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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吃饭,他吩咐说:“越素越好”。可是素的,他也吃不了一小碗。他平时每日必酒,那天也叫他喝一点烫的绍酒,他喝了几口,兴味寡淡,厚帽子一直没有摘下来。还说:
“我晚上就不出来吃饭了。”
他说自己神情不定。他用了一个词:“恍惚”。说:“恍恍惚惚,总好像阿叶还在。”
我等黯然回温。作家刘文起听了我的叙述,摇头说:“许多老人失去老伴,就蔫了。”
好在林斤澜很快恢复了常态。如布谷所说:“我爸爸是理性的。”他终于挺住了。
我曾半开玩笑地同布谷说,倘若你爸再娶,就娶一个50多岁的女人。布谷说:“我都近50了,那不跟我差不多了,六十多岁总要吧。”我说你爸身体多好,倘若娶年龄仿佛的,还要照顾她呢。布谷说:“这倒也是。”林斤澜听到这话,说:“你们怎么有这种想法呢?奇怪。”
2005年初秋,我到北京,和林斤澜谈起大他两岁的朋友、温籍艺术家黄宗江再婚,对方说“伴他五年”的话,林斤澜徐徐地说:
“有人也让我再婚。我根本没有这个心思。我现在常常梦到我的老伴,我在睡,她轻轻过来,给我掖被角。”
林斤澜是个美男子。人说“远看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我以为赵丹和孙道临都不及林斤澜匀称。赵丹的颧骨过高,而孙道临的眼睛太大,林斤澜怎么看都没有缺点。连我朋友们的妻子也这么说。他“自叙”道:“生无格言,相难漫画”。漫画家总要抓住一个人特出的地方,林斤澜没有特出的地方,因而漫画家束手无策。丁聪为林斤澜画了一张,可他哪里画得像?林斤澜的五官太端正了。
林斤澜还会跳舞。刘心武写过一篇《王子的脚步》,说:林斤澜“……在戴爱莲麾下,学习过芭蕾舞,并曾有过若干次公开演出的经验,这就难怪他不仅轮廓俊秀,身材也非我等蠢男可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却又毫无做作,称为‘美男’,实不过誉。”
我常常想起林斤澜这句话:“我不是没有机会。”“有些关系不让它发展下去”。他说的“机会”是怎么样的?“有些关系”具体是什么?林斤澜不说。林斤澜不说自有道理:倘若个别老太太站了出来,说林斤澜自作多情怎么办?
黄宗江的弟弟、黄宗英的哥哥黄宗淮,对林斤澜说:
“你长得那么好看,可一生就吃那么一盘菜,你是浪费了资源。”
亲眼见到一件事。温州一位文学女青年,多次央我约林斤澜,说是请他吃饭。后来便坐到瓯江边“东海渔村”里吃海鲜。此女喝酒,话很多,后来送林斤澜到宾馆。下车,她对林斤澜说:“你让我拥抱一下好不好?”林斤澜双手一扬——但不是拥抱的姿势,此女已把林斤澜紧紧抱住。松开后,又扑上来拥抱一次,方才离开。这是我欣赏的,只是后来再也没有央我,更没有直接去找林斤澜。
又一天,在抗日战友联谊会上,马骅(诗人莫洛)紧紧拉着一位来自青岛的老女人之手。老女人鹤发童颜,风采很好。马骅又拉来一位温州中学的退休女教师,这一位风度不凡。马骅大声叫道:
“斤澜,我们一起照个相。”
林斤澜箭步过去,步子上似乎有些兴高采烈。
刘庆邦写道:“……我把酒喝多了,竟向林老请教:‘男人上了年纪,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仍然很喜欢?’林老哈哈一笑,说:‘那当然!那当然!’”
林斤澜说,黄药眠的孙女写一篇文章,孩子时见爷爷目不转睛盯着一个漂亮姑娘,直到看不见为止。当时她为爷爷的好色而难为情。多年过去,爷爷早死了,她感动于当年的爷爷:啊,那是爱美!
