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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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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那段山路很长很长,有稠密的树阴和鸟叫,好像从未有任何人走过,除了他们两 个。四下一片静谧,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只硕大的椰子从他们之间的树上砸下来,滚落到他的脚前。她不 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他就会躲起来。她只能当他不存在。没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过这段路,也许只有从 树上落下来、在地上滚得甚欢快的椰子见证了他们一道走过的这段路。 

  在某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春迟忽然感觉不到男人的脚步了。她自己走到海边,又往回走,却没有那个跟 随她的脚步声。她很惶恐,四处一片空旷。难民营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总有许多乌鸦从头顶掠过,悲戚 的叫声令人万念俱灰。他终于放弃了她,结束了这个温馨的游戏。 

  路上,春迟经过一个湖。她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副冻僵的 样子,几乎无法分辨性别,那么丑陋。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能从来没有过男人的目光和脚步声, 从来没有过春天到来的迹象——是她太想离开这里了,自己捏造出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像她的守护神 一样。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吃吃地笑——笑声连绵不断,宛若蚕丝喷涌,纠缠不竭。春迟没有回头,已经猜出, 是疯婆婆来了。回头去看,果见那银发老妇弓身站在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她。 

  这疯婆婆很是神奇,她疯癫已久,孤苦伶仃,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她的行踪难测, 不一定在哪里,就会偶然撞见她一次。大约就是海啸之后,人们纷纷传说,见到疯婆婆是不祥的征兆,会有 不好的事发生。春迟倒不厌烦她,因她人虽疯癫却并不邋遢,疯癫之后安静下来,神情哀凉矜傲,倒似中国 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千金小姐。春迟先前也只在与旁人同行时看到她二三次,从未像现在这样,单独,面对面 。 

  春迟满腹委屈,见到疯婆婆,想起他们说她不祥,又想到陌生男子果真消失不见,心中顿生怨气。她对 着疯婆婆喊叫了几句,站起身来,挥手驱赶她走。疯婆婆连连退后几步,踮着她的小脚疾走而去。周围忽然 寂静得可怕。那疯癫婆婆的笑声仿佛还在,犹如桫椤树的枝条,打着旋儿在空中飘飞。没有一个人。春迟仓 皇地奔跑起来。 

投梭记上阙1(2) 

  她跑回住所。女人们正围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饭,热腾腾的鱼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整个院子里充斥着女 人们心满意足的咀嚼声,她们像一些凶猛的鸟禽,不断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但晚饭时间可以算是 她们最温柔的一段时间。在一个女人众多的地方,至少不会感到孤单。春迟听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唤她,就走 过去,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淙淙总是喜欢和那几个妖娆的女人坐在一起,听她们讲从前风光的时候与男人周 旋的故事。 

  春迟咽了一口用鱼露和蔬菜熬制的辣汤,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从前在船 上见过太监的故事。春迟注意到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没有涂匀的胭脂膏,在泛着油光的皮肤表面一闪一闪的。 虽然几乎没有艳遇的机会,但她仍坚持化妆;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过,成了一盒红泥浆。 

  春迟看着那块胭脂,一阵难过。她猜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会如此艳丽,简直是以一 种骄傲的姿态贴在她的脸上。春迟想起,某次一个妓女讲到,嫖客将她脸上的胭脂舔掉,湿漉漉的舌头一点 点滚过皮肤……她想着那个情景,脸倏地一下变红了。 

  春迟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块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没有吃完饭,借口身体不适,起身离开。外面已经下雨了。她跑着穿过长廊,回到卧室。这个时间卧 室是没有人的,很安静,只有雨水漏进来的声音。春迟关上门,扑向那张属于她的床。 

  世界何其广阔,却只有这张床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伏在泛着潮气的被褥上,哭起来。 

  她要在女人们吃完晚餐前哭完。 

  春迟觉得自己陷落在一个无边的沟壑里面。这些与她日日相伴的女人们大多是先前在船上卖艺讨生活的 歌女。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极为慵懒和随意,弥散着一种糜烂的气息。这些歌女等待着从中国来 的船,那时她们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继续从前那种歌舞升平的生活。没有奢华的船,没有与她们打情骂俏的 男人,没有酒,没有纵情的歌舞,她们就像被潮水推上岸边的鱼一样,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怜。那些歌女们至少还指望着有男人会 为她们赎身,将她们带走。她有什么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滩上看见她,发现她还活着,她大概早就默 无声息地死在岸边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绳索,将她牢牢地捆绑,淙淙曾笑嘻嘻地对春迟说:“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 谢我?” 

