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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父亲只给了他一封致徐灏的信,就将他送出了家门。
文廷式来到番禺,独自一人来找徐灏先生,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拜师。心情显得有些激动难平。
徐灏在番禺名声很大,他的《说文解字注笺》,对汉文字的注释可谓见解独到,精辟之至,让人耳目一新。他治学之严谨,在当时被传为美谈。所以,文廷式一来到番禺,很快就在一个小巷里找到徐灏府上。
进得徐灏的书斋,才发现这个大学者的书斋是一番怎样的面目。小小的屋子里,到处都堆满了书,除了书柜上的,书桌上的,连地上,床上,到处都是。文廷式一脚进门,叫一声“徐先生”,有人应,却不见人。再叫一声,才见书堆里钻出一只圆滚滚的脑袋来。
“哈哈,总算找到你了!”
这一举动,倒叫文廷式吃了一惊。认真看时,才发现徐灏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线装书,他八成是从书里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哇!你说是不是?嗯?你是谁?”见到眼前站着一个脸庞方正,两肩宽大的少年,这才突然从另一世界里回过神来。
文廷式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拿出父亲给他写的信。
徐灏拆信看了,大喜过望:“哦?原来是文公子啊!小小年纪,竟敢独闯本宅,你胆子可是不小哟!怎么,你父亲他不亲自来见我!”
说得文廷式有些尴尬。正要解释,徐灏却大大咧咧笑道:“不说了,不说了。见儿如见父,就算是他来了吧!早听说文老兄有个聪明儿子,被人称为神童,今天我倒要摸摸你的底。”
于是,他随手指着墙上一幅字,说:“你给我说说这个字吧。”
文廷式一看,悬挂在墙上卷轴上的是个硕大的草书:“神”字。
一见眼前这位长辈首先想探他的底,文廷式当然不会示弱,沉思片刻,便说:
“天地生万物,而主宰万物的称为‘神’,这不是先生《说文解字注笺》里所说的吗?也就是说,神就是引出万物者。”
徐灏听眼前这少年竟已经读了自己的《说文解字注笺》,心里暗自高兴。而文廷式则滔滔不绝:
“这种主宰事物的神有许多,诸如天神、风神等等。其中的天神,说的是五帝及日月星辰。这样的神,《老子》中也有使用。《老子》第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所谓的谷神的‘谷’不是五谷的‘谷’,而是山谷的‘谷’,用的是本义,指的是两山之间的夹道;‘神’也是用的本义,指的是具有极大威力而又变化莫测的无形的存在……。”
徐灏又问:“那,何谓神通?”
文廷式想了想说:“从表面看,此神和彼神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不然,正是从‘神’的这一本义出发,人们赋予它一个全新的意义:神奇、玄妙。‘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换句话说,神,就是化生各种事物的变化的意思。神是自然而然而又奇妙无比的东西,它决不是人为的力量所能够达到的。”
文廷式说到这里,见徐灏正仔细听着,于是兴致勃勃再讲下去:
“而‘通’字只有贯通、畅通这一种意思适合与“神”相搭配。‘通’是往来不穷,因为通了就没有障碍,没有障碍自然就可以往来不穷。神通一定是和变化联系在一起的,神通的变化不可思议,根据佛教的说法,这变化共有六种,又称‘六通’,指的是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宿命通、他心通和漏尽通,其中,天眼通指的是……”
“好好好!打住,打住!”徐灏知道,照这样说下去,文廷式再说半天也说不完,他已经被文廷式旁征博引的潇洒风采所打动。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广博知识,实在惊人。怪不得以“神童”相称,真是奇人啊!
《晚清悲风》第一部分第二章 空斋(3)
徐灏正要夸他几句,不料文廷式却反问道:“请问徐老先生,一个‘情’字又该怎么解?”