林斤澜也是个人。
“我有故乡情结。”林斤澜说。他每年都想到温州住一段时间。他和夫人都是温州城里人。夫人老屋在谢池巷,“谢池”因谢灵运而得名,《登池上楼》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上楼就在谢池巷东端、积谷山脚。林斤澜老屋所在的百里坊,是当年温州城主要街道,号称“百里”,走得人脚疼。林斤澜家边,是温州有名的八字桥头。因为交叉两条河,两座桥呈八字趴在那里。我是城外人,六七岁经常光顾这个地方,不见有河,不见有桥,可这儿是个热闹地方,全是店铺,吃的居多,油绳、油蛋、油条、灯盏糕、马蹄松、汤圆、馄饨、炒面……一团墨绿的大榕树,蔽着许多乘凉的人,记得鸟鸣又乱又响。五百年了?七百年了?不得而知。这一棵大榕树,至今仍然苍翠,它的周边,是什么都没有了。
林斤澜每次回温,都要在这里走走。一次笑着神秘地对我说:
“那棵榕树,还好兮!”
似是某种象征。
1995年,他游了温州天柱寺,应和尚的求索,写下“随缘感应”四字,钤上一印:“百里坊人”。“百里坊人”可是号了,后来还用吗?我就不知道。
林斤澜和夫人在北京的家里都说温州话。今温州话某些用语和音调多变化,林斤澜的温州话是地道的、原汁原味的。
怀乡大概是老年人的事,青年人对“吾乡吾土”看得往往清淡。
林斤澜在1979年写道:“……这两年日逐怀念故乡,那山深海阔的丰富的角落。有人说:作者的宝藏,是童年的记忆。是否?我有些知觉……”那年他56岁。
林斤澜的“故乡情结”,除所有人对故乡的感情之外,还和夫妻都是温州人有关。说着温州话,就想起故乡的雁山云影、弄堂老屋、风土人情、亲朋好友……比如热夏,夫人进屋,说:“热头气猛兮猛。”(北京人可能说:“嗨,这天还真够热的!”)这句温州话,林斤澜就会想到东海边故乡的“打风痴”、“雨打水牛背”、浸在水井中的西瓜和百里坊的伏茶……就会想起整个的故乡。
故乡和他写作有关。重回故里,感情触发,常会催生灵感。短篇是灵感的艺术。《寻》写的就是温州郊区我的村庄。一部《矮凳桥风情》,17个中短篇组成,是1979年回乡的成果。《乡音》是和少年老友团聚,忽然产生激情。《井亭》是重访闽浙边平阳山门的产物。还有“十年十癔”中的篇什,如《氤氲》,还有2004年发表的《去不回门》……
我翻看旧信,他想回乡的话是很多的。比如1986年6月18日的信说:“秋天要出国一趟。冬天若能回温过个春节就好了。看来不容易。”1987年3月26日也说:“下月去海南。近闻温州模式,内底问题不少。我想今年有合适时机,回乡走走。看来机会的合适,亦不易。”
他每次回温,常要住上三月四月。在温州,他很快活,不是一般的快活,状态像是持久的兴奋。他没有住厌了的感觉,离开是考虑政府或有关单位破费,有些不好意思。每次回京前,都对我说:“一想到北京,就头痛,比如有那么多的信件报刊……”
从九十年代开始,他就想在温州买套房子。他来信说:“房子谷叶说了全权委托,临江且向南更好。层次可高,但温州有高处不上水,不知现在改进了未?我北京住房的水,是先上顶层再下来,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诸事都受钱的限制,希望在六万元之内告成。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也。”——市中心的房子都很贵,城边新桥的书记是我的朋友,房给打折,900多元一个平方,算是定下了。一天早晨布谷打来电话,说房子不要了,因为父母年纪大了,不宜住在城郊。尽管新桥离五马街(温州的王府井)只有七公里,但女儿的想法总是贴心,总是周到。这事就搁下了。
1998年,林斤澜和我通话,说夫人在外地的几个姐妹共同分得一个50多平方的房子。他让我托人装修,以便探亲歇脚。林斤澜汇给我一万元,我的朋友把它装得居然不错!可是,林斤澜和夫人一直没来住过。主要原因是夫人的病情没有稳定住。后来房子由夫人的一个侄子长年住着,直到今天。
林斤澜2005年说:“我每年总想到温州住几个月,布谷不让来。布谷对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可她那么忙,怎么走得脱。我甚至对布谷说,到最后,我总要整个交给温州。我的话说到底了。”
布谷还是不让。耄耋之人,心肺又不好,2001年曾经病危,温州的医疗条件怎么比得上北京呢?我能理解这位独生女的拳拳爱心。
林斤澜好游。他的好游和经历有关。少年多动多走,青年居无定所,有过流亡时光。稳定下来也是一年一个地方。建国后,又到湖南搞土改,后来“插队”,又是门头沟,又是平谷县。新时期不同了,行走逍遥,京城名家,在在上宾,前呼后拥,指点文学并不吃力,游山玩水十分起劲。游庐山,游天山,游海南,游香港,游台湾,除却西藏,中国许多边陲小镇都去过。他还游过非洲和欧洲许多地方。
我从承德回来,说木兰围场不错,避暑山庄就没有什么大意思。林斤澜问:你到了外八庙了吗?我说去了。他又问:你看了某某碑了吗?我说不知道看了没有。“咳,可惜。”他叹道。
邵燕祥和林斤澜灵犀相通。邵小十岁,几年前,警告林斤澜:“你要服老。”
林斤澜哪里服老。他写道:“前不久,经检查,心脏损伤程度高达九级至十一级到头。在这中间,还上了趟武夷山,爬到天游峰。‘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喘。’”
就是2003年回温这一回,我们还到周边转了好几回。先是福建的杨家溪,他看上枫林里四棵一字排开的大榕树。大榕树板根愣然凸地,当年知识分子就坐在几排板根上,听贫下中农训话。后来又到蒋介石的老家宁波奉化溪口,林斤澜认为气象万千。又到嘉兴,看了雨中西塘。在浙西衢州,石窟因何为之,世人不解。
林斤澜说:“我曾经为这里写过一篇文章,叫《农民的梦》。”
我说:“那么你来过?”
