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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现在也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了。那天下午,病房里来了一位“大师”(由于这年头大师太滥,谁都可以随手给他看得顺眼或对他前程有用的人送上一顶“大师”的帽子,特加引号以示存疑)。“大师”龙骧虎步,旁眺八维,器宇不凡。进屋后也不多说,只叫扶起病人,倚墙而坐,自己则在十步开外捋袖、马步、调息、发功。一面作发功状(因为没有办法检测,“功”无从见,所见者唯“状”),一面不停地问病人“感到什么吗?”“觉得那部位发热吗?”“好些了吗?”病人有气无力,但仍尽力回答:“好像有点”、“好像热了些”、“好像气顺了些”。这样持续了几十分钟,“大师”显出疲惫的体态——面容却依然如旧。收过家属的红包后(因无透视的特异功能,不知其数),他答应明天再来,然后——这然后十分重要,为以后的种种预留了地步——一叹:“功是到了,就看他的命了。”说罢,扬长而去。
病人没能等到明天,“大师”也没有再来。但他曾使这位病人“出现了明显转机”的传闻已几乎天下皆知。“大师”的包票儿没有兑现,但包票儿的广告效应却十足兑现了。据说,如果早几天请了“大师”,哪至于这样!
那天,望着那位“大师”扬长而去的身影,忽地好像觉得他又转身走了回来,只是模样变了:身长八尺,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头戴方巾,身穿茧绸直裰,手持一根龙头拐杖,飘飘然有神仙之姿。呵呵笑道:“若要回生,何不问我?”哦,听差了,他是说的“若要发财,何不问我?”他好像叫我马二,要我同他一起去寓所谈谈。
寓所是在一座庙的后面,壁上挂的那冰盘大二十八个字我还记得:“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湖光山色浑无奈,挥手清吟过十洲。”自署“洪憨仙”。我也像马二先生一样,读过些纲鉴一类东西,知道“南渡”是宋高宗时的事,距马二的时代亦有三百多年,何况至今。但我不是讲举业的,比马二先生多涉猎些杂书,所以,这样的诗,读后若曾相识。想起来了,看看这两首:
朝辞百越暮三吴,
袖有青蛇胆气粗。
三入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自隐玄都不记春,
几回沧海变成尘。
我今学得长生法,
未肯轻传与世人。
据说,这两首都是成了仙人的吕洞宾写的。那吕洞宾,至今还在我们的荧屏上晃来晃去呢。诗的腔调同老洪大抵相同,不过是表明自己与俗人如何的不同,而才气和古怪较老洪则略有过之。今天的“大师”们是做不出这些玩艺儿了,所以只能套用些声光电化的半生不熟的名词唬唬人。这就叫时代不同了,花头不一样。不过,设下陷阱,行道骗人则仍然是一以贯之的。
即便同现代诸位“大师”相比,洪憨仙也可谓此道高手。他算无遗策,布下的陷阱天衣无缝。
先说挑选行骗的对象。胡三公子确是一条大鱼。虽说他尚书家世,不愁没有钱花,但钱这个东西,越是积攒得多便越是嫌少。所以有钱的人更贪婪。有人以为高薪可以养廉,不懂得欲壑难填,实在是对人性缺乏研究的缘故。古往今来,有几个贪污受贿的官儿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的?所以,贪婪的富家子,最宜行钓——因为贪婪,所以容易咬饵;因为富有,可以榨出油来。洪老儿没有走眼。
但要诱得让他上钩,还必须排兵布阵。洪老儿的第一着,是要胡三公子相信他真有点石为金的神仙之术。这一点,看来他做到了。他懂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甩出几块煤黑了的银子,让他们得点好处,钩起更大的贪心,不但胡三相信了,连马二也堕其术中。洪老儿的第二着就是要物色一个可以信赖的中间调停人,或曰证人。马二先生被他选中。一来马二选书有了点名气;二来有名气的人都有踪迹可寻,让人觉着稳妥;三来马二旅囊羞涩之际,容易上钩;四来君子可欺以方,马二先生书呆子一个,不大懂世事的诡谲。洪老儿好眼力,果然一放饵、马二就咬钩。真心实意地相信老洪是位“活神仙”,到胡三面前去当“见证”了。正是:摆下金钩香饵计,一心要钓巨鳌来。