  春迟心中一沉,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淙淙伸出手撩开春迟的额发,抚摸她光洁的额头,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只冰凉的小白蛇,在春迟的额头上蠕行。 

  淙淙还常对春迟说:“将来我们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种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总要看别人的脸色,压抑自己的悲喜。”春迟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 知道淙淙骨子里潜没着的一种气质,与船上的歌女们的风尘气隐隐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围再多的人,都进不到你的心里,他们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样。在船 上住久了,你会忘记脚下就是大海。我们只管唱歌,喝酒,为所欲为。” 

  淙淙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海上生活的神往。春迟不再说什么。 

  大胡子男人出现的时候,春迟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挣扎。她看起来很安静,亦很认命,但那 不过是一种伪装。 

投梭记上阙2 

  春迟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户。她在床上抬起头,看见大胡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么大,他却一动不动。 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严的庙宇。 

  他一定看到春迟在流泪,但他却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与他有关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懵懂的闯入者,可他 微微的一个动作足够使她兴奋起来。据说暹罗国有一种提线木偶就是这样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须鹤 发的掌线者,技艺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会扭动起来,若是掌线者反复弹拨一根 线,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虽是辛苦的,却也很快乐,因为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接下来的方向,它只要 跟着动就可以了。 

  春迟相信,有许多女子都如她一样,甘愿做老师傅手里的一只提线木偶,在他的牵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试探了她。最后,就在这个三月的下午,他从半掩的窗户里伸进线来。她没有挣扎,就让他 将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许,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带着憧憬去给他开门,以一只木偶的姿态。他们的牵 缠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他是人,皮肤很黑,说马来语和闽语混杂的方言,他会说汉语,却很少用。 

  他进来后,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抱歉地说: 

  “海啸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当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 么办,对你也很冷漠……对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 道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将她抛下,掉头就走。她很害怕,连忙说:“但我想这只是暂时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 些从前的事,我想我能把从前的事都记起来。” 

  男人沉吟片刻,说:“走吧。” 

  “我立刻就能出发,这里也没什么可带走的。”春迟说着,回身又环视了一下。的确,没有任何是值得 留恋的。 

  他点点头,就先走出门去,她跟在后面。穿过这座寺庙的回廊时,她听到女人们的嬉笑声,她知道是她 们吃完饭回来了。她很害怕与淙淙撞上,于是拉着他快步跑起来,脚边溅起的雨水响亮地拍打着地面。男人 的手心那么热,将热流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身体里,所有冰冷的雨丝都进不来了。 

  春迟的心情非常畅快,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个男人来带走了她,非要大声尖叫起来 不可。她们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来带走她们吗?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脑袋 里一片空白的小丫头,竟会最先被男人带走!她一边跑,一边笑了出来。 

  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走,一直跑上山去。春迟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好像一直 在积蓄力量,膨胀,直到此刻随着这场暴雨一起倾泻出来。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奥。她完全不了解自己 的意图,但她愿意放纵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激情充沛的野兽,冲破重重围阻,向着某个确定的方向狂奔 而去。 

投梭记上阙3 

  天快黑的时候,春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路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水里爬上来的动物,湿 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 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春迟,他叫骆驼。 

  骆驼?春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粘湿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 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 ,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春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春迟很饿,被黄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身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 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吸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 借最后一点辉光,春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高大,体毛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 藏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春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 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 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条一条的,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 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 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 。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迎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 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他们用马来语和骆驼交谈。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 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春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高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春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 ,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粘稠的海水与腐肉的腥味。春迟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春迟走过来。他扶起春迟,抓起 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春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 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 

  那么,她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 

投梭记上阙4(1)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是在海岸边的一间破草屋度过的。原先的房顶在海啸中被大水卷走了,有人用棕榈 树叶临时搭建了个屋顶,但下午那场大雨又将它冲塌了。屋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吊床、几块结实的石台 。 

  能看见夜空和星星,头发上洒满了月光;吊床很结实,也还算舒服;海风穿进穿出,使人时刻都很清醒 ……春迟为这座简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优点,她对自己说,应当知足。骆驼将她安顿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 

  春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 地的小孩,用糙黄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春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人,说马 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怎么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麻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和一根用棕榈树叶子 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入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了火把。他 接连做了三支,插入石缝中,将这残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将那些鸟穿在木签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鸟儿都太瘦,没有一丝油水,烤过之后就像焦 黑的枯枝,样子很恐怖。因为太饿,春迟从他的手中接过一串,便吃了起来。可它们实在太硬了,春迟缓慢 地咀嚼着。 

  他们看着彼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骆驼先开口说: 

  “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春迟勉强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点点头。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一个被动 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说些从前的事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记起来的。”春迟说。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着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说话 。春迟觉得自己的处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骆驼迟早会将她赶走。 

  骆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过来。他的气息犹如忽然萌发的种子,在她的身旁长成一棵 参天大树。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指着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黄铜颈链说:“这个呢,这个你 还记得吗?” 

  春迟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只是听难民营的嬷嬷说,他们在海岸边发现我时,这根链子就紧 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 

  春迟说完,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这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于是又说:

  “他们说,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缠在脖子上。” 

  月光从掀起的屋顶照进来,将这根乌蒙蒙的项链照得金光闪闪。此刻,连大海也变得很安静。只有它踢 踢踏踏地在他们之间摇摆。铜链的最下端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金质短刀,刀鞘上镶满了小颗的红色碎宝石。 

  骆驼伸出手,将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从腰间挂着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样的铜链,上面也缀着 一个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样的镀金色泽,同样镶着明亮的红宝石。这一对短刀,犹如破碎的 铜镜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满辉光、布满划痕的金铜表面摇曳。春迟一阵惊 喜:原来它们还是成双成对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衣角将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说: 

  “它被你弄脏了,一点也不亮。” 

  与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这只的确黯淡无光,陈旧许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这样的。”春迟慌忙说,并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轻轻摩挲。她从未 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将它遗落在院子里,当时并不经意,也没有再去寻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 是淙淙执意要替她去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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