学生问老师,有些讨教的意思,做老师的当然得意。徐灏一边摇着老蒲扇,一边拈着下巴那撮银白色的胡子:
“人有好恶喜怒哀悲之气,藏于内者叫做性,发于外者叫做情;发于本心叫做情,伪貌矫饰则叫做不情,不情即不实。情为心之所发,故言情时决离不开心。”
“这样说来,情是由心而起,从心而来么?”文廷式问。
“情为心之所发,而心之所以会有好恶喜怒哀悲之情,首先是因为有所好,有所恶。假如心如止水,对外在之物无所感,亦无所觉,那么情则无处产生。”
“那老师的意思是……”
“实际上,情虽为心之所发,但心却不是情的根源,情的根源在‘性’。所以荀子说‘情者,性之质’,故情与性又不离。”
“先生,你说情既出于性,那么,性之好恶喜怒哀悲又为何必须藉由心的作用来加以显现?”文廷式问得急迫。
“性为情之源,而心为情所由生之‘官’,情因性而有,情因心而显,如此而已。”
说到这里,徐老先生又是一番语重心长:
“诚心,真情,乃精神人格。其间无容欺瞒与伪饰,性之所好即好之,性之所恶即恶之,如水之润物,无所不达,一体平铺,毫无迂曲,是早期儒家的真血脉啊!”
文廷式看着眼前这个老夫子,倒是有种新奇之感。
徐灏万万想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与自己这四十多岁的人聊得如此融洽,确非等闲之辈,不禁一番感叹:
“这个星瑞兄果然生下一个奇儿子啊!”
三
文廷式在徐灏家一住就是多日,时间长了,文廷式又感觉有些枯燥郁闷起来,心里开始又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发现,徐灏虽然是一个出色的文字训诂家,但跟着他,定会陷入专事训诂、校勘、辨伪、辑佚的圈子里去。这不是文廷式要走的路子,他要读的书还远不止这些,他的志不在此,心也不在此。徐灏老先生也发现,他于史书、算学、地理等杂书,均读得入迷,其兴趣之广泛连他也觉惊异。
徐灏心里明白过来:这个后生需要有一个更大的发展空间。
正巧有一天,徐灏收到了一封信,他喜不自禁。
这是一封寄自广州的信,信封下角落着四个字:广州陈澧。
“哈哈,你这老家伙!总算见到你的信了!”徐灏一边拆信一边自言自语。
这个陈澧,就是粤中大儒──世称东塾先生的陈兰甫。
陈兰甫是广东的一个奇才,担任广东学海堂的学长达二十七年之久。因少时读书于东厢书塾,自题著作为《东塾读书记》,故学者尊称“东塾先生”。他自幼聪慧,六年间读了“四书五经”和唐诗。九岁能为诗文,十岁父亲去世,少家贫。始读家藏《通鉴》,“日课一卷,一年而毕”。道光十一年举优行贡生。十二年中举人。此后自道光十三年至咸丰二年先后六应会试,均名落孙山。直到道光二十九年正月大挑二等。后被选授广东河源县学训导。咸丰六年被挑选知县,但他终不是个为官之人,到班不愿出仕,请京官职衔,得国子监学录,宁愿置个闲官做点学问。
信中,陈澧想同徐灏磋商对几个汉字本义的理解。
对这位岭南大儒,徐灏是敬佩有加的,他希望文廷式能够到他那里去读书。
有一天,他将文廷式叫到书斋:“芸阁呀,我看你也非平常之辈,我这里嘛,水浅了些,养不大你这条鱼。这样吧,我荐你去一个地方。”
“先生要我去哪里?”
“广州一座最好的书院:学海堂。那里有一个最好的先生,人称‘东塾先生’,名叫陈澧,他是我的好友。”
“哦,就是那位陈兰甫?”文廷式曾从父亲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晚清悲风》第一部分第二章 空斋(4)
“对,兰甫先生可非寻常之人!他广览群籍,不但精通经史词章,凡音韵、天文、地理、乐律、算术、古文、骈体文、填词也无不研究;篆、隶、行书也无不精通。是岭南的一名大儒啊!”
文廷式喜形于色,但又问:“这先生真能为我指点迷津么?”