这场骗局每一步都没走错,错只错在号称活了三百多岁的洪憨仙死得不是时候。神仙一死,骗局自然不能继续了。害得家人一肚子牢骚,把他的老底儿都兜出来了:“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那里有什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他而今直脚去了,累我们讨饭回乡,那里说起!”原来如此!迷信今天形形色色“大师”的人,须得仔细咀嚼。我想,这样的功败垂成,胡三公子知道后定然额手称庆。不过狗改不了吃屎,他不会就此接受教训。贪婪之心不除,一有机会,还得上当。
巧合的是本文开头所说的那出发功起死的骗局,也是功败垂成。骗局失败的原因,也是因为当事的一方突然死去。只不过这次死的不是行骗方而是受骗方。如果病房里的那位朋友病况尚不那么危殆,如果他并非朝不虑夕而只是病痊之前所感到的衰乏,那么这场骗局还会继续有声有色地搬演下去。
由于死去的对象不同,古今这两场骗局的受损与得益方也正好相反。洪老儿的骗局中,由于他的猝死,骗局破产,他自己落得个人亡财空,差一点死不还乡,而受骗的胡三,则因此得福,未曾破财便消了一场大灾。当今“大师”的这场骗局,受骗者送了命固然不能全怪那位“大师”,但白花了一笔冤枉钱则是实实在在的损失,而那位“大师”不但得了奉赠的红包,还增加了吹嘘的资本——“某某人,西医都说治不了,我一发功,马上好转,只是他们请我请得太迟,自己把病给耽误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有赚无赔。
一切骗局之能够成功,在设骗者方面当然要有高明的手段,利害的布局,但也必须有受骗者的多欲相成。胡三公子家财万贯,不愁钱花,之所以成为洪憨仙“烧银”大法的俘虏,是因为他贪财。洪老儿正是看中了他“却有钱癖,思量多多益善”的强烈欲望,这才摆布下那一个圈套。今日许多行骗的“大师”,也是看准了一些人长寿、求生、求财、求官的欲望,才分别放下香饵,引人上钩的。试看披露出来的形形色色案件,几乎都是受骗者的贪欲助使了行骗者的成功。
人的贪欲,是随着财势而消涨的。小人物也有贪欲,但其位也低,其财也寡,其欲也不大。马二得了几十两银子便感念洪憨仙的好处,胡三却不惜抛出一万两银子,来学“烧银”大法。财势越大,欲望也便随之膨胀。帝王们开初也是一级一级在往上爬的。及至有了一县,他又想着一州,及至有了一州,他又想着一国,及至有了一国,他又想着长生,以图万岁万岁万万岁,永远保有这一切。人力不能达到,便希冀着神力,于是,骗子们便纷纷登台了。秦皇汉武,史称英明主也,但都败在了方士的骗术之下,那原因便是欲望太多。
由于欲望随着财势增长,骗子们也多游权豪势要之门。前面曾经讲过算卦看相的陈和甫在京城多与部院大人及四衙门(都是以翰林任主官的文学侍从机关,有如今天党政部门的一些什么研究院、研究中心、研究室之类的机构)的老先生交往,这位洪憨仙见了马二,拿出来给他看的那个手卷,也尽是他同抚台、藩台及地方政要交往倡和的记录。大凡各色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没有权豪势要的鼓励,是无法大行其道的。懵懂而多欲的长官们尚未得到——其实是永远不会得到——骗子所允诺的东西,狡猾多智的骗子却已经从长官们那里得到了他们所要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洪憨仙之流的戏究竟还要上演多久?不好说,但是只要人的财势仍旧在激发着他们的贪欲,那么,这出戏依旧会是长演不衰的保留剧目。剧名也不用改——《欲望陷阱》。
西方的教堂中国的庙
? 赵无眠
一九五四年四月,中国代表团赴瑞士出席日内瓦会议。为了体现新中国首次露脸于国际舞台的光鲜形像,代表团成员每人都定做了一套黑色中山装。穿着走在大街上,只见路旁的行人纷纷恭敬地立定,向他们脱帽鞠躬。原来当地居民以衣貌取人,误认为中国来了一队传教士——也就是中国人眼里“披着宗教外衣进行精神侵略的帝国主义分子”……
