,作者三千四百九十六人。严可均在“总叙”上说:“唐已前文,咸萃于此”。
《全汉……诗》里有全汉诗五卷,全三国诗六卷,全晋诗八卷,全宋诗五卷,全齐诗四卷,全梁诗十四卷,全陈诗四卷,全北魏诗一卷,全北齐诗一卷,全北周诗二卷,全隋诗四卷,共五十四卷,作者八百余人。丁福保却在“绪言”上说:“不敢以为自汉至隋之诗,尽在于是;亦不敢自诩一无纰缪,而以为定本。”
其次是我们谈一谈两部工具书: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