“能!能!我给你写个信,一开春你就去吧。”徐灏先生取出笔,揭开书案上那块雕着龙凤的大砚……
四
同治十一年一开春,十七岁的文廷式负笈来到广州。
广州城,既是诱人之地,又是辛酸之地。四十年前蒙受的耻辱,文廷式早从父辈的嘴里听说过。英国人将印度鸦片几千箱几万箱地往中国倾销,既毒害国人,还鲸吞大量白银。听说,一年流出的银子就达一亿数千万两之多!湖广总督林则徐在虎门一把火烧了两万多箱鸦片,可说是得天下民心之壮举。可英国人却以坚船利炮恶毒报复,重兵侵入我国,一纸《南京条约》赔了两千万两银子,还割让了香港。
这还不算,十几年后,英国又同法国狼狈为奸,借“亚罗号”事件和法国传教士被杀为借口,攻陷了广州,接着又攻陷大沽和天津,并打入京城,一把火烧了圆明园,极尽烧杀掳掠之恶行,野蛮之至,令人发指。朝廷和他们签了《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把个大好江山,拱手送给洋人。
中国实在太弱,弱得可以被人随意凌辱,弱得谁都可以从你的身上踩过去。广州街头,那些个黄头发蓝眼珠的英国人、法国人,以十足的优越感在中国人面前晃来晃去,以炫耀自己的胜利,这让文廷式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接着是一阵“叽里呱啦”的洋话。
文廷式转头看去,见几个英国男女从前面走过来,目空一切。几个乞丐迎上去,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洋人们露出厌恶的表情,一个衣着时髦的洋妞用手帕捂着鼻子,躲着走开,嘴里嘟咙了一句话,文廷式完全听得懂这个词:
“讨厌!”
他们从文廷式身边走过,一副不屑的眼神。这种眼神含着对中国人的轻蔑,显示着他们的高贵和傲慢,似乎他们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文廷式满腔怒火就要迸发出来,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用愤怒的眼睛直瞪着他们。
趾高气扬的洋人们消失在远处人流中,而这个令人痛楚的情景,却深深刺痛了少年文廷式的心。以后,他只要想起这个情景心里就难受。几千年煌煌文明,曾经以“天朝上国”自居的中国,如今这自尊和尊严都到哪里去了?
文廷式心中不平,去往学海堂的路上,心中如波涛涌动,难以平静。似乎一种救国之大任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发誓要好好研读经世致用之学,以磨砺手中长剑。只是担心这位兰甫先生不知能不能为他指出一条救世之路。
他大步如飞来到学海堂。
刚一跨进院门,见大堂墙上,八个大字苍劲有力:
行己有耻,
博学于文
文廷式心头一热。此时在他看来,一个“耻”字有着多重意义。国人自觉有耻,才能发愤图强,士人自觉有耻,才能博学济世,知耻则能进步,知耻则能雪耻啊!
文廷式将徐灏先生的亲笔信递到陈兰甫手上,发现眼前这位先生果然气度不凡,一双充满智慧而又并不张扬的眼睛,似乎可以穿透心灵。
透过从水烟壶的壶嘴中飘出的烟雾,兰甫先生用审视的眼光把文廷式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他试图透过眼前这个有些英英武侠之气的学子身上,发现一些什么。他审视了文廷式好一阵子,然后突然发问:“学子读书,何为?”