所谓“精神侵略”论,并不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发明。早在一八七○年闹“天津教案”,民间就怀疑这帮洋和尚、洋尼姑来我们中国的目的,大抵不过非偷即抢、非淫即盗、非拐即骗。看到外国教会堂而皇之办学校、办医院、办育婴堂,非常惊奇之余,还有点怪不舒服。总觉得其中必包藏祸心,不由得一哄而起,给他一顿“打砸抢”。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在人家的炮舰弹压下道歉赔款。又正好引为“国耻”,一并记在西方列强的账上。
中国的和尚尼姑,是从不办什么学校、医院的,更别说孤儿院和育婴堂了。近年来国内几所著名的寺庙办“佛学院”,也只是为少数出家人开设的读经班,与民间百姓无缘。人一出家,六根剃净,万念皆空,哪还管得那许多其目的本不过是为着争名于朝的教育问题。办医院给人治病也显然是多余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人的身体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切病灾包括不可一世的癌症与艾滋之类也就无所寄附,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古往今来的和尚好像只有一个肯到处给人治病的,那就是济公。他喝酒吃肉,挤眉弄眼挖耳捉虱搓脚,行为本就出格。用的方子,听说都叫人恶心丧胆,不堪究其根底。
道家倒是有一点悬壶济世的意思。但似乎更专精老年营养学(炼丹)与生殖工程(房中术)。其余无论什么病总离不了一把香灰和一张画符,或者设坛扶乩地念咒,披发仗剑地捉鬼;并且都是个体户开业,各自躲在密屋根据祖传秘方炮制些膏丹丸散,因此谁都搞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与中国的出家人相比,西式教会则显得俗气多啦,很入世。洋和尚们的教堂,大都建在人多眼杂的闹市,或居民密集的社区,你来我往非常方便,让大家都有个均等的机会与上帝对话。中国和尚的庙,多半筑在山上,远离尘世烦嚣,以免闲人跑来破坏了寺院的清规与清静。自古名山僧占多,除了山西五台、四川峨嵋、安徽九华、浙江普陀这四大庙宇林立的佛山,其他凡景致好一点的山上,都少不得要以寺院的香火来炫耀其人文背景。道士们也不甘示弱,见缝插针,战果亦颇可观。较为集中的有湖北武当、山东泰山和崂山。占住名山,横空出世,那种俯瞰芸芸众生的清高得意亦在所难免。
佛教和道教的教义是哲学,高深玄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义是伦理学,明白浅显。哲学家喜欢关在僻静的地方冥思苦想,修行在个人,不大作宣传讲解。“道可道,非常道”,讲了反正你也听不懂。偶尔与三两私交甚好的同行“参玄”,也只着只言片语,指东说西,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先言他物然后引起所咏之词”,让对方隔云隔雾地去猜、似醒非醒地去悟,美其名曰“东方神秘主义”。伦理学家则善于跟民众打成一片,逮着个机会便滔滔不绝地说教。用尽可能人人都懂的比方和人人都听得烂熟的童话故事,试图把一切都讲清楚,透明度高得很。因为太玄妙的缘故,中国和尚十个有九个对经文不求甚解,根本不知自己念的是啥意思。为表示没有虚度年华,往往只好唱以高声,伴以打击乐(木鱼),虚张声势。西方的教士习惯轻读或默诵,作消化状,留着精神去拯救人类。
东西方的神灵却恰恰相反。西方的上帝高高在上,看不见摸不着,来无踪去无影,更别说直接聆听他的指示了。他的福音要通过大量的使者来传达,弄得教士们终日忙忙碌碌,不能宁静以致远。中国的如来佛却很具体,塑造得方头大耳、慈眉善目、白白胖胖,颇像民间福大命大钱大的财主。其余的菩萨、阿罗汉、金刚、伽蓝等等,也一个个各具性格,每人身后都有些传奇的轶事和掌故。尤其供在如来佛身后的观音菩萨,神气清爽、仪态万方,分明是个令人敬而不惧、亲而不狎的“大姐,保姆”,并无一丝马列主义老太太的罗里巴嗦、盛气凌人。关于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故事多到难以计数。人民由是推举她为职掌生育和应付灾害的神,相当于“危机对策本部”部长兼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由于她有求必应、通情达理、不给求愿者以眼色和事必躬亲的公仆品质,使她得以与我佛如来分庭抗礼背向而坐,膝下的香火常常更盛。