他说来过。奉化溪口也去过,嘉兴还曾经不止游了西塘,还游了茅盾故里乌镇。杨家溪枫林里,那四棵一字排开的大榕树,他的确没曾见过。
准备到福建看土楼的时候,布谷来电,他即回京,连呼可惜可惜。
林斤澜好吃。他比同龄人会吃。这可能也和他的经历有关,还和他的常年锻炼有关。天气恶劣除外,天天走路,住在西便门的时候,早晨走到西单,现住前门西大街,他便走天安门。在温州的时候,常走一圈,半个温州。活动多了,消化又好,食量就大。多年之前,他对我说,出国非洲,他是作家代表团的团长。埃塞俄比亚等国的作家陪吃时,老是问这问那,又不能不回答,害得他每顿半饱,非常难受。有了这个经验,到欧洲时,他拒不做团长。我记得,这回的团长是天津的女作家柳溪。
林斤澜食不厌精,并不挑拣。荤素中偏荤,蔬菜中独钟盘菜,盘菜为温州独有,别的地方是种不活的,即使种活,也长不成盘子那样的大圆扁。林斤澜猪牛羊全吃,狗肉蛇肉也吃,什么海鲜统统拿下。猪更爱猪拱猪蹄,海鲜喜爱生醉,比如生醉海参、生醉螃蟹、生醉蛎……生醉这东西有人不能吃,黑龙江阿成夫人在温州,吃了一点,一夜吐泻,而林斤澜的肚子不可能出事。他还能自己下厨,做温州菜,比如做鱼,他能做敲鱼、鱼丸、鱼饼,把鱼做得看不见,却吃出鱼的好来,即他所谓“鱼非鱼”。中年时,邓友梅经常跷大拇指,以资鼓励。
林斤澜下饭喜欢豆腐生、盘菜生、虾籽生、白鳣生。“生”字倒装,表明是腌渍的意思。白鳣三四寸长,我认为是幼小的带鱼,林斤澜认为不是,它是长不大的。白鳣加绍酒、红曲,拌萝卜丝腌渍,下饭是很可口的。
他爱故乡,有一部分原因落实在爱故乡的美食。还比如炒粉干,比如遁糖麻糍。北京叫米粉,云南叫米线,温州叫粉干。温州有一种粉干细如发丝,过汤,伴鸡蛋在鲜肉油里炒,又脆又香。林斤澜说,他女儿记得温州唯一的好,就是炒粉干。而遁糖麻糍糯米做,林斤澜写道:“……左手心捏麻糍,右手伸大拇指,把麻糍从左手虎口顶出,成空心球遁入红糖卤。用铁笊篱捞起,倒入玻璃盒子里的白糖拌豆粉中,用铜片翻滚……口水早已满嘴了。”
林斤澜不拒绝大鱼大肉大宴席,而对于小吃,更是喜欢。刘心武说,在重庆,三伏天,宾馆没有空调,只有电扇,他见林斤澜和汪曾祺居然坐在街头的红油火锅旁,悠哉悠哉地饮白酒,涮毛肚肺片。回来谈天,两位神采飞扬。林斤澜对我说过访问西安,贾平凹在家自己下厨,做了一道什么小吃,非常可口。听过多年,这道什么小吃我已忘了。
请看他的散文《霜肠》和《老式猪脏粉》吧。前者云:“霜肠是羊肠子里灌羊肉,圆滚滚的使小文煮在锅里。以它为主,陪着煮的有骨头肉,碎肉,肉骨头……羊身上没有名分的东西,全在锅里了。……要问滋味如何,有人闻不得那味儿,见了那汤色更摇头,汤是白汤,可有人疑心不黄不绿。”后者说的是猪肠,“……那粗脏头,细小肠,整根竹筏一样浮在汤里……微火起小花,热气可烫手……手抓脏头上砧板,飕飕几刀……猪脏是猪身上属‘下水’之下者,以秽物为内容,难怪俗话有道:猪脏吃多了吃出屎来。因此必须搓、揉、洗干净,但,怪了,还须留有原味,这原味就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了。也就是‘这一口’的奥妙、神秘、大象无形大味无穷。”
这样的东西都津津有味,世间还有什么不是美食呢?