文廷式想了想,简约回答:“明事。”
“好!‘明事’二字,涵盖万千!” 显然,兰甫先生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文廷式被允许在学海堂就学。
学海堂是一座由著名学者阮元督创设的学校。开设十三经、四史、文选、杜诗、韩文、朱子书等专修课程,每人专攻一书,进行句读、抄录、评校、著述等研究。学海堂同时设学长多人,负责指导诸生研究。道光二十年十月,陈兰甫被聘为学海堂的学长。当文廷式入读这个学堂的时候,它已办了二十多年,培养出不少高材生,被称为“东塾学派”。
《晚清悲风》第一部分第二章 空斋(5)
文廷式来到这里不久,就显现出不同凡响的品质。人说“读书百遍而义自现”,他则不然,读经读史,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并非囫囵吞枣,学长问他问题,他均能回答得尽善尽美,让所有同窗惊讶不已。
学堂为鼓励学生读书,设有奖金,名为“膏火”。每月出题若干,应考获一等一名者,可获奖金五十元,其余以次递减,最下者亦可得数元。文廷式出类拔萃,季课大考,四季皆第一。自有学堂以来,只有文廷式拿到过这笔一等奖金。(十多年后,还有一人拿到过这个奖金,这就是梁启超。)这笔“膏火费”帮了他很大的忙,他用这钱买了很多过去想买却没钱买的书。
在越秀山西边,还有一座书院,名叫“菊坡精舍”,是同治六年间广东官运使方子箴将“长春仙馆”改建而成。建成后,要陈兰甫担任该院的山长。但陈兰甫是个不喜出头露面的文人,再三推辞,最后还是无法推托,只好接受了这个职位。既然身为精舍山长,陈兰甫就做得十足认真,他教人以笃行立品为本,并以经、史及汉、魏、六朝、唐、宋诗文教士。学海堂的高才生都拜倒在他的门下,成为“菊坡精舍“的弟子。陈兰甫还办了一个刊物,名曰《菊坡精舍集》,选的都是他的门生之作,别的一律不选。这时,刚入学不久的文廷式还未能成为东塾先生的弟子。
“芸阁兄,你的文章不俗,何不一试?”说这话的是同窗好友、广西贺县的于式枚。
这于式枚也是书院的高才生,已入兰甫先生门下。他博闻强记,文章做得绝好,是个很用功的人。听说他生而隐宫,精力绝人,常常夜倚枕坐如枯僧。他长于文笔,却拙于言词,但一旦动起真情来,也能语惊四座。虽然文廷式个性放荡,于式枚少言寡语,但二人相互倾慕其才,成了挚友。
文廷式也知道,来学海堂读书还远远不够,只有真正拜在兰甫先生门下才是高境界。文廷式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拜这位广东大儒为师。他果然初试笔锋,一篇文章一挥而就。
“学生愿以文章敲先生门!”这天,当满头白发、飘着山羊胡子的兰甫先生刚踏进大门,文廷式见面就抛出了这句话。
兰甫先生收了他的文章,回家一读,果然奇文!心想这个身材魁悟,近乎武士的学生,却文笔俊秀,立论新颖,在他菊坡精舍的门生中并不多见!
但兰甫先生还未喜形于色,他还要再看看。
文廷式一发不可收,他思如潮涌,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可几天过后,兰甫先生仍是不动声色,让个文廷式一头雾水。
终于有一天,兰甫先生来到文廷式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明天来菊坡精舍吧。”
文廷式心中一喜,他知道,先生终于动心了!
五
第二天,文廷式着了干干净净的长衫,定了定还有些激动的心,跨进了菊坡精舍那圆形的大门。
厅内,满壁悬挂着的均是字画,无疑都是兰甫先生日前所作。悬挂不为别的,只是让自己好随时琢磨,看看有无败笔处。兰甫先生这时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正挥毫写字。听见有人进来,也不抬头,也不理会,一味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在粤中,陈兰甫的书画名气很大,后因维新变法而声名大震的康有为,学书法就曾经师从于他。康有为经陈兰甫指点,学欧阳通的《道因法师碑》,并取《圭峰》、《虞恭公》、《玄秘塔》、《颜家庙》临之,使他不但书法大进,书法理论也日臻成熟。
文廷式走到兰甫先生案前,见他正在书写的乃是孟子的一段话:“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陈兰甫一生最为推崇的是孟子,而最喜欢读的也是《孟子》。他想,所谓“性善者,人性皆有善”,这是荀子等辈未能说及的。孟子说“圣人之性纯乎善,常人之性皆有善,恶人之性仍有善,而不纯乎恶。”也就说明了一个道理:恶人也曾有善的地方,只是善被他们慢慢丢弃了。
陈兰甫先生笔墨仍在行云流水,似有柳公权严谨之风,更有怀素、张旭洒脱之气。写毕,大毫一搁,展纸观看。文廷式