上帝只有一个。他就是神,神就是他。此外谁都微不足道。就连他的儿子耶稣也未见得法力无边,照如今的眼光顶多有点特异功能罢了,不但要借助凡胎下世,最后仍躲不过被人血淋淋地钉死。圣母马利亚,虽然亦不乏观世音的雍容气度和端庄容貌,又有“感应受胎”的灵性与功劳,甚至多年被供在教堂正中接受顶礼膜拜与讴歌赞颂,仍然是人不是神,半点法力都没有。她似乎是仅以爱心,而不是以强大的军事实力来征服世界的。经济她也搞得不太好,穷得只能把上帝的儿子生在马槽里,不像观世音,兜里的宝瓶玉器、西海珍珠、南非钻石以及景泰蓝、唐三彩,一把一把掏出来令人目不暇接。丈夫约瑟又只是个木匠,一生默默无闻,不但没借妻子的裙带关系从上帝那里走一点后门改善改善处境,反倒受尽磨难过早去世。
中国的神却多到仿佛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佛门道家的寺、庙、宫、观里供的神像,身重影叠,开出来起码可以组成一个特种部队加强营。且个个神通广大武艺高强,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无不视如等闲。其他党派的神也不少,玉皇大帝就是一个,他大概属于君主立宪派。阎罗王介乎神与鬼之间,总管牛头马面母夜叉,是地下黑社会的教父。另外还有各界代表及地方势力,如四海龙王、雷公电母、灶公菩萨乃至城隍土地之类。他们每人头上一方天,摆出一副多元政治的架势,本应该相互尊重,讲究一定的游戏规则。然而一斗起法来就顾不那么多了,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恃强凌弱、大打出手,让人看了只觉得政治的可怕,觉得神与鬼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凭心而论有些鬼比许多神还耐看和受用,还讲一点人道主义。
上帝是万物之源。上帝根据自己的形像创造了人。中国的神则都是人变的。释伽牟尼、太上老君、玉皇王母,无一不来自人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身无论贵贱,性别不分男女,只要修炼到家,都可以飘然成仙,享尽以前做人享受不到的特权。如民间津津乐道的“八仙”,便来自从皇亲国戚到街头乞丐、从家庭妇女到幼稚儿童、从知识分子到残疾人等不同阶级。杀人如麻的凶犯也能够修成正果,而且更有捷径可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但不再追究罪责,反而比常人晋升快。即使是畜牲一类的东西,什么飞禽走兽、乌龟王八兔子贼、虾蟹虫鱼癞蛤蟆只要曾在某位佛陀或菩萨“身边长期工作过”,蹲在莲池旁或藏在瓦缝里偷听得到点真传,亦可自悟炼成精怪。名份上虽还不是“神仙”,本事可能比一般神仙大得多。如果再顺手拐一两件真迹法宝揣在怀里,那就连级别很高的真神都得被镇住,不是它的对手。
机会看上去多,然真正能成为其中一员的毕竟少之又少。原因是修炼的过程拉得太长,其间戒律又严,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言、不准听流行歌曲跳迪斯科、不许性交等等。这样违反人性地苦苦打熬,还得国泰民安不遇上天灾人祸,数百上千年如一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方能脱去肉眼凡胎,修成正果。一般人哪有这份闲功与耐心?好容易捱上了神位的,又都享不尽的琼浆玉液、楼台亭阁、娈童美女,终日无事只须下下围棋搓搓麻将打打桥牌,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俯察一下民间疾苦,也无非动动嘴巴使使眼色,根本用不着劳形伤体,所以个个身子骨硬朗得很,岂止“寿比南山”,简直都是“老不死”,腾不出位置接纳新神。
中国的庙无一不神满为患,机构重迭、臃肿。这个殿那个殿,里三层外三层。走进去一看,开常委扩大会一样济济一堂,烟雾腾腾。留给人的活动空间却逼仄得转身都要小心,顶多只够放三五个蒲团让你到此下跪。刚看清这尊神的脸色,又发现那尊神的脸色不对劲;刚拜完那位菩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