啊,境界!
林斤澜好酒。林斤澜不大吸烟,他不存在戒烟不戒烟的问题,他吸的是“爽烟”,有时吸一支,有时几天不吸。从前偶尔吸吸,现在基本不吸。喝酒就不同了,不离不弃,渊源很深。比如,他的祖母就是把酒当茶的,忙一阵,经过厨房,端起锡质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一气。这咕咚咕咚的,可不是今天的啤酒,那是黄酒,酿制如同加饭或花雕。大约七八岁时,林斤澜咯血,可能得的是痨病。温州人的说法,吃什么补什么,吃什么治什么。母亲便买来一个猪肺,煮好叫林斤澜吃下。林斤澜摇了摇头,说:
“这个……那么大……没有酒……怎么吃呢?”
母亲无奈,允许林斤澜下酒,林斤澜竟喝了大半斤黄酒。
十几岁时,林斤澜闹“革命”,在温州台州之间的一个山腰,和他同住的是一个牲口饲养员之类的老头,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整天呼噜呼噜,浓痰不断。林斤澜和老头并排睡在一铺。老头呼噜呼噜,稍一侧身,就往地下墙根啷的一声吐一口浓痰,像邓亚萍猛抽过去的乒乓球。有天夜里,林斤澜来了酒兴,老头居然给他搞到一瓶“白眼烧”(烈性劣质白酒),外带一块黑黢黢的羊头肉,其坚硬有如给旧鞋打后掌的胶皮。林斤澜牙口好,硬是就着那个黑黢黢的“胶皮后掌”,把那瓶“白眼烧”灌进肚里去。
二十多岁时,在无锡“苏南新专”,和高晓声、叶至诚、陆拂为等喝酒,酒后算账,钱却不够。林斤澜脱下皮衣,当在那里,回到学校,取钱赎回。
三十多岁,林斤澜“蹲点”门头沟山上,也与一个老头同睡。这个老头是个炊事员,可是那个时候,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大蒜,林斤澜便买来“番薯烧”,就大蒜和老头同饮。好一段时间,林斤澜终于把胃喝坏了。他的胃喝坏了,也就这么一次。
林斤澜究竟能喝多少酒,一般人不知道。我和他喝酒交往很多,但始终不明他的酒量。一是他酒量大,从不摇晃,从不粗舌,更不论呕吐了。二是他是长者,不可能劝酒,而且2001年大病之后,我们不敢叫他喝酒。在温州,有一天,他对我们年轻人说:“我们喝啤酒,一直喝下去,都不要上厕所,敢不敢?”大家都说不敢。一回,熟悉林斤澜多月的宾馆服务员对我说:“他一餐,能喝一瓶葡萄酒呢。”
葡萄酒、啤酒、黄酒、白酒他都喝,还不论土烧或洋酒,而且可以混杂着喝。中午喝,晚上喝,子夜可以拉他起来喝到凌晨。真是“海陆空”、“全天候”。陆文夫逝世后,我恰巧与他通过电话,他说:
“晓声走了,曾祺走了,现在文夫也走了。人说我们是文坛酒中四仙,咳,只剩下一个我了。”
邓友梅说林斤澜醉过一次。从老舍家喝了出来后,碰在大树上了。五十年代,老舍心情还好,每年中秋或生日,便叫一群人过来赏菊、喝酒。林斤澜说曹禺有一回醉了,溜到桌下了,可是双手还在抓酒瓶。对于碰树的事,他解释说:“我没醉。我知道前面有棵大树,我就